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近代日本的成功与挫折
——从明治维新到“二战”战败
一
中日两国迥然相异的近代命运,曾让我困惑不解。常有人说,中日一衣带水,同文同种。两国不仅毗邻而居,在文化上也相互接近,同属汉字文化圈和儒学文化圈。直至近代,中国一直是“导师”,日本则是“学生”,日本不仅从中国输入了汉字、佛教、儒学和律令制,还曾数次加入朝贡体系,对中国表示过臣服。
那么,在大致相同的历史条件下,两国为何走上截然不同的近代之路?为什么明治维新可以帮助日本成功转型,而洋务运动、戊戌变法乃至辛亥革命都无法改变中国积贫积弱、备受欺凌的悲惨命运?为什么国土面积仅相当于云南一省的日本,能够击败中国和俄国,成为东亚霸主?为什么仅有中国五分之一人口的日本[1],能够侵占中国的半壁江山,又将半个亚太收入囊中?日本帝国的野蛮性和侵略性是什么?其近代化的经验和教训又是什么?
带着种种疑问,我开始学习日本历史。经过十多年的学习,我逐渐意识到,这种提问方式或许存在问题。因为中日两国虽然拥有相似的历史遗产,但在政治制度、思想文化和社会形态上差异巨大,简直如同两个世界。
首先,在明清中国,皇权主宰一切,由于缺乏挑战,整个体制如同铁板一块,除非改朝换代,否则很难松动。相比之下,德川时代的日本是个大名联合国家,将军执掌中央政权,大名控制地方权力。中央政权统治弱化之时,地方大名可伺机而起,抗衡中央。国家权力的多元和分散为政权的自我更新提供了契机。
其次,明清中国的统治阶层是士大夫,而德川日本的统治阶层是武士。儒学是中国的官方学问,也是统治思想和主流价值观。受制于儒学的大一统地位,中国士人很难改变思维模式,接受近代的科学精神。在德川时代的日本,儒学的影响虽然不小,但它既不是官方学问,也不是统治意识形态。[2]因此,在遭受外来文化冲击后,日本武士能够迅速转向西方文明。
最后,常被拿来比较的明治维新和洋务运动,尽管发生在同一时期,也都是由统治阶级发起的自救运动,但洋务运动旨在维护旧制度和旧文化,明治维新则旨在建立新制度和新文化。洋务运动的领导者是传统社会的受益者和捍卫者,明治维新的领导者则是传统社会的受害者和破坏者。洋务运动只在军事和经济方面采用了某些西方技术,但未触及政治制度、经济结构和思想文化本身。明治维新则在诸多方面进行改革:在政治方面,废除了封建领主制,创建了集权统一的国家,并导入了君主立宪制和民选议会制;在制度方面,废除了旧的法制,编制了新的法典,并对司法机构进行了改革;在军事方面,引入了征兵制度,建立了国家常备军;在社会和文化方面,废除了武士阶层的世袭地位,倡导四民平等,并努力学习西方的器物和文化;在生活方式方面,还确立了新的历法和时间标准。[3]相比之下,洋务运动只不过是一场改良,明治维新却是一场革命。
由于明治维新在军事、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巨大成就,日本迅速由一个封建岛国转变为一个近代国家,并在19世纪“西力东渐”的惊涛骇浪中成长壮大。至1912年明治时代落幕之时,日本不仅捍卫了本国的独立和自主,还跻身于世界列强之列。因此,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往往被认为是19世纪唯一成功实现近代化的非西方国家。
二
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明治维新是成功的,日本为何后来会异变为一个法西斯主义国家?为何在战败之后需要重启近代化之路?要知道,从明治落幕的1912年至战败投降的1945年,其间仅仅相隔33年。考虑到这一事实,我们或许只能说,由明治维新开启的日本近代化遭遇了巨大的挫折。
日本近代化失败的原因纷繁复杂,可从多个角度进行解释。简单地说,实现近代化是一项漫长的工程,需要个人、社会和国家这三方的相互配合,缺一不可。在个人的近代化实现之前,社会和国家的近代化无法得到保障。“二战”之前,日本的国力虽然增强了,但并未培养出具有近代精神的国民,也未形成健全的国家机构。
