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双侠客舍生取义 赵氏孤金蝉脱壳
赵盾死后,儿子赵朔继承爵位,赵朔的妻子是晋成公的姐姐,也就是晋景公的姑姑。在晋景公三年(公元前 597 年)时,大臣屠岸贾想诛杀赵氏家族。
当初赵盾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梦见祖先赵叔带扶着腰部痛哭,悲恸欲绝,一会儿又大笑不止,接着手舞足蹈,拍手唱歌。赵盾心疑,命人占卜吉凶,卦象显示,这是“断绝后又完好如初”的征兆。别人解释说:“这个梦很凶险,不是应验在你的身上,而是在你儿子的身上,这也是你的过错。到了孙辈,赵氏家族更加衰微,但幸运的是,最终绝处逢生、苦尽甘来。”
与赵氏为敌的屠岸贾是一个卑劣的小人,晋灵公当初胡作非为,也与他的教唆分不开。屠岸贾在当时很受宠幸,后来到了晋景公时也同样得到重用。晋景公任命其为司寇,主管刑狱。屠岸贾对赵氏家族既嫉恨又忌惮,就想把赵氏除净。他要罗织罪名,就追究弑杀晋灵公的罪犯赵穿,进而株连赵氏。屠岸贾对众将说:“弑杀灵公时,赵盾虽然不知情,可仍然是罪魁祸首,这是被董狐载入史册的不争的事实。他身为臣子却欺君犯上,做下恶事,在成公(景公父亲)时代逍遥法外,如今他的子孙仍然在朝中为官,如果以后别人效法赵氏的所作所为,我们还怎么惩治罪犯呢?我请求诛杀赵氏一族,杀一儆百。”后来成为韩国奠基人的韩厥和赵朔交好,他反驳道:“灵公被害时,赵盾在外,我们的先君成公认为他无罪。灵公获罪于天,人人得而诛之,所以先君才不诛杀赵盾,这绝非姑息养奸。现在诸位要诛杀赵盾的后代,明显违背了先君成公的心愿,乱开杀戒是天理难容的。而且你们作为臣子,做这么大的事却不让国君知道,这是目无君父。”屠岸贾不听,仍然积极谋划。
韩厥知道这事后,连夜去赵朔那里让他赶快逃走,赵朔不肯,说:“我父亲不慎被冠以恶名,屠岸贾奉有君命,肯定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果逃亡时被杀或被抓,再让他扣一个畏罪潜逃的帽子,那我可太对不起父亲了。要想洗刷父亲的污点,只能用我的鲜血,所以我静候天命,肯定不逃。我唯一牵挂的是我的妻子,她即将临盆了,若是男婴,希望将军想尽办法为我保全,不要让赵氏的祭祀断绝,我也就死无遗恨了。”韩厥边哭边说:“我受您父亲的提拔重用才有今日,您的父亲与我情同父子。可今天眼见你们大难临头,我却无能为力,真是痛入肺腑。你嘱咐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就放心好了。屠岸贾图谋已久,若一时发难,玉石俱焚,我就没办法了,您为何不把嫂夫人送到宫中躲避呢?若能逃过一劫,再生个男婴,赵氏就复仇有望了。”赵朔同意,二人洒泪相别。赵朔对妻子说:“生女就叫赵文,生男就叫赵武。”并让他的朋友程婴护送妻子进宫,投奔到他岳母那里去。屠岸贾在没有请示晋景公的情况下,擅自率领众将攻打赵氏,杀了赵朔和其父亲赵盾的同父异母兄弟赵同、赵括、赵婴齐,并诛灭了他们的宗族。韩厥称病没去。
赵朔的妻子姬氏在宫中生下一个男婴,但对外宣称生的是女婴,而且刚生下就夭折了。屠岸贾不信,亲自带人到宫中搜查,姬氏避无可避,只好把男婴藏在套裤里,祷告说:“如果赵氏宗族合该灭绝,你就哭;如果赵氏能保留血脉,就别出声。”等到搜查时,婴儿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可算逃过一劫。赵朔有一个门客叫公孙杵臼,他对程婴说:“你为什么不去死?”程婴说:“赵朔是我的朋友,他的妻子有遗腹子,若是幸运生个男孩,我要倾力侍奉他。”后来听说是个男婴,程婴对公孙杵臼说:“第一次没有被搜查到,若日后再搜查可怎么办呢?这只能躲过一时,难逃一世呀!必须想办法把他藏起来才妥当。”公孙杵臼沉吟半晌,问道:“扶立孤儿替父报仇并光大祖业,与自杀相比,哪个更难?”程婴说:“自杀容易,把孤儿抚养成人难。”公孙杵臼说:“赵家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承担难事吧,我做容易的事,让我先死。”程婴说:“你的办法是什么?”公孙杵臼道:“我们找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婴冒充赵氏孤儿,我带着藏匿在山中,然后你出去举报,屠岸贾那个奸贼得到冒牌货,肯定会放松警惕,那样赵氏孤儿就安全了,剩下就是你的事了。”