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牛头山
韩世忠败北的消息火速传到了驻跸越州的赵构君臣耳中,赵构失望之余,赶紧命令刘光世与张俊谨慎进军。赵构自然是多虑了,二人早就按兵不动,刘光世更是离着金军好几百里,听到韩世忠败讯,仍然又退了五十里。
只有一支军队,虽然人数最少,装备最简易,但从宜兴出发后,便坚决地向建康方向推进,这支军队的主将便是岳飞。
得知韩世忠痛失好局,岳飞与麾下诸将都十分惋惜,王贵道:“岳帅,番军刚刚大获全胜,士气正旺,我军人少,只怕打不过,不如先退还宜兴,观望一阵再做打算。”
其他人也都附和,因为他们这次面对的不是金军后勤或辎重部队,而是正儿八经的王牌精锐。
岳飞却摇头道:“你们方才所说,都是常理,但今日情形却有所不同。你们没听观战的乡民和渔民说的吗?金军沿着大江一路追击韩世忠近百里!仗打完后,还得清扫战场,再逆流而上,才能回到建康,这中间至少需要五六日。倘若我军先一步在其必经之路设伏,金军刚获大胜,必然骄逸,我军可趁机挫其锐气。”
诸将互相看了看,觉得这主意听上去有些冒险,但细一想,却又颇为稳妥。
岳飞道:“你们议一议,倘若我军设伏,何处为佳?”
诸将议论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岳飞,岳飞叹道:“正好再去白云寺抽支签。”
马家渡大战前,杜充在白云寺抽签一事,军中尽人皆知,此时听岳飞提起来,都恍然大悟,原来岳飞是要在牛头山设伏。
岳飞道:“牛头山乃绝佳用兵之地,可惜杜相当时没看出来,金军一渡江,便慌了手脚,舍去地利,贸然与金军决战,以致一败涂地。”
杜充降金的消息早就传开了,但岳飞念着旧日知遇之恩,私底下仍一直称他为杜相。
傅庆道:“要是金军不往牛头山去,我们岂不是白白设伏了?”
岳飞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知建康周边地势才有此疑问。牛头山位于建康东南,南接翠屏山、北连祖屏山,因山顶南北双峰似牛角而得名,地势险峻,只有双峰之间,才有小道穿过。番军打败了韩世忠,必分水陆两路进入建康休整,水路且不去管他,但陆路必经牛头山不可。此处山路狭窄,骑兵无用武之地,我军设伏,可居高临下,便于杀敌。牛头山各处山泉极多,几千人驻扎其上,不用担心水源,且林木丰茂,不缺柴薪,也利于隐藏。如此天设之地,不用岂不可惜?”
傅庆与众将都钦服,汤怀道:“我是说当初驻扎建康时,大哥有事没事便去山上溜达,还以为大哥爱看风景,原来竟是看地形去了。”
岳飞笑道:“既然众位兄弟别无他议,那就即刻启程,务必抢在番军两三日前到达牛头山,筑垒设防,以逸待劳。”
众将不再多言,各自领命而去,于是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奔建康而去。这支队伍甲胄都不齐全,有些甚至还是金军的穿戴,乍看上去就像一支杂牌溃军,然而队伍行进有序,号令严明,一路秋毫无犯。久遭兵火荼毒的江南百姓,遇见这样一支子弟兵,既好奇,又欢喜,纷纷送水送粮,岳飞严令各部专心行军,不得私自接受百姓任何物资,士卒们都知道岳飞的铁规矩,无一人敢收百姓半点东西,连一口水都不敢喝。
三日后,岳飞率部抵达牛头山。众将士四下一看,果然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更加信心十足,便夜以继日地开始筑垒。当地百姓也来帮忙,不到两日,便用乱石檑木筑了一道十几里长的简易城垒,横跨牛头山南北,只在当中让出一条道来,专等金军通过。
这边兀术打败韩世忠后,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亲率主力乘坐几百艘大小船只溯江而上,另一路由如海率领一万余名金军自陆路向建康挺进。兀术临行前特意叮嘱如海,沿路行军要大壮声势,使得各路宋军难辨虚实,不敢轻举妄动。
如海带着这一万多人走了两日,一路轻松无事,连个宋军的影子都没见到,中间路过两个州郡,如海放话不去攻打,但须得慰劳大军。州郡守官哪敢怠慢,尽力将吃穿用度一并送来,只为图个平安。
第三日,大军便已离建康不远,前方探马来报,说有一路宋军在牛头山筑垒设伏,不知有多少人马。
如海觉得意外,不敢像几个月前那样小觑,便带着几十名亲兵,骑着快马亲自过来看阵,从东面登上牛头山北峰的半山腰,便能清晰看到宋军的城垒。如海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心里不觉敲起鼓来,按理说宋廷的几支大军他心里都有数,临阵一看便有了个七八分,但面前这支军队是什么来头他却毫无头绪。
旁边一起看阵的副将洛乌道:“孛堇,此处南军主将深得守御之法,你看他筑的石垒,全是我方难行之处,而自己踏脚处却平坦得多,各主垒之间犬牙交错,互为倚护,我方攻其一垒,势必多面受敌。而且,此人将部队掩藏在林木之中,让我军窥不清其虚实,我军虚实他却居高临下尽收眼底——南军何时出了如此将才,以前怎么不曾听说过?”