明治维新的元勋们想建立一个平等、自由和繁荣的近代社会,又想捍卫国家的独立和自主,使日本跻身于列强之列。为了实现这双重目的,他们以天皇为核心,组织了强大的中央政府和军队;为了赋予该政权以正统性,他们要神化天皇的历史(当时的普通日本人早已不知道天皇的存在);为了唤起日本人的国家认同感,他们还塑造出所有日本人同属一个祖先的假象。他们以皇室为机轴,将国家、政治、社会、历史和文化统合起来。他们对内改革,推动政治、社会和经济的近代化;对外扩张,追求亚洲乃至世界霸权。在此过程中,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思潮蔓延开来,不断压制自由主义与和平主义的声音。这就造成了政府、官僚机构和军队的权力过于强大,而社会和人民的力量相对弱小。明治维新后成立的新政府,远比它推翻的德川政权更强大、更集权、更具侵略性。
但是,将日本步入法西斯歧途的责任都归咎于专制政权和暴虐的军队,也并非公允之论。因为在日本转向法西斯的过程中,不健康的民主主义也难辞其咎。
明治维新推翻了封建制度,打破了身份限制,废除了等级差别,带来了相对的平等和更大的自由。明治政府开放舆论,允许民间办报和自由结社,并逐步放宽选举限制,这些政策使得国民大众有机会参与政治生活。就整个历史进程来看,大众崛起值得肯定,但这一趋势既可以构成政治民主化的基础,也可能倒向极权主义和民粹主义。尤其是在赢得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后,日本民众产生了“一等国”的民族虚荣感,并开始盲信军事的力量。此后,每当外交出现挫折时,民间就会形成用武力解决的强大呼声。民众利用舆论和选票给政府制造压力,给野心家以可乘之机。
此外,作为民意代表机构的议会和政党,到了昭和时代变得越来越堕落。政治家与财阀勾结,漠视大众的普遍利益;议会丧失了监督政府的职能,沦为权力分赃的交易所。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政党不惜与军方和右翼联手,破坏议会政治。持续性的社会分化和间歇性的经济危机,加深了社会各阶层之间经济和文化的鸿沟,也加剧了民众之间的对立情绪。出于对现状的焦虑,以及对政党政治的失望,越来越多的民众转而支持民粹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
民粹主义把社会问题归结为腐败、邪恶、不具民意代表性的少数阶层,与善良、正义、有民意代表性的多数阶层之间的冲突,从而激发国民大众对精英阶层的嫉恨。极端民族主义则渲染敌人打压、入侵的恐惧,怂恿国民憎恶他国政权和他国民众,以向外宣泄不满情绪。[4]嫉恨和恐惧的大肆泛滥,为社会的持续动荡提供了心理动力,也为法西斯思想的蔓延提供了温床。
可以说,“二战”前的日本只得了民主制度的外壳,并未得到民主的精神。日本的民主制度先天不足,缺乏坚实的历史基础,一旦遭遇危机,很容易被法西斯主义和军部势力劫持,并最终沦为帝国主义的帮凶。
说起来,我最初对日本历史感兴趣,是想要了解日本成功的秘诀,但到后来,反而对日本的失败更感兴趣。这是因为,成功的经验往往可以被复制,而失败的教训却总是被遗忘。正因人类不愿意吸取教训,历史才经常上演重蹈覆辙的悲剧。
三
本书讲述的是近代日本如何扩张和毁灭的历史,时限上起1895年,下至1945年。
甲午战争结束于1895年,清朝败给了日本,这标志着东亚传统国际秩序的崩溃和日本霸权的初步确立。之后,经过日俄战争、“一战”和“二战”,日本不断扩张其领土和势力范围。从“满洲”[5]到朝鲜半岛,从库页岛到南太平洋群岛,从华北、华东到东南亚的广大地域,日本的版图扩张在1942年达到了顶峰。但在此之后,日本节节败退,不断收缩其势力范围,直至1945年8月,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强大攻势下,日本宣布投降。战败后,日本不仅要归还甲午战争之后侵占的所有领土,还要接受盟军的占领,日本的版图又恢复到了1895年之前的状态。可以说,日本在50年中经历了一个历史轮回。而正是这个历史轮回,为我们理解近代日本的整体面貌提供了极佳的素材。
关于这50年的历史,我们一方面了解得很多,但另一方面又知之甚少。我们对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二十一条”、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等历史事件,就算讲不出来龙去脉,也有大致的印象。不过,关于这些事件的成因、事态发展的过程、主要人物的动机和构想,及其推动事态发展的手段,我们就不甚明了了。如果进一步追究这些历史事件背后的深层动因和发生机制,那就需要更加专业的研究和分析。
