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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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早午餐

大家还记得,伯爵饮食很有节制。阿尔贝谈到这一点,担心在纯粹物质的、同时又最不可或缺的方面安排不周,致使这位游客开始就不喜欢巴黎生活。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道,“您瞧我惴惴不安,唯恐埃勒戴尔街的烹调,不如西班牙广场的菜肴那样对您的口味。我本应事先问您爱吃什么,以便照您的口味做几样菜。”

“假如您进一步了解了我,先生,”伯爵微笑着答道,“您对我这样一名游客,就不会照顾得几乎令人脸红了。我在那不勒斯吃过通心粉,在米兰喝过玉米粥,在巴伦西亚吃过杂烩,在君士坦丁堡吃过抓饭,在印度吃过千层饼,在中国吃过燕窝。对于我这样一个四海为家的人来说,谈不上特定的餐饮。我什么都吃,只是饭量很小。不过,今天,您若是怪我节食,倒是我有胃口的日子,因为从昨天早晨起,我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什么,从昨天早晨起!”客人都高声说道,“您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没有,”基督山回答,“中途,我不得不绕道,去尼姆一带了解点情况,耽搁了时间,我就不愿意停歇了。”

“您在马车上吃过东西吗?”莫尔塞夫问道。

“没有,我睡觉了,每逢我烦闷而无心排遣,或者饥饿而不想吃饭的时候,往往就睡觉。”

“怎么,您能随意支配睡眠,先生?”莫雷尔问道。

“基本上可以。”

“您有灵丹妙药吗?”

“非常灵验。”

“那对我们生活在非洲的军人就太好了:我们时常吃不上饭,更难找到水喝。”莫雷尔说道。

“是啊,”基督山说道,“可惜的是,这对我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确是灵丹妙药,而给一支军队用就很危险:要用兵时却睡不醒了。”

“能告诉我们,是什么灵丹妙药吗?”德勃雷问道。

“唔!我的上帝,可以,”基督山说道,“我并不当作秘密:这是优质鸦片和精纯的大麻混合剂。为确保纯度,鸦片是我亲自去中国广州买的,而最好的大麻是在东方种植的,即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的地区。两种药用相等量调和,制成药丸,需要时吞服,十分钟后就显出药效了。可以问问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我想有一天他尝过。”

“不错,”莫尔塞夫附和道,“他向我提过几句,他甚至还保留了非常惬意的记忆。”

“可是,”博尚作为新闻记者,总是不肯轻信,他问道,“这种药剂您总随身携带吗?”

“总随身携带。”基督山回答。

“如果请求您拿出这种珍贵的药丸,给人开开眼,是不是太冒昧呢?”博尚接着说道,他希望当场揭这个外国人的短。

“不算冒昧,先生。”伯爵说道。

他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是用整块绿宝石制作的,由金螺钮封住口,一拧螺钮,便倒出一粒有豌豆那么大的药丸。小药丸呈淡绿色,散发一种辛辣而沁人心脾的气味。绿宝石盒能容十二粒,现在还有四五粒。

宝石盒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儿,但是客人们在手中传递,都只顾欣赏精美的宝石盒,而没有细看或嗅一嗅药丸。

“这种灵丹妙药,是您的厨师给您调制的吗?”博尚问道。

“不是,先生,”基督山回答,“这是我真正的享乐,不能交给笨拙的手掌握,我颇懂化学,总是亲手配制这些药丸。”

“这块绿宝石令人赞叹,我从未见过这么大颗的,尽管家母也有几件家传的出色首饰。”夏多—雷诺说道。

“当初我有三颗同样大的,”基督山又说道,“有一颗送给了土耳其皇帝,他就让人镶在他的佩刀上;另一颗赠送给了我们的圣父教皇,他则让人镶在他的三重冕上,同另外一颗相对称:那一颗绿宝石,是拿破仑皇帝赠给他的前任庇护七世[1]的,大小差不多,但是远远逊色;第三颗我自己保留,让人凿空做成小盒,也就损失了一半的价值,但是我有专用,用起来很方便。”

每人都惊讶地注视着基督山。他说得极其随便,显而易见,要么他讲的是真话,要么他是个疯子。不过,那颗绿宝石还放在他手上,让人自然而然倾向于头一种假设。

“皇帝和教皇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回赠给了您什么呢?”