如海皱着眉头不吱声,洛乌十几岁便跟随太祖攻打固若金汤的黄龙府,极懂攻防之道,他都赞叹这城垒建得好,可知来者不善。
“前方南军主将何人?”如海问道。
众人都答不上来,只有一名传令兵道:“前向有一支南军趁我后军不备,连下溧阳、广德两城,挡路的就是这支南军,领军主将不知是谁,只听说原是杜充麾下裨将。”
如海听了,放松了些,心想谅杜充手下一员裨将能有多大本事!便道:“今日天色已晚,且先扎营歇息,明日再做理会。”
洛乌道:“孛堇,须得提防南军趁天黑劫营。”
如海点头道:“你提醒得是,命各部不得在平地扎营,务必择险要处驻扎。”
众将听了,都有些傻眼,前方牛头山才是险要处,牛头山以东,虽然不是一马平川,但地势平缓,顶多有几个小土包,上哪里去找险要处扎营?但既然主帅有令,众将只得勉强找些“险要处”扎下营盘,如此一折腾,反而弄得各营盘间隔甚远,互不照应。
岳飞在半山腰处将金军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对手下诸将道:“番军还挺机警,不过我军已经先占了地利,此地往东五十里,再无险要地形,番军既然不愿退后,那我们今晚就去劫他的营!”
王贵道:“番军有所防范,只怕劫营不利。”
岳飞摇摇头道:“敌众我寡,须得想方设法消磨番军锐气,趁黑劫营乃是不二之选,只是如何确保劫营成功,还需仔细谋划。”
于是岳飞召集众将商议劫营一事,傅庆当年做强盗时,习惯了摸黑搞事,一听要去劫营,便嚷嚷着打头阵,岳飞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切莫拿它当偷鸡摸狗,等闲视之!几个月前我军趁番军后军松懈,连打了几次胜仗,将士中颇有骄兵之气,以为金军不过如此,浑忘了马家渡之败。如今山前扎营的乃是金军精锐,以区区数万人马,纵横大江南北,韩世忠之忠勇敢战,天下皆知,却也落得大败,仅以身免,我等岂能不警醒!”
傅庆见岳飞说得郑重其事,便收了嬉皮笑脸,认真道:“岳帅教训得是!末将以为,若要黑夜劫营成功,其实只需做到一件事即可。”
众将知道他鬼点子多,都饶有兴趣地把脸凑过来,岳飞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示意他说下去。
傅庆道:“大晚上的,伸手不见五指,又是两军对垒,你死我活,谁不害怕!番军刚刚被韩世忠拖了四十来日,虽然侥幸大胜,但已身心俱疲,即使他们防备甚严,也必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只要找准他们疏忽的那一刻,我军暴起一击,这仗就赢了。”
众将听他说得有理,都连连点头。傅庆却犹豫起来,看着岳飞道:“末将下面要说些盗贼里的行话,只怕岳帅要见怪。”
岳飞忍不住笑道:“你这厮!只管讲来。”
傅庆便道:“这盗贼入户,可不能冒冒失失,其中大有讲究,专门撬锁入户的叫‘吃恰子’,根据不同的门锁配相应的钥匙,这种人须是能工巧匠,寻常盗贼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选时机而已。大白天动手的叫‘白日闯’,也叫‘白日鬼’,行家里手是绝对不干的;拂晓时分入户的叫‘踏早青’,黄昏天即将黑时入户的叫‘跑灯花’,这两个时间,常人都不防备,此时入户,可谓出其不意,往往得手。”
众将开始还笑,听到后面,都敛了笑容,若有所思。只听傅庆接着道:“我军劫番军的营,不必半夜去,就选在黄昏或拂晓时分,此时番军都不太防备,或可一击而中。”
岳飞看了看外面,太阳即将落山,余晖映在牛头山双峰,一片金黄,他低头凝思了片刻,断然道:“马上挑一百精壮士卒,天一黑立即动手!”
