举业蓓蕾

［明］董其昌

题解

石成金按：“洗心八道，以取理之新；虚心观变，以养文之候；沉心发机，以采时之华。总之，心者人之天也，文者心之天机也。天机内溢，自成第一稀有。其不说得法而说得窍，盖法从心生。得窍者，神明于法之中，变化于法之外也。试观射者之巧力，可以悟矣。董玄宰传有《举业蓓蕾》一帙，予不惴愚昧，取而评订刊布。学者心悟于此，则文窍精通，进道有经，诚初学至妙之心法。蓓蕾音佩垒，谓花之初绽而始华也。须各玩悟发机，勿泛泛视之。”

○举子业妙在得窍

得窍，则事半功倍；不得窍，徒日夜疲神，无补尺寸。操觚之士，先须洗涤此心，树一基址，然后将此心求之四书本经，以寻其意脉，是谓栋梁。又将此心求之诸经性理等书，以寻其梗概，是谓结构。又将此心求之于子史百家等书，以采其色润，是谓涂垩。墨卷是个匠人，程文是个工师，动必禀奉遵依，而我方寸一点灵光，还是真主人翁。谚云“三分匠人，七分主人”是也。

○洗心是无上丹头

心要放得开。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担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若游九天。眼界大，局面大，一切厚我薄我、顺我、逆我等状，尽行容纳，不著色相，是何等度世！放开此心，若坐堂上，高拱临莅；若登豪华，高绝尘埃。高乃明，明乃见，见境即觉，话到即解。不被他欺瞒，不被他遮塞，是何等识见！放开此心，令之军虚，若天空，若海阔。虚乃受、精受、粗受、大受、小受，断不自满，断不自封，是何等器宇！放开此心，令人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莲，直是洒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是何等襟怀！到此大有人处，便是担当宇宙之人，何论雕虫末技不工不好？

按王阳明曰：“吾生平于货利嗜欲，鲜有旁及，虽经岁不课，文无生涩之若。”可以互参，又要收得密。丈人承蜩，用志不分；庖丁解牛，五官知止。唯净可以为学，可以束心，可以习举子业。若对圣贤，只此精神打叠专一，直是纷华不染，应酬不牵，只此净中包却多少春意，现出多少晶光。倘切身念、家念、见闻念、交接念、游戏念从中夹杂，从中扰乱，便属妄念，便落坑穴，何缘长进？撮心一处，无事不办。

心要操得锐。若果无意，莫向痴人说梦；若果有意，何用迟疑等待。只从今日为始，便可用力，如饥思食、渴思饮，如撑上水船，如赴军中点期。抖擞精神，跃跃出前途，自迩今若出一般议论，且从容，且等着，成就一个懒惰。又说从前不曾做得，又怕迟晚，又怕那个难，又怕性格钝，都是闲话。浮浮沉沉，半上半下，到底是旧时伎俩一物。学者只为因循二字，耽误一生又要养得舒。怠忽随功，进锐退速。倘来启端而极探其终，未究此，而忽志在乎彼。

意绪匆匆，若有所奔趋、有所追逐，苦无涵咏之趣，倏得倏失。夫今且舒徐容与，未得，迎之、候之；已得，留之、反复之、顾恋之。如江河之浸、如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才可以称自得。昔人读书有诗曰：“静中检一篇，熟后再三读。如风拂花，风过香还续。”殆深得此理。

○看书是大半工夫

一要信心。只从他赤心片片流出，原只先得我心；我这心却神、却灵，就是圣贤的心更无分别，只被人看得自己低了，终身靠人，所以千差万隔。今且提醒此心，捧作一个真主人、活菩萨。抛却先人之说，莫横胸中；抛却师友，且莫靠他。抛却眼前乱杂讲书，抛却集注，只看本文，从容默会于幽闲净一中，超然自得于意言象数外。到那妙境，仍抛却本文，于有字处，且悟那无字处。总之，不靠本文，且问吾心信否？先教自己心里分明利落，如对圣贤；如心相许可，直是居之安，直是令人喜，直是不知足蹈手舞，才是个中趣味人。黄鲁直云：“读书颂一言一句自求己事，方见古人用心处。”即谓此也。