“土耳其皇帝同意给一个女子自由,”伯爵回答,“我们的圣父教皇,则同意赦免一个人的死罪。因此,我这一生还真有一次,我的权力很大,如同上帝让我降生在一座王位的台阶上。”

“您解救的是佩皮诺吧,对不对?”莫尔塞夫高声问道,“您得到的赦免权用到他身上啦?”

“有可能。”基督山微笑道。

“伯爵先生,您想象不出,我听到您讲这些该有多高兴!”莫尔塞夫说道,“我事先就向我这些朋友宣布,您是个神奇的人物,既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法师,又像中世纪的巫师。然而,巴黎人最爱发表悖论,只要是没有进入他们生活圈子的事实,哪怕再无可辩驳,他们也认为是胡思乱想。比如说,德勃雷天天看报,博尚天天印报,报上刊登赛马俱乐部一名晚归的成员,在大马路上遭人打劫了;圣德尼街或者圣日耳曼大街有四个人被杀害;在神庙大街一家咖啡馆,或者在朱利安公共浴池抓住十个、十五个、二十个窃贼,这类社会新闻司空见惯,但是他们却否认马雷马地区[2]、罗马郊外,或者蓬蒂尼亚沼泽地[3]有强盗。我请求您,伯爵先生,您亲口告诉他们,我就是被那些强盗绑架了,如果没有您仗义出面调解,那么如今,我很可能就躺在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永远等待复活,而不是在埃勒戴尔街我这间陋室招待他们吃饭了。”

“嗳!”基督山说道,“这件区区小事,您答应过永远不向我提起。”

“伯爵先生,那不是我!”莫尔塞夫高声说道,“而是另外一个人,接受了您同样的帮助,您就把他同我混淆了。正相反,我倒要请您讲一讲;因为,您若是肯说一说当时的情景,也许您不仅让我重温我知道的事,还会告诉我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不过我认为,”伯爵微笑道,“您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恐怕同我一样了解事情的经过。”

“我知道的事,如果全讲出来,”莫尔塞夫说道,“那么您能答应我,也把我所不知道的情况全讲出来吗?”

“这样绝对公平。”基督山答道。

“好吧,”莫尔塞夫接着说道,“哪怕这有伤我的自尊心,当时一连三天,我自以为得到一位戴面具的女郎的青睐,并把那女郎当成图莉或波佩[4]的后裔,而其实,我完全被一个村姑给盯上了;要注意,我说村姑,而不说农妇。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像个傻瓜,比我刚才讲的还要傻,我竟然又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强盗,当成那个村姑了:那人嘴巴没长毛,杨柳细腰,我正要轻薄一下,亲吻那贞洁的臂膀,他猛然掏出枪,抵住我的喉头,他的七八个同伙也一齐出手,把我带到,确切地说,把我拖进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在墓穴里,我看到一个很有文化修养的强盗头子,正在阅读恺撒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承蒙他放下书,对我说如果次日早晨六点钟,我还没有把四千埃居倒进他的钱柜里,到了六点一刻,我就不在人世间了。那封信还在,在弗朗兹手中,我签上了名;还有路奇·王霸的附言。如果你们还怀疑,我就写信给弗朗兹,他会证实那些签字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现在,我所不了解的,伯爵先生,就是您如何让那些目空一切的强盗,对您毕恭毕敬呢。不瞒您说,弗朗兹和我,我们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事件再简单不过了,”伯爵答道,“我认识那大名鼎鼎的王霸已有十多年了。他很小,还是放羊娃的时候,给我指过路,我给了他不知是哪地方的一枚金币,而他不想欠我的情,又回赠一把手柄由他雕刻的匕首,您在我收藏的武器中大概见过。那次交换小礼物,在我们之间本应结下友谊,可是后来,他不是忘记了那件事,就是没有认出我,他企图劫持我;然而恰恰相反,倒是我把他连同他手下的十二个人,一起逮住了。我可以把他送交罗马的司法部门,而罗马法庭办案可快,对他尤其要照顾,会从速判决。不过,我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和他的手下人全放了。”