离牛头山不远,金军正抢在天黑前列寨扎营,他们都是多年的老兵,知道今晚宋军多半会过来劫营,却也不慌不忙,各司其职,设鹿角的、挖陷坑的、巡逻的,显得井然有序。
早春的白天还并不长,刚才夕阳还照在牛头山双峰上,转眼便隐到山后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天地间便拉起了一道黑幕,隔几步远就已经看不见人,金军将士都脚步匆匆,想在天断黑前各归其位。
营盘外远远地响起一声奇怪的鸟叫,金军将士并没在意,紧接着这怪鸟又叫了一声,离得近了些,当金军将士第三次听到怪鸟叫时,这只鸟似乎就在营盘外,近在咫尺。
才有人觉得奇怪,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听到惨叫声连连,被砍翻了几十人之后,金军才如梦初醒,一起发喊:“南军劫营来了!”
天刚刚断黑,一时还没能适应黑暗的金军被杀得人仰马翻,完全迷失了方向。恐惧使得他们不在原地固守,开始像无头苍蝇般在刚刚扎起的营寨中四处乱窜,这样又使得其他固守的士兵恐慌起来,很快,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混乱。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怪鸟又叫了几声,到最后一声的时候,离营盘已经有了一箭远的距离,劫营的宋军全身而退,而金军营中仍是一片大呼小叫,狼奔豕突。
金军营地还在乱成一团,傅庆已经带着人回来了,一个人都没折损。岳飞大喜,命人搬出几坛好酒,慰劳劫营将士。傅庆在帐中远远听到金军营地闹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道:“这一乱起码到半夜,甚至通宵不息,天快亮时才会慢慢停歇,我再带人去杀一阵。番军刚松口气,不会料到我军一夜劫两次营,又得自相残杀一阵,这就叫才‘跑灯花’,再‘踏早青’,一夜收成两次,快活快活!”
果然那边金军营中闹了大半夜,直到黎明时分,大概是累了,或许因为终于熬到快天亮,人心安定了些,闹腾声渐渐止歇下来。而傅庆等人恰在此时,又摸到了金军营外,发一声喊,冲进去砍翻了几十人,金军惊魂稍定,又经此一吓,顿时乱得更凶,而宋军却又悄悄地溜了回去。
直到天色大亮,金军才彻底停歇下来。如海在中军,一夜未眠,让亲兵紧守营帐,方保无事。这时带着亲兵四处巡视,只见金军将士个个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或坐或躺,地上死伤者少说有好几百人,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如海原本打算天亮便率军去攻打牛头山,一见部队如此狼狈,只好作罢。他远远眺望着形同牛角的两座山峰,颇感困惑,昨夜明明有所防范,仍被宋军劫营成功,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宋军主将计谋多变,他一时还判断不准。
洛乌上前来,叫了声“孛堇”,却不说话了,满脸狐疑。
如海不耐烦道:“何事吞吞吐吐?”
洛乌这才悄声道:“刚才清扫战场,发现几百具尸体,全是我军将士,竟无一人是南军。”
竟有这种事?如海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掠过心头,太湖之战,败得虽惨,好歹知道是如何败的,但昨晚这场仗,却是败得稀里糊涂,连敌人影子都没见到。
如海望着前方的牛头山,皱眉沉吟不语。洛乌知他心意,道:“孛堇,前方南军主将极善攻守,又占着地利,以逸待劳。我军与韩世忠久战之后,本就十分疲惫,将士们南征数月,做梦都想着回家,无心恋战,倘若强行攻打,攻不下来不说,伤亡必定还十分惨重。依末将看,不如避开这股南军,仍旧回水路与殿下的主力会合,可保万无一失。”
洛乌在如海麾下多年,名为僚属,私底下如同兄弟,如海也不忌讳,道:“我女真从来都是迎敌硬战,决不退缩,如此避而不战,固然省事,就怕殿下会责怪。”
洛乌道:“前向韩世忠挡路,我军数战不利,殿下不还是委曲求全,愿以重金向韩世忠买路吗?昔日我太祖起兵之前,也曾忍辱负重,向辽国称臣纳贡。两军对阵,局势变幻莫测,也未必只有硬战一条路,无非是见机行事而已。”
如海听了,豁然开朗,道:“既然如此,那就仍然改道水路。”转而一想,又忿然道:“南军昨天劫营两次,折腾一夜,害我将士死伤惨重,倘若一声不吭就此退兵,岂不示我大金无人!”