有人会说,日本对外侵略的理由显而易见,因为日本人是诡计多端的阴谋家和处心积虑的侵略者。不过,用侵略者的秉性来解释侵略行径,反过来又用侵略行径证明侵略者的秉性,这种解释只是循环论证,并不能提供真正有效的知识分析。而且,如果将所有事件的起因都归结于特定的阴谋和野心,也会掩盖其曲折起伏、消长、代兴的历史演变过程。另外,将战前日本政府视为一个步调一致、行动统一的整体,也不符合历史事实。因为尽管战前日本的执政者征服中国的动机大致相同,但他们对于如何实现这一目标的构想却存在深刻差异。至20世纪30年代,正是由于政府的分裂和权力的多元分割,使得执政层最终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加速了日本向战争体制的迈进。因此,为了分析日本为何以及如何侵略的问题,我们需要深入到历史场景和脉络中去,从国家制度和权力构造、从政治和军事精英的构想、从云谲波诡、充满变数的内政和外交局势中寻找答案。
介绍这样一部历史,如同在迷雾中攀登一座大山,为了不迷失方向,需要循着一些线索。本书提供了内政、外交、战争和历史人物等四条线索,并尝试将这四个侧面编织起来,以构成一幅完整且立体的历史画卷。
简单来说,内政是国内体制和政策,外交是对国际秩序的应对,战争是有组织的暴力冲突。战争又可分为内战和外战,内战的目的是改变国内的体制和政策,外战的目的是改变他国的体制和政策。日本在这50年中发动过数次对外战争,但未发生过内战。不过,如果将军事政变视作内战,那么日本的内战不可谓不多。最后还有历史人物。历史是一拨又一拨的人物进行角色扮演的剧场。各种角色之间自觉与不自觉的相互作用,以及他们与观众和舞台(包括大众、时代趋势、环境和命运)之间的互动过程,驱动了历史的发展。
人天生既是政治性动物,也是社会性动物,创造历史的并非个体,而是群体。牵引日本这50年历史发展的,有这样几种集团力量:
其一,以天皇为代表的宫廷集团;其二,由元老和重臣组成的功勋集团;其三,以内阁为首的中央政府;其四,由陆军省、海军省、参谋本部和军令部构成的军部;其五,政党、议会和财界。如果仔细观察,我们还会发现,在这些核心力量中还存在不同的势力和派别。在元老之中,有长州阀和萨摩阀的对立;在中央政府之中,有藩阀和政党的对立;在政党之中,先有自由党和改进党的对立,后有政友会和宪政会(民政党)的对立;在军部之中,有陆军和海军的对立;在陆军之中,有统制派和皇道派的对立;在海军之中,又有舰队派和条约派的对立。这50年中的日本,正是在各种政治力量的反复斗争与协调中摇摆着前行的。
一般来说,对外关系是国内政治的延续,内政决定外交走向。但与此同时,外交往往也会牵制内政,两者之间存在密切的互动关系。在这50年的历史中,最能展示日本兴衰过程的,便是日本的对外关系。
19世纪90年代,日本与中国争夺朝鲜半岛。1900年前后,日本与俄国争夺朝鲜半岛和“满洲”。相继击败中国和俄国之后,日本成为世界八强之一。与此同时,以英国为中心的国际秩序在东亚的扩张,给了日本“搭便车”的机会,日本借助“日英同盟”壮大自身实力并提高了国际地位。“一战”的爆发进一步提升了日本的国际地位,使其跻身于世界五强之一(海军实力世界第三)。但“一战”之后,国际格局再次变动:一方面是美国确立的“华盛顿体系”逐步取代以欧洲为中心的旧有国际秩序,另一方面是苏联作为社会主义大国崛起,不断挑战西方世界的游戏规则。为摆脱“华盛顿体系”的束缚以吞并中国,并应对与苏联和美国可能发生的战争,日本相继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和七七事变,并最终挑起了太平洋战争。
我们很难说日本有一以贯之的侵略东亚、称霸亚太的详细蓝图,因为从微观视角来看,这50年的历史充满了偶然事件和意外转折。但就宏观视野而言,又有其必然性。这是因为日本的扩张冲动由来已久,有清晰的脉络可循;屡次的侵略战争也都是日本作为整体在国家层面上推动的。可以说,日本的对外扩张和自我毁灭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相互交织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就像是吹气球,气球吹得越大,就越接近破裂。当日本将其版图从区区四岛扩张到半个亚太之时,也就是它行将破裂成碎片的时刻。