“条件是他们不再作恶了,”记者博尚笑道,“我非常高兴,看到他们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诺言。”

“不是,先生,”基督山回答,“只有一个简单的条件——他们永远尊重我,尊重我和我的人。你们这些先生,都是社会主义者、进步党人、人道主义者,你们听了我要讲的话,也许会觉得很怪异;我从来不关心别人,我也从来不想保护社会,既然社会并不保护我,进而言之,这个社会关注我,通常也是为了损害我。因此,对他人和社会,我不再尊重,但是保持中立,那么他人和社会就已经亏欠我了。”

“好极了!”夏多—雷诺高声叹道,“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有勇气的人,敢于直言不讳,露骨地宣扬利己主义。这话,讲得真痛快!好哇,伯爵先生!”

“至少讲得很坦率,”莫雷尔说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伯爵先生向我们阐述他的处世原则,说得这么绝对,却不会后悔违背过一回?”

“我怎么违背这种原则了,先生?”基督山问道,他按捺不住,目光不时移到马克西米连的身上,而且十分专注,那明亮而清澈的目光,有两三回逼使大胆的年轻人垂下眼睛。

“我就是觉得,”莫雷尔又说道,“您搭救了素不相识的德·莫尔塞夫先生,就是为他人和社会效了力。”

“也是给社会最漂亮的粉饰。”博尚严肃地说道,同时一口喝下一杯香槟酒。

“伯爵先生!”莫尔塞夫高声说道,“您是我认识的最严谨的逻辑学家,现在却不能自圆其说了。您马上就会明白,等一下就要清楚向您证明,您非但不是利己主义者,反而是一位慈善家。啊!伯爵先生,您自称是东方人,地中海东海岸地区人,马来人,印度人,中国人,野蛮人,您把基督山当作您的姓氏,水手辛伯达作为您的教名,可是您从踏上巴黎街道的这天起,您本能地就具有了我们古怪的巴黎人最大的优点,或者说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说,您给自己安上莫须有的邪恶,却掩饰您实有的美德!”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道,“从我说的话或者所做的事中,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您和各位如此赞誉。对我来说,您并不是陌生之人,因为我认识您,让给了您两间客房,请您吃过饭,还把我的一辆马车借给您使用,而且,我们还一起到库尔街,观看川流不息的戴假面具的人,在人民广场的一个窗口观看处死人:那次行刑给了您极大的刺激,险些让您晕倒。因此,请问各位先生,我的客人落到你们所称的可怕的强盗手中,我能坐视不管吗?况且,您也知道,我搭救您的时候,心下也有一点打算,就是借您之力,我来游法国时能进入巴黎的沙龙。当时,您可能把这种出游的决心当作一个不明确的、转眼就忘的计划;然而今天,您看到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您不能再回避,否则就食言了。”

“我一定履行诺言,”莫尔塞夫说道,“不过我很担心,我亲爱的伯爵,您看惯了千姿百态的风景、生动鲜活的事件、波谲云诡的天际,到了这里会大失所望。在我们这里,丝毫也没有您的冒险生活所习惯的场景。我们的钦博拉索山[5],就是蒙马特尔高地;我们的喜马拉雅山,就是瓦莱里安山[6];我们的大沙漠,就是格雷奈勒平原[7],而且还在打一口喷水井,好让商队有水喝。我们这里有窃贼,甚至多得很,尽管不像人们讲的那么多,然而,那些窃贼不怕最尊贵的大老爷,见到小小的警察却吓得要死。总之,法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国家,巴黎是一座文明化程度极高的城市,因此,您走遍我们的八十五个省,我说八十五个省,当然把科西嘉排除在法国之外;您走遍我们的八十五个省,也找不到一座没有安快报站的山头,找不到一个稍微黑暗而警察局没有安煤气灯的岩洞。亲爱的伯爵,也只有一件事我能为您效劳,听从您的调遣:把您引荐到所有地方,或者通过我的朋友引荐您,这是毫无疑问的。况且,为此您不需要任何人。以您的大名、财产和智慧(基督山颔首,略带讥讽地微微一笑),您所到之处,准会受到款待。因此,实际上只有一件事我能帮上您的忙。我在巴黎生活也多少习惯,对舒适的条件多少有些经验,对我们的大商场也多少有些了解,如果这些对您能有什么用处,我就听候您的吩咐,给您找一所合适的住房。我在罗马分享了您的客房,现在却不敢向您提住在我这里。我不宣扬利己主义,但我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因为在我这住所,除我之外,不能有别的人影,除非那身影是一位女子。”

“唔!”伯爵说道,“这是间金屋,有待藏娇啊。您在罗马,确实向我提过几句,说是考虑结婚;要不要我祝贺您即将操办的喜事呢?”