洛乌道:“这个好说。孛堇率主力去与殿下会合,给末将留两千轻骑即可。我在此大张旗鼓,与南军相抗,却并不真去攻打,只与之虚耗,耗到南军粮草将尽,舍去地利出来交战时,我这两千轻骑,可战可走,南军却被白白地拖在牛头山多日,无所作为,也算报了一箭之仇。”
虽然还不足以解恨,但也算挽回一些面子,如海便不再犹豫,立即派出探马,打听兀术大军行程,并传令军中,转道水路与主力会合。
这边兀术也不省心,原来他率大队人马沿江行进时,有一伙几百人的盗贼盯上了金军船上的财物,一路紧跟,最终在一处水浅处,趁金军不备,冲了出来,杀死一二百名金军士兵,抢走了十几船财货,然后便销声匿迹了。
阴沟里翻船,叫兀术如何不气!盛怒之后,他也意识到手下将士们确已归心似箭,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但又心有不甘,踌躇不决时,突然想起元妙来,心想让他占一卦测测吉凶也无妨。
元妙一进来,倒吓了兀术一跳,初次见面时他还生得面如冠玉、双颊饱满,十多日不见,竟瘦成了一根麻秆,双目晦暗无神,脸颊凹下去两个洞,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道长别来无恙?”兀术问候道。
元妙略有些尴尬地笑笑,道:“还好还好,谢大帅挂牵!不过是最近练功过于急切,欲速则不达而已。大帅叫贫道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兀术道:“想请道长占一卦,测测我大军何时北归为佳?”
元妙一听是这等事,立马来了精神,一手拈须,一手掐指,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才道:“此事须得求问元始天尊,待我回雅室,焚香沐浴后,占上一卦,并发功与天尊通话,明日一早奉上天尊旨意。”
兀术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不敢怠慢,赏了他些银两器物,让他自回雅室发功。
次日一早,元妙派人送来一张折起来的黄纸,上面写有“天尊旨意”,又说因昨夜发功劳累,大伤元神,不得不静卧休养。
兀术打开黄纸,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若能乘风归,何日不佳期?
兀术看了,似懂非懂,正在琢磨,旁边已任亲兵统领的乌里突不识汉字,便问:“殿下,那道士写的是什么?”
兀术便逐字给他翻译了一遍,乌里突道:“这不是‘越快越好’的意思吗?我军在江南征战了半年,将士们已经浑身长虱,燥热难安,当然越快回去越好,还用得着他来说?”
兀术恍然大悟,暗叹自己空有一肚子谋略,事到临头,反不如一个大老粗。当下不再犹豫,立即给对岸的元帅左监军挞懒回信,约定北归日期,并通令全军,准备北渡长江。将士们听说终于可以回家,一片欢腾。
如海赶到江边与兀术会合时,还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兀术怪罪。兀术听如海讲了牛头山战事,沉吟半晌后,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褒奖他能够见机行事,并对他留一支部队牵制宋军颇为赞赏。如海退下后,暗自惭愧,也领会到主帅去意已定,无心留在江南。
在金军分批次渡江北归时,兀术日日夜夜都跟清踪厮混在一起,清踪一反先前的矜持,热烈得像一团火,连体壮如牛的兀术都有些招架不住。两人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恩爱小夫妻,肆意地燃烧着身体里的欲火,甚至在亲兵面前都不忌讳。
每次燃烧过后,兀术抚摸着她玉石般的身体,那清凉光滑的肌肤中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意味,像眷恋,又像决绝,她眼中的火焰也随之熄灭,像两潭深不可测的秋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兀术每次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叹道。
几日不到,已经有一小半人马从建康城北的静安镇顺利渡江北去,与宋军在牛头山相持数日的洛乌也赶过来与大军会合,说是牛头山上的宋军一夜之间突然不知去向,如海如实向兀术禀报,兀术略觉纳闷,也没太放在心上。
北撤在即,留在建康城内的金军开始了最后的疯狂劫掠,一些城内市民和周边乡民不堪凌虐,又看到金军在撤退,胆气壮了起来,纷纷聚集几百上千人的队伍,占据险要,以图自保,有时甚至还伺机围堵袭击小股金军。许多离开部队四处劫掠的金军士兵都有去无回,次数多了,再也没人敢肆意劫掠了。
纷纷乱乱中,金军终于撤得只剩一万余人,兀术照例亲自断后,此时已是五月份。从去年十一月份马家渡大战算起,他率领的这支大军在江南足足征战了半年,虽然未能生擒赵构,彻底灭了宋朝,但深入敌方腹地,屡战告捷,打得南军落花流水,也算是威震大江南北,青史留名。
再过两日,兀术便要在亲兵们的护送下,乘船北归,他想趁着天气清凉,带清踪再去十里秦淮泛舟悠游一番,毕竟这一去,何时再来,恐无定期。
侍从回来禀报,清踪不在自己房间。兀术道:“叫她好生留意,如今兵荒马乱,她一个女孩家四处乱跑,不怕出事?”