程婴说:“这是条好计,冒名顶替的婴儿好找,难的是怎么把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运出来。”公孙杵臼说:“韩厥和赵氏渊源颇深,可以找他想办法。”程婴说:“我可以找到替代的婴儿,然而你有藏孤之罪,肯定要被一并诛杀,我真不忍心。”说完哭泣不止,公孙杵臼怒道:“大丈夫做事怎能如此婆婆妈妈?!这是大事,也是美事,我能为赵氏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你怎么哭哭啼啼?!”程婴知道这时再多说都是废话了,就找来婴儿交给公孙杵臼,让他藏好,然后去见韩厥,他先写一个“武”字,韩厥会意,程婴就把公孙杵臼的计谋说了出来。韩厥道:“正好姬氏生了病,命我找医生,只要你把屠岸贾引开,我自有办法。”

程婴故意向将军们扬言道:“我程婴没有出息,不能抚养赵氏孤儿,谁要是能给我千金,我就告诉他赵氏孤儿藏在什么地方。”将军们一听有人举报,很高兴,引他去见屠岸贾。屠岸贾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程婴说:“我和公孙杵臼受姬氏嘱托,抚养赵氏孤儿,可如今各位撒下天罗地网,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若是有人告密行踪败露,他能得千金的赏赐,而我全家都要遭殃。况且赵氏对我也没什么恩德,我凭什么要这么为他们卖命?所以,有这等好事,我为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呢?”屠岸贾相信了,让他带路,程婴领他们到了首阳山,迂回数里,左转右绕,故意兜圈子,好给韩厥争取时间。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幽僻的地方,只见临溪有几间草屋,柴门双掩,程婴示意找到了,他先去敲门,公孙杵臼一看他后面跟着甲兵,故意仓皇逃窜,可还是被士兵擒住了。屠岸贾问:“赵氏孤儿在哪?”公孙杵臼推托道:“根本没有。”屠岸贾哪容分说,命令士兵搜查,果然找出一个出生没几天、用华丽的襁褓包着的婴儿。公孙杵臼拼命去抢夺,可双手被绑,他累得气喘吁吁,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程婴骂道:“小人啊,程婴!当时赵氏遇难,你贪生怕死,却和我说什么‘留得有用身,是为了抚养赵氏孤儿’,都怪我轻信了你这个懦夫,你一转身就出卖我,你纵然没有胆量和我一起抚养赵氏孤儿,怎么也不至于见利忘义出卖我们吧?公孙杵臼,你真是有眼无珠,活该,可老天爷啊!赵氏孤儿有什么罪呢?我求求你让他活下来,只杀我公孙杵臼一人就行了。”众人不许,于是公孙杵臼又对程婴千小人万奸贼地骂个不停,程婴“羞惭满面”,对屠岸贾说:“为什么不杀了他?”于是公孙杵臼被杀,而程婴抓起婴儿掷于地上,一声啼哭,哀哉!这消息传出去,屠岸贾的党徒弹冠相庆,更多的人为赵氏惋惜,盛赞公孙杵臼义薄云天,说程婴卑劣无耻。大家这就应该明白“抚孤”与“赴死”哪个更容易了。而这还仅仅是开始,程婴注定要背负骂名,精神高度紧张地抚养赵武成人。
这边抓“赵氏孤儿”,那边韩厥把自己的心腹扮成医生,进宫为姬氏治病。见面时,“医生”把贴在药囊上的“武”字给姬氏看,姬氏马上明白了。“医生”说了一些产后保养的套话,留了点药就要离开。宫中有屠岸贾的耳目,多待一分钟都有风险。姬氏就把婴儿裹在药囊中,婴儿啼哭起来,姬氏祈祷说:“赵武赵武!我们赵家一门百余口的血海深仇,都寄托在你身上,出宫之时切莫啼哭!”婴儿真就没哭,再加上现在屠岸贾听说赵氏孤儿已被杀死,宫中的防守也松懈了。韩厥如获至宝,赶紧把婴儿藏了起来,即使家人也不知道其真实身份。
屠岸贾回来要赏赐程婴千金,程婴不接受,屠岸贾说:“你不就是为了钱吗?怎么现在又推辞了呢?”程婴说:“小人我与赵朔相交很久了,如今为了保命杀死他的儿子,已经是很没义气了,怎么还敢贪图钱财呢?您若认为我还有点功劳,我愿意用这些钱殓葬赵氏一门的尸首,心里也好受点。”屠岸贾说:“你也是个义士,我成全你。”程婴拿着钱把赵氏一门的遗体精心殓葬了,屠岸贾想任用他,程婴说:“我一时贪生怕死,做了不义的事,早已声名狼藉,再也无面目见晋人,只想远走他乡。”就这样,程婴带着赵武隐姓埋名,教他研文习武,以图报仇。