“事情还始终停留在计划阶段,伯爵先生。”

“一有计划,就可能成空话。”德勃雷接口道。

“不然!”莫尔塞夫说道,“家父执意要结这门亲事,我希望不久,能向您介绍欧仁妮·丹格拉尔小姐,即使不是作为我的妻子,至少也作为我的未婚妻。”

“欧仁妮·丹格拉尔!”基督山重复道,“等一等,她父亲不就是丹格拉尔男爵先生吗?”

“对,”莫尔塞夫答道,“但那是新封的男爵。”

“嗳!那有何妨?”基督山则说道,“只要他为国效了力,就理应得到这种封赏。”

“出了大力,”博尚说道,“他骨子里虽是自由派,在1829年,却为国王查理十世凑够了六百万的一笔借款数额;真的,查理十世也就封他为男爵,颁发给他荣誉团勋章,而他也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将勋章挂在背心的兜上,而赫然戴在礼服的扣眼儿上。”

“噢!”莫尔塞夫笑道,“博尚啊,博尚,您这套留着,刊登在《轻口和薄舌》杂志上吧,在我面前,就免谈我的未来岳父。”他随即又转向基督山:“您刚才说出他的名字,就好像认识男爵似的?”

“我不认识他,”基督山漫不经心地回答,“但是无须多久,我就可能认识他,因为我要在他的银行开一个信用账户,支付我在伦敦的理查德和布伦特银行、维也纳的阿尔斯泰因和埃斯克莱斯银行,以及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银行的存款。”在讲最后这家银行时,基督山以眼角余光瞥了瞥马克西米连·莫雷尔。

这个外国人所料不错,他的话果然对马克西米连·莫雷尔产生了作用。马克西米连不禁浑身一抖,就仿佛触了电。

“汤姆森—弗伦奇,”他说道,“您熟悉这家银行吗,先生?”

“那是我在基督世界之都的代理银行,”伯爵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在他们那里能为您做什么吗?”

“唔!伯爵先生,您也许能帮我们查对,有个情况至今未查清楚:这家银行从前帮过我们公司的忙,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否认帮助过我们。”

“愿为您效劳,先生。”基督山颔首答道。

“怎么,”莫尔塞夫说道,“真奇怪,咱们谈着谈着就走了题,说起丹格拉尔先生来了。刚才是讲为德·基督山伯爵先生找一个合适的住所。喏,诸位,大家都出出主意,好确定一个。咱们把大巴黎的这位新客人安置在什么地方呢?”

“安置在圣日耳曼城郊大街吧,”夏多—雷诺说道,“先生到那儿能找见一座赏心悦目的小楼,前有庭院后有花园。”

“嗳!夏多—雷诺,”德勃雷则说道,“您只认您那又凄清、又沉闷的圣日耳曼城郊大街。别听他的,伯爵先生,您还是住到守塞·当丹大街,那才是巴黎名副其实的中心。”

“歌剧院大街,”博尚也说道,“第二层,那是带阳台的小楼。伯爵先生让人送去银丝缎子靠垫,他一边抽着土耳其长烟斗,或者吞食那药丸,一边观赏,将京城全景尽收眼底。”

“您没有什么主意吗,莫雷尔?”夏多—雷诺问道,“您什么建议也不提?”

“当然有了,”年轻人微笑着说道,“我是有个主意,不过要先等先生听听大家的,看看会不会被哪个出色的建议吸引住。现在,他既然没有应声,我想可以向他提议了:有一座十分迷人的小楼,完全是蓬巴杜尔夫人[8]式的,在梅莱街,一年前由我妹妹租下,倒是可以提供给先生一套房间。”

“您有个妹妹?”基督山问道。

“对,先生,一个特别好的妹妹。”

“结婚了?”