于是几个侍从分头去找清踪,一个多时辰后,陆陆续续空手而回。兀术觉得不对劲,赶紧亲自去清踪房间察看,进门便见屋里收拾得极其整洁,像是刻意为之,再看桌上,留着一只清踪经常佩戴的手镯,更让他心慌的是,手镯旁还有一绺黑发,他抢上去抓起黑发揉了揉,不是清踪的还能是谁的?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神奇美丽的女子,他的心一阵紧缩,一股夹杂着痛苦、愤怒、怜惜和牵挂的复杂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又缓缓退下去,什么也不留下,让他整个胸腔变得空空荡荡。
他一人呆坐在房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偶一抬眼,见乌里突在门口看着自己脸色,欲进还退的样子,便用嘶哑的嗓音问道:“何事?”
“殿下,”乌里突赶紧走进来,神情有些紧张,“静安那边刚传来消息,有一股宋军趁乱袭击了我渡江大军。”
兀术不胜其烦,皱眉道:“折损了多少人?”
乌里突犹豫了一下,道:“三……”
“又折损了三百人!指挥渡江的主将是何人?马上叫他过来见我!”兀术像头狂暴的狮子一样“腾”地站起来,使劲擂了一下桌子,怒吼道。
乌里突却不动身,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殿下,是三千人……”
兀术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一颤,登时冷静下来,他定了定神,重新坐下,道:“叫送信的人过来见我。”
乌里突往外一招手,一个浑身带着刺鼻汗臭味的士兵进来,行完礼后,道:“大帅,这股南军大约四五千人,全都手执长枪,打仗极不怕死,与寻常南军颇不相同,我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兀术道:“四五千人并不多,我军将士都是百战之身,纵使南军突然袭击,我军亦能站稳脚跟,从容反击,如何就猝不及防了?”
送信士兵道:“大帅有所不知,这伙南军甚是狡猾,前面过来的人都穿着我军服饰,直到离得几十步远了,我军才发觉不对,但已经来不及了。这伙宋军占据四角,挡住我军突围路线,趁乱拼命挤压,我军前面挤后面,结果后面的人都掉到江里去了,南军又拿长枪拼命捅刺,几个回合下来,中枪落水的人不计其数。”
兀术听了,大为惊讶,心想这南军主将深谙用兵之道,绝非等闲之辈。
送信士兵接着道:“我军好不容易撕开一道口子,沿江往北且战且退,一路故意将钱缗银两扔在地上,不料南军中竟无一人俯身拾取,只顾向前猛冲,逼得我军无路可退,万幸如海孛堇率军及时增援,南军这才退去。”
“这可是几个月前连下溧阳和广德两城,前几日又在牛头山设伏阻击如海的那支南军?”兀术问道。
“正是。”
“主将何人?”兀术终于上了心,厉声问道。
“听说此人原是杜充手下一名裨将,叫岳飞。”
“岳飞?”兀术不觉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有几分不相信。
乌里突见状,问道:“殿下认得此人?”
兀术缓缓地摇了摇头:“当年在御前与众元帅议论南下用兵方略时,听银可术提到过此人,不想今日竟在此不期而遇。”猛地想起斡离不当时的话,不禁黯然叹息:斡离不啊斡离不,你最担心南朝会有一批战将在兵火中脱颖而出,不幸被你言中了!
乌里突见兀术入定般沉思,便在一旁提醒道:“殿下,我军留在江南的人马已经不多了,这个岳飞神出鬼没,还是小心为上,不能再让他得手,请殿下即刻启程,赶往静安上船渡江,殿下的三千亲兵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只要严加防范,可保殿下毫发无损。”
兀术起身,将桌上的手镯和头发抓起来,揣到怀里,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房间四周,大踏步出门而去。
两日后,兀术终于在亲兵护送下乘坐最后一批船到达江北。挞懒早已等候多时,见兀术在亲兵簇拥下走下跳板,便笑逐颜开地迎上去,准备将早已打好腹稿的褒扬之词送上去,嘴张到半开,却合不拢了,只是瞪着眼睛“哼啊”不已。
昔日那个神采英拔、眉清目秀的四太子已经踪影全无,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胡子拉碴、满脸风霜的男人,一道褐红色刀疤深深地印在额头上,与他钢铸般的冷漠表情搭配在一起,让人有几分望而生畏,唯一让他依稀显出当年风采的是他端正的五官。
“四太子为我大金国征战,屡破强敌,真是辛苦了!”挞懒勉强挤出些干巴巴的慰问话。
兀术知道自己模样吓人,只能装作不以为意。挞懒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论辈分还是他长辈,兀术便恭敬地行了晚辈之礼。两人携手入帐,挞懒已经备好酒席,为他接风庆功。
酒过三巡,挞懒细问兀术是如何与韩世忠交战时反败为胜的,兀术告诉了他来龙去脉,挞懒听得嗟呀不已,叹道:“四太子不是外人,不瞒你说,当时韩世忠在江上连战连捷,我军一筹莫展之际,我都以为大金气数已尽了!”