要说约。圣贤说话，原是完全，何曾缺一起头，何曾缺一过文，何曾缺一缴语等？待今人注脚，原是浑融，何曾分截断落，何曾安顿某事同异，何曾缠绵等？待今人剖析，识得莫妄费心情，只寻他意脉，只将一粒真种生出无限颗粒，或一章数语堪绎，或句一字可绎，岂不易简，岂不轻捷？只想象他那光景，只揣摩他担斤两去处，更不别寻蹊径，比之画蛇添足者，气象自别。根本妙论。

○记诵是些小过渡

莫乱记，人若靠得自己性灵，便不须靠别人，此可与觉者道。今人头场记那腐烂时文去改窜成篇，二三场记那程墨旧语去套写亦曾举网得鱼。若是别人罗网已陈，刍狗何所用之。且见近时场中，最厌弃此品，恐不是实靠得的。莫若只靠自己性灵，靠看书功夫做主也。难道不记？第莫乱记那腐烂时文，莫记那怪诞书。五经、周礼、性理诸书，是圣贤意思所寓，资我理路的，不可不记。诸子诸史等书，是资我才华的，不可不记。程文理速，学博难学，他却不可不记。墨卷神气完密，才力优赡、正是前程一个真样子，不可不记。曾见名家蹈袭时文否？蹈袭程墨旧话否？人若乱记，卒无益也。莫多记。不记些怕枯索了，多记又怕塞我真灵。今人苦无记性，又苦记不得许多，终日闷闷，灵机自塞。今且无多记，理学编集若干，时时涵咏；史子编集若干，问常模拟；程文拣录数十篇，墨卷拣录百余篇，二三场亦只拣择上上程墨共谓数十篇，时常温习，时常玩想。久之，自有解处。是谓回觉，是谓上乘。读书不求多，惟求贯串，此黄山谷极妙心法。

○作笔是自己受用

一要养精神。人之一身，只靠这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只是这个人须要养起精神，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减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优劳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人若调养得精神完固，不怕文字无解悟、无神气，自迨矢口动人。此是举业最上乘。唐荆川云：“作文不论工拙，只要真精神透露，如皆说理，皆用意，必是真实也。”总而言之，人若养得精神充壮，不惟举业文章出人头地，且又深得保命妙法，祛病延年应如操券。或有秉气虚弱者，重当留意，凡一生富贵福寿，俱看其人之精神明暗主，一切世事之成否皆在于此未可忽也。

二要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有体认一番，自有妙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了。解时直是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自是文中有神，动人心窍。理义原悦人心，我合着他，自是合着人心。杨真复曰：“最上一乘，须从悟人。”其次，极思亦夺天巧。譬如治米者，磨以去其壳，舂以去其衣，又加之研以去其膜，然后精露焉。所以临文初思，是治理売，不可用也；又思之，始及理衣，亦未可用也；又重思之，始及理膜，膜去精见，乃可用也。人有读左经右史而搦管无书喜气者，亦有得一意一诵而调遗不竭者，得心与不得心之目也。善悟则合，不善悟则分。

三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助得破，可与论文矣。杨真复曰：“前瞻后顾，琢句炼字，文人之文也。精神一翕，警款千言，非文人之文也。”此说却主神流机畅，无义于工而文自工者。此为神器非初学可到。其次，却要笔端飞舞，不可捉摸，一气呵成，绝无阻滞，宁空无塞，宁淡无郁，宁明无窒，宁舒无壅，亦属名家。试敛我心神，细阅时艺。阅时，令我毛悚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他神索处。是以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如元之神藏。知此可与谈矣。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者，权势之谓，而神气之谓也。

四要知取舍。杨真复曰：“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韩公为文也，人笑之，则以为喜；人赏之，则以为戚，以为犹有人之悦存也。是以剖洗磨炼而精光透露，有由然也。虽然有意于斯，犹非其至也。夫我心犹规矩也，规以圆之而不圆者去矣，矩以方之而不方者去矣。斯理亦然。我以我心度之，不当我心者亦去矣。所以无意于文而文自至者，天下之至文也。”此属玄品，非初学可到。又曰：“众人密者，我独疏之；众人巧者，我独拙之；众人华者，我独朴之。譬如珍馐，虽列而座客茹蔬，岂芳香之不足哉？厌饫之为然也。然疏也、拙也、朴也，足以胜密者、巧者、华者，必有道矣。岂率尔而为之哉！”此亦非初学可到。今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思格却不用卑琐格。得此，思过半矣。前所言者，神笔也。次所言者，老笔也，末所言者，推陈出新之妙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