揭示日本帝国形成、发展和崩溃的变化轨迹,分析诸多历史现象背后的特殊性与逻辑关联,便是本书的主要内容。
四
关于这50年的历史,日本和中国学界都已积累了大量深刻扎实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既可以帮助日本人反省历史,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中国历史。因为无论这是多么苦痛的回忆,它都是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一段外国历史。此外,被广泛讨论的战争遗留问题,也提醒我们这段历史仍未过去。
克罗齐有句名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如果历史不能激起读者的想象力,让他们思考人性并认识世界,那么它就没有生命力。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如果只按照当下的标准去撰写历史,那么历史将被扭曲得毫无价值。如何将切实的现实关怀与纯粹的历史研究深度融合,是所有历史学者都必须面对的课题。
本书旨在对这段历史展开全景式叙述的同时,将相关成果整合起来,通俗易懂地介绍给读者。但因相关文献卷帙浩繁,几乎无人可以通晓穷尽;层出不穷的先行研究也令人应接不暇;更因笔者水平和视野所限,挂一漏万,自不待言。因此,尽管本书追求字字都有出处,但笔者深知,这些论述并非颠扑不破的最终论断,而仅是依据有限的问题意识,从浩如烟海的史料和研究中,汲取出来的粗糙标本和片段而已。在行文中,我会尽量标记出重要引用的出处,但考虑到通史的体例,并非所有引用都有详细注释。
本书的目标读者是对日本历史感兴趣的普通读者,而非日本史领域的专家学者。尽管如此,出版这样一本入门著作,对于一个入行不久的后学晚辈而言,仍是轻率且鲁莽的举动(毕竟入门书更应由权威学者所写)。如有冒犯,恳请各位先贤谅解。
本书得以面世,要特别感谢王前老师、梁文道先生和“看理想”团队的支持。本书源自2020年在“看理想”平台上推出的50集音频节目。在撰稿过程中,我得到杨公振先生、王雪绯女士的协助。在修订成书的阶段,又得到理想国张妮女士的鼎力相助。我还要特别感谢宋成有和王新生两位教授通读了本书草稿,并在诸多方面提供了重要的修正意见。冯玮教授、刘峰副教授、崔金柱博士和丁晨楠博士也慷慨地阅读了全部或部分草稿,并提供了宝贵的反馈。本书部分内容在复旦大学的课堂上也曾讲授,学生们的提问和讨论都让我受益匪浅。本书若有任何可取之处,应归功各位师友多年来的教诲,若有任何疏漏缺失,则全是我的责任。
九年来,妻子尹月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上给予我最多的支持,在本书的文字斟酌和篇章布局上也提供了很多建议,对此我深表感激。三岁的儿子启予与这本书一同成长,我敲打键盘的声音伴他入睡,他咚咚的脚步声拯救我的枯坐。
[1]据估计,1928年中国总人口为4.7亿。1930年日本的本土人口约为6500万,海外殖民地人口约为2500万。参见内政部统计司编:《民国十七年户口调查统计报告》,内政部统计司,1931年,第632—634页;伊藤隆監修,百瀬孝:《事典昭和戦前期の日本——制度と実態》,吉川弘文館,1990年,5頁。
[2]参见渡边浩著,区建英译:《东亚的王权与思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3]渡边浩:《明治革命·性·文明——政治思想史の冒険》,東京大学出版会,2021年,第2章第4、5節。
[4]参见蒂姆·瓦茨著,李尧译:《金色国度》,青岛出版社,2020年,第146页。
[5]在“二战”之前,中国东北地区在日文文献中被称为“满洲”,东北与内蒙古东部地区被合称为“满蒙”,作者并不同意这些称谓,只为还原历史情境,本书沿用此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