兀术感慨过后,内心后怕不已,他隐隐觉得,身后的这条大江,他再也过不去了,而那个在他生命中留下极深烙印的女子,也被永远地隔绝在水一方。
挞懒见兀术意兴阑珊,没精打采,只道他久战后疲乏,又劝了两杯酒后,便请兀术率军进六合休整。
兀术大军休养了七八日,挞懒经常派人过来送吃送喝,但并不过来打搅。直到第十日,挞懒才带着一拨人过来看望兀术,兀术出来迎接时,挞懒一见到他,便喜道:“四太子果然丰神俊朗,难怪皇上如此钟爱!上回见四太子憔悴不堪,我回去还叹息许久,不曾想数日不见,那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又回来了!”
兀术只是矜持一笑,他心中有数,自己的样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但他也不以为意,正要说几句话应付,突然看见挞懒身后立着一人,长得相貌清雅,须髯若神,似乎有几分面熟。
这人见兀术看他,微笑着从容施礼道:“下官韩企先,见过四太子。”
挞懒也一迭声地道:“我倒忘了!韩相受皇上之托,前来劳军。”
兀术早就听说了刘彦宗病亡后,由韩企先接其相位。韩企先原是辽国旧臣,博通经史,知晓古今,大金国的典章制度大都出于其手,据说他第一次去上京觐见吴乞买时,吴乞买惊讶道:“朕曾经梦见过此人,今日果然见到了!”立即擢为尚书左丞相。韩企先为人正直无私,选拔官员时,专以培植奖励后进为己任,又善甄别人物,一时台省多君子,朝廷为此气象一新,在朝野上下有“贤相”之称,无论吴乞买,还是粘罕等人,都雅敬重之。
这等人物,兀术自然愿意结交,连忙施礼道:“原来竟是韩相!晚辈方才只觉面善,却没认出来,冒犯之处,还请海涵!韩相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我大金国能得而为相,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如今不辞辛劳,远涉江湖,播皇恩于万里之外,三军将士,莫不欢欣鼓舞!兀术是个粗人,如有不得当之处,还请韩相不吝赐教。”
兀术这番雅词说下来,把挞懒听得发愣:你都是粗人了,那我算什吗?
韩企先久闻兀术虽悍勇好战,却又十分爱慕风雅,今日一见果然,不由得微微一笑,谦逊道:“四太子过誉了。韩某原本敌国之臣,百无一用一书生耳,蒙皇上抬爱,委以重任,唯有竭精尽虑,死而后已,方能报皇恩于万一!四太子乃天潢贵胄,不惜万金之躯,亲率十万虎狼之师,身先士卒,为国驱驰,韩某这点微末功劳,较之四太子之伟业,直如米粒之珠较之日月星辰,何足道哉!”
兀术听他言辞恳切,应对典雅,十分欢喜,脸上露出多日来难得的笑容,两人执手寒暄,亲热得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把挞懒晾在一旁。
挞懒说不来这些雅词美句,插不上话,有些尴尬,韩企先一转身,挽起他的胳膊,真诚地道:“监军转战山东,连下重镇,南军望风披靡,抱头鼠窜,遂使孔孟之乡,归于天朝正朔,天下士子,莫不景仰膜拜,以至大军所到之处,南朝守将纷纷偃旗息鼓,献城出迎。古人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监军用兵,颇得当年太祖之精髓呢!”
一席话说下来,挞懒听得浑身舒坦,乐得合不拢嘴,三人手挽手,来到早已备好的宴席上。
韩企先对兀术如何击败韩世忠颇感兴趣,兀术说了其中曲折,韩企先连连叹息,道:“也是上天眷顾我大金,我听当地人讲,这大江四五月间原是多风的时节,偏偏却给出我大军一日晴朗无风,岂非天意乎!”