“快有九年了。”

“生活幸福吧?”伯爵又问道。

“她是人间最幸福的女子,”马克西米连答道,“她嫁给了她所爱的男人,这个人名叫埃马努埃尔·埃尔博,在我们家遭难时,也一直忠于我们。”

基督山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我休半年假时,就住在他们那里,”马克西米连又说道,“伯爵先生如要了解什么情况,我和妹夫埃马努埃尔愿为效劳。”

“请稍等!”阿尔贝未容基督山回答,抢先高声说道,“您要当心,莫雷尔先生,您这样做,是要把一位旅行家、水手辛伯达关在小家庭的生活中,要把一个来游巴黎的人,变成一位家长。”

“嗳!不然,”莫雷尔微笑着回答,“我妹妹二十五岁,妹夫三十岁,他们年轻、快活而又幸福;况且,伯爵先生如同在自己家中,随时都可以下楼见房主人。”

“谢谢,先生,谢谢,”基督山说道,“如果您肯给面子,将我介绍认识令妹和妹夫,我就很满意了。各位的建议,我全没有采纳,只因我已经有了现成的住处。”

“什么?”莫尔塞夫高声说道,“您要下榻旅馆?那对您来说太乏味了。”

“我在罗马,难道就那么凑合的吗?”基督山反问道。

“那当然不是!在罗马,”莫尔塞夫说道,“您花费五万皮阿斯特布置一套房间;不过我推想,您并不准备天天花上这样一笔吧。”

“阻碍我的倒不是花费的问题,”基督山解释道,“我已经决定在巴黎有一所房子,我的意思,是属于我的一所房子。我事先就派来了跟班,他一定买下了房子,给我布置好了。”

“那么,请告诉我们,您这个跟班熟悉巴黎呀!”博尚高声叹道。

“他同我一样,也是头一回来法国:他是个黑人,还不能说话。”基督山说道。

“那就是阿里啦?”阿尔贝在一片惊异中问道。

“对,先生,正是阿里,那个努比亚人,那个哑人,我想您在罗马见过面。”

“是啊,当然见过,”莫尔塞夫答道,“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您怎么能派一个努比亚人来巴黎为您买房子,派一个哑巴为您安装呢?那个可怜虫,什么事都会办糟的。”

“这您就估计错了,先生,恰恰相反,我能肯定他挑选的物品,无不合乎我的喜好;因为,您也知道,我的喜好与众不同。他一周前到达,大概跑遍了全城,表现出的本能,赛似独自追捕猎物的好猎犬。他了解我的情趣、癖好和需要;他所安排的一切,一定对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今天十点钟到达,从九点钟起,他就在枫丹白露城关等候。他交给我这张字条,这便是我的新住址:拿着,看看吧。”

基督山说着,就递给阿尔贝一张纸。

“香榭丽舍,三十号。”阿尔贝念道。

“啊!真是别开生面!”博尚忍不住赞道。

“太气派啦。”夏多—雷诺补充道。

“怎么!您还没有见过您的住宅吧?”德勃雷问道。

“没有,”基督山回答,“我已经对诸位说过,我不愿意迟到,就在马车上更换衣服,到子爵府门前下车。”

几个青年面面相觑,他们弄不清,基督山是否在做戏。然而,这个人口中讲出的每句话,尽管匪夷所思,却有极鲜明的纯朴自然的特点,让人没法推断他是在说谎。况且,他又何必说谎呢?

“看来,”博尚说道,“我们想为伯爵先生效劳,也只好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敝人,作为新闻记者,要为伯爵先生打开巴黎所有剧院的大门。”

“多谢,先生,”基督山微笑道,“我的管家已经奉命,在每家剧院都为我预定一个包厢。”

“您的管家也是努比亚黑人,也是哑巴吗?”德勃雷问道。

“不是,先生,他实实在在是你们的同胞,假如一个科西嘉人是什么人同胞的话,而且,您见过他,德·莫尔塞夫先生。”

“难道碰巧,正是贝尔图齐奥先生?他真有本事,硬是租到了几扇窗口。”

“正是他,我请你们赏光吃上午餐那天您见过。他是个非常诚实的人,曾经当过几天兵,走过私,什么都干过一点儿。我甚至不敢保证,他跟警察没有过麻烦,就像动刀子一类的小事。”

“您挑选这样一个诚实的公民当管家,伯爵先生?”德勃雷问道,“他每年偷走您多少钱?”