十五年之后,晋景公患病,让人占卜,占卜人说大业的后代因为绝祀而作祟,大业是赵氏的远祖。晋景公问韩厥怎么办,韩厥知道赵武现在已十五岁了,就说:“大业的后代在晋国绝祀的,恐怕是说赵氏吧。他一支子孙姓嬴,是秦国的宗族;另一支姓赵,就在我们晋国。从赵叔带辅佐我们晋文侯开始,一直到成公,赵家世世代代建立功勋,从未断绝祭祀。如今唯独您这代灭绝了赵氏宗族,晋国的百姓都同情赵家,所以才显现在卦象上。希望您考虑一下这事。”景公问:“赵家现在还有后代子孙吗?”韩厥于是把实情和盘托出。那时的人畏惧天命,认为祸福都是天意,既然现在卦象显示自己的病是断绝了赵氏的祭祀造成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晋景公与韩厥商量扶立赵氏孤儿,先把赵武召进宫里藏匿起来。其实赵武论起来也是景公的姑舅兄弟,因为赵武的父亲赵朔是景公的姑父。当年诛杀赵家的那些将军进宫探病,景公利用韩厥的亲兵胁迫他们拜见赵氏孤儿赵武,将军们迫不得已,说道:“这件事是屠岸贾的主意,他假传您的命令来胁迫我们跟从,不然谁敢这么做呢?!即使国君没有得这场病,我们也准备扶立赵武,因为当时误听人言铸成大错,我们也一直很后悔,如今您的命令正合我们心意。”于是景公召赵武与程婴出来一一拜谢各位将军,将军们反过来帮助赵武、程婴攻打屠岸贾,把他砍为肉泥,也灭了他的宗族。自古以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晋景公把赵氏原先的封地重新赐给赵武。《赵武“冠礼”解析》一文推断,赵武在十三至十六周岁就行了冠礼。而后,程婴向赵武告别:“当年赵氏被攻击,大家都敢于殉难,我程婴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想扶立赵氏遗孤,以便复兴赵氏。如今您已成人,并且恢复了以前的爵位,我可以到九泉之下向赵朔和公孙杵臼汇报了。”赵武扯着他的衣襟,边哭边叩头,坚决请求他留下,说:“您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恩同父子,现在正是我要乌鸦反哺、报答大恩的时候,您难道真忍心丢下我去死吗?”程婴说:“我必须死。公孙杵臼认为我能忍辱负重,所以他先死;现在我若不去汇报,他会以为我没办成这件事,灵魂也难以安息。所以我必须去见老朋友。”说完他就自杀了。听说这事的人无不扼腕叹息,为程婴的忠义所倾倒。他有胆,当时赵家遭难,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与公孙杵臼敢于挺身而出,继续为赵氏尽忠。他有识,没有逞血气之勇与屠岸贾玉石俱焚,那样虽然悲壮但毫无意义,当时最重大的责任是保全赵氏孤儿,为赵氏留下血脉,以待重振祖业、手刃仇人,这才是大义。他能忍,他是靠“出卖”公孙杵臼才得以安身的,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杜绝屠岸贾的猜疑,让赵氏孤儿平安长大。但这些年来,公孙杵臼是烈士,而程婴作为卖友求荣的小人遭人唾骂,这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所以说自杀容易、活下来抚养孤儿更难。他忠信,对赵家不用说了,对公孙杵臼做出的承诺,也不惜以死兑现,其实程婴既已圆满完成任务,赵武恢复了爵位封地、手刃了仇人,他可以有千条万条活下来的理由,可他还是不给自己找借口,毅然杀身成仁。程婴死后,人们把他和公孙杵臼合葬在一起,称为“二义冢”,赵武为程婴守丧三年,并为两位恩人设置专属祭邑,春秋两季按时祭祀,世代不绝。著名的元杂剧《赵氏孤儿》就是根据这段历史改编的。
赵武复位十一年后,晋景公的儿子晋厉公杀死 郤(xì)至等三个郤氏大臣,胥童又想惩治栾书和中行偃,二人联合党徒反过来杀死晋厉公,而立他的同宗兄弟姬周为晋悼公,从此晋国权臣的势力日益强盛。赵武接续宗室二十七年(实际应为二十五年)时,晋悼公的儿子晋平公继位,十二年后,赵武升任正卿,吴王阖闾的叔父季札出使晋国,感叹道:“晋国的政权最终要操纵在赵武子、韩宣子、魏献子等人的后代手里了。”赵武复位四十年左右去世,谥号为文子,他的儿子赵景叔继任爵位。在赵景叔时代,齐相晏子出使晋国,与大臣叔向交谈。晏子说:“齐国的政权以后终将归于田氏(《邹忌讽齐王纳谏》中齐威王那一支,田忌赛马一事也发生在战国时的田氏齐国)。”叔向说:“晋国又何尝不是呢?公家权力掌握在私人手里,六卿放肆无礼,而国君却视而不见,不知忧虑。”后来赵景叔去世,儿子赵鞅继承爵位,赵鞅也叫赵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