兀术便跟二人讲了元妙之事,挞懒听得饶有兴趣,大为惊叹,韩企先却敛了笑容,脸色严肃起来,等到兀术讲完时,他已是满脸严肃。
兀术刚才见韩企先口吐莲花,八面玲珑,还道此人极会周旋,是个灵通之人。这时见他和悦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不禁颇感奇怪,正要问起,只听韩企先道:“四太子可知那昏德公父子是如何丢了天下的吗?”
宋朝钦徽二宗靖康年间城破被俘,天下皆知,金军将士口口相传,兀术身为围城主帅斡离不的亲弟弟,对攻城细节自然无不知晓,这时见韩企先问起,便一笑道:“韩相若有这份兴致,兀术愿画一幅围城图,详述双方攻防大战……”
韩企先像变了个人,一反先前的谦恭多礼,不客气地打断道:“韩某乃一介书生,临战之事,既不擅长,亦无兴趣。韩某只想提醒四太子一句:东京城破,乃是昏德公父子听信奸佞妖道的胡言乱语,洞开城门,以乌合之众对抗我大金精锐,使得城高池深的东京为我大军轻松攻占!”
当年东京被金军围城一月有余,钦宗及宰相何粟、孙博等人病急乱投医,竟然听信了一个叫郭京的骗子的胡话,让他带着七千七百七十七名无赖混混组成的“北斗神兵”,大开城门,与金军交战,结果被金军仅用二百铁骑冲得七零八落,金军趁势登上城墙,一举拿下东京。
如此侥幸拿下东京城,粘罕与斡离不等金军主将都感到莫名其妙,城破后方才得知究竟,对宋廷更添一分蔑视。如今韩企先拿郭京与元妙比,分明是在劝阻兀术不要走昏德公父子的老路。
兀术素来心高气傲,听明白韩企先的意思后,一阵燥热从腹内升起,直冲上来,将脸色憋得通红,要不是看在韩企先钦差大臣的身份上,早就发作了,当下冷冷地道:“韩相言重了!莫说元妙并非郭京那样的骗子,就算是,本帅又岂是昏德公父子那样的昏聩之辈!”
韩企先并不在意兀术的脸色,仍旧语重心长地道:“殿下,自古听信妖邪之言的误国之君数不胜数,秦皇汉武,都是一代雄主,也迷信方士,敬奉鬼神,结果都反被丹药所害。故圣人云:未知事人,焉知事鬼?殿下说那元妙料事如神,他不过是故作模棱两可之语,设圈套诓殿下罢了!殿下当时万千心事,全系于一战,难免心神不定,元妙正是钻了这个空子,诓了殿下不算,还让殿下对其礼敬有加,这等妖道,倘若留在军中,终有一日会坏了殿下的大事,到时悔之晚矣!”
挞懒是极富心机之人,听了韩企先这番话,已知这不是小事,方才还对元妙赞赏有加,这时便三缄其口,只是随声附和,两边都不得罪。
兀术贵为太祖之子,又深得当今皇上宠信,他并不怕有人借此在皇上面前进他的谗言,只是他虽然心底里认为韩企先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元妙并非什么妖人,倒是韩企先有些小题大做。
韩企先见兀术低眉不语,便继续道:“殿下前番于万难之中,之所以能反败为胜,实赖殿下运筹帷幄,众将士舍命奋战,与那元妙无半分干系。那元妙借着邪术,贪天之功为己功,长此以往,众将士皆以邪术为能,万一碰到狼子野心之徒,摆弄邪术,登高一呼,应者无数,自古天下大乱,多源于此,请殿下三思。”
韩企先一片赤诚,所说都是药石之言,虽然逆耳,却是极有益于理政治军。兀术心中颇为感动,脸色也缓和下来,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韩企先见兀术听得进去,大为欣慰,用极其诚恳的语气道:“我大金国雄师一路南征,所下城池何以百计,不杀戮则不能立威。南人虽然畏服,但心底里还当我大军是外夷番邦,并不真心归顺,因此光靠一个‘杀’不足以成事,还须辅以仁政。孔孟之道,乃先师至圣治国理政之道,通行万古,我大金贵为天朝上国,如何不能用?而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乃因知道鬼神之事,终归虚妄。如今殿下听信一个妖道的鬼话,干什么剔妇人心祭天的惨酷之事,韩某恐南朝士子不但不敬我大金,反而会颇多失望,甚至鄙薄于我,殿下不可不深以为戒。”
兀术心中一震,似乎突然明白了清踪何以离他而去。毫无疑问,清踪是迷恋他的,两人之间生死对决过后,也消除了隔阂,但如今想来,自从那名叫满儿的女子被剜心祭天之后,清踪突然性情大变,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离开,难道她在内心深处已经看低了自己?