“这个嘛,以人格担保,”伯爵答道,“我敢肯定,不会超过另外一个人;然而,他给我办事得力,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因此我留用。”

“这么说,”夏多—雷诺说道,“您有了设备齐全的宅邸:您在香榭丽舍有了一个公馆,还有仆人、管家,现在只缺少一个情妇了。”

阿尔贝微微一笑,他想到那位美丽的希腊女郎,在瓦勒剧院和阿让蒂纳剧院,见过她坐在伯爵的包厢里。

“我有胜过情妇的女人,”基督山说道,“我有一名女奴。你们的情妇,要在歌剧院、滑稽歌剧院和杂耍剧院租用。我呢,我是在君士坦丁堡买了情妇,价钱更高,但是作为情妇,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然而您忘了,”德勃雷笑道,“正如查理国王说的那样,我们从名称、天性上都是自由的[9];您的女奴一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不就自由了吗?”

“谁会告诉她呢?”

“嗐!当然是头一个见到她的人。”

“她只会讲现代希腊语。”

“这就另当别论了。”

“那么,至少我们能见见她吧?”博尚问道,“您已经有了哑奴,也会有阉奴吧?”

“还真没有,”基督山回答,“我没有把东方主义推行到那种地步:我身边的人,谁都可以自由离开我,离开我就意味着不再需要我,也不再需要任何别的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没有离去。”

他们早已吃过餐后甜点,抽完雪茄了。

“亲爱的,”德勃雷起身说道,“已经两点半了,您的客人实在迷人,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时甚至为了去会讨厌的人。我必须回部里,要对大臣讲一讲伯爵,我们一定要调查清楚他是什么人。”

“要当心,”莫尔塞夫说道,“最精明的人,到头来也只能作罢。”

“哎!我们警署有三百万经费,不错,这笔钱几乎总是提前用完;但是没关系,总还能剩下个五万来法郎,可以用在办这件事上。”

“等您弄清了他是什么人,能告诉我吗?”

“这我答应您。再见,阿尔贝,诸位,在下告辞。”

德勃雷走到前厅,还提高嗓门嚷了一声:“吩咐把车赶过来!”

“好吧,”博尚对阿尔贝说道,“我就不去议院,不过,我要向读者提供的,比丹格拉尔先生的演说有趣多了。”

“行行好,博尚,”莫尔塞夫说道,“我恳求您了,一个字也不要发表,不要剥夺我介绍和解释他的功劳。他这个人不是很有趣吗?”

“比有趣还有趣,”夏多—雷诺答道,“他是我一生见到的最异乎寻常的人。您走吗,莫雷尔?”

“等我把名片给伯爵先生,他答应到梅莱街十四号,去看看我们。”

“请放心,我绝不食言,先生。”伯爵躬身应道。

随后,马克西米连和夏多—雷诺一道离去,阿尔贝只剩下基督山一个客人了。

注释

[1]庇护七世(1742—1823),第二百四十九任教皇(1800—1823在位),他曾为拿破仑一世加冕。

[2]马雷马,意大利中部临海地区。

[3]蓬蒂尼亚沼泽地,即意大利蓬蒂尼亚平原。

[4]图莉,可能是古罗马的一位公主。波佩(?—65),古罗马女子,以美丽风骚著称,曾为暴君尼禄的妻子或情妇。

[5]钦博拉索山,位于厄瓜多尔境内。

[6]瓦莱里安山,位于巴黎西面的高地。

[7]格雷奈勒平原,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

[8]蓬巴杜尔侯爵夫人(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公开情妇,在政治上扮演重要角色,保护哲学家、艺术家和作家。她的住宅装饰华丽,为洛可可风格。

[9]法兰西(la France)源于法兰克人(Francs),而在法语中,franc一词古义有“自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