韩企先一脸诚恳,但说话分量却一点都没有减轻,挞懒在一旁听了,都觉得过于尖锐,再看兀术时,纹丝不动,脸上神情半是痛苦沮丧,半是瞋目愤怒,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挞懒便以长辈口气打圆场道:“韩相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我大金的社稷江山,四太子你不要见怪。”
兀术并不说话,站起身来,面向韩企先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慌得韩企先赶紧爬起来回礼,嘴里连连道:“罪过,罪过!韩某哪里受得起!殿下快不要折杀我了!”
两人谦让了半天,才各自坐下。兀术道:“兀术一时糊涂,幸得韩相直言相告,方知日前举动甚是荒唐,不胜惭愧之至!只是事到如今,如何处置才合适,还请韩相指点。”
韩企先抚须微笑道:“殿下何不效西门豹治邺故事?”
兀术道:“兀术学识浅陋,请韩相详述之。”
韩企先娓娓道来:“战国时,魏文侯任命西门豹为邺令,西门豹赴任后,了解到邺郡之所以穷,乃是因为当地三老等权贵与一巫婆作乱,每年收敛钱财,从民间找一处女,给当地的河神娶妻,以至百姓家有女儿的都逃离邺郡。西门豹便在当年给河神娶亲之时,亲赴河岸,果见一老巫婆带着十来名女弟子,会同邺郡的三老、官属、缙绅正给河神娶亲。西门豹便要求看看河神的新娘子,看完后假意道:‘这女子容貌不好,恐怕会得罪河神,不如请大巫亲自下河通报河神,我们后日再挑一名好女子敬献。’说罢,命人将巫婆投入水中去给河神报信,然后假装等了半天,又道:‘大巫怎么去这么久?让他手下弟子去催一催吧?’于是又接连将巫婆手下的三名弟子投入河中。又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又将那三老投入河中,继续等待,旁边的官属、缙绅吓得面如土色,叩头不止,把额头都叩破了,满地是血,西门豹这才说道:‘河神今日不在家,此事以后再说罢。’旁边围观的奸吏愚民都胆战心惊,再也没人敢提河神娶亲的事了,邺郡得以大治。”
兀术平素最爱听这些快意恩仇之事,听韩企先讲完,忍不住拍案而起,连呼“痛快”!
挞懒也听得入神,心中暗叹:汉人果然多饱学之士,这韩企先更是汉人中的翘楚,难怪皇上那么重用他。
兀术心里有了主意,便命人去叫元妙过来,又传令下去:今日元妙法师在江边作法,请众将士一同观看。
元妙正同两名女子赤身裸体在床上滚来滚去,听说兀术召他,喜道:“噫!又可得些黄白之物,好事,好事!”
他兴冲冲随着来人到江边,只见岸边已经聚集了好几千人,元妙愈发兴奋起来,看来要做一桩大事,可以好好捞上一笔。
他趾高气扬来到兀术等人面前,兀术此时心态已变,再看元妙那副模样,只觉滑稽可笑,一想到被此人愚弄数次,心中不禁杀机顿起,便皮笑肉不笑道:“道长形容晦暗,是不是与那两名女子厮混过多啊?”
兀术一向优礼有加,元妙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愣了一下,勉强笑道:“打通阴阳乃道家至高之术,极耗元神,贫道若无二百来年修炼的不坏之身,也不敢轻易尝试。”
旁边韩企先一哂道:“道长既然活了二百多年,云游四方,身前事自当无所不知,敢问辽帝传于几代而终?西夏又始于何人称帝?宋朝一百六十二年,哪个皇帝有神武之名,哪个皇帝有虚矫之事?”
元妙原本就一江湖骗子,道听途说了一些稗闻野史,于正经学问却是一窍不通,哪里知晓这些事,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兀术与挞懒和韩企先相视一笑,兀术慢悠悠道:“今日有一事,还得劳烦道长做法。”
元妙觉得气氛不太对头,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讲,贫道无不尽力。”
“道长之前说过,腾云驾雾、移山倒海于道长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不知道长去不去得水下?”兀术阴恻恻地问道。
元妙脸色灰白,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道袍被汗水湿透,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乌里突在旁边爆雷般喝道:“殿下问你话呢!”
元妙吓得浑身一哆嗦,小声问道:“敢问殿下要贫道去水下做什么?”
兀术慢条斯理道:“我大金将士此次在大江之上,与南军数度交战,颇有死伤,更有不少人沉入江中,我身为三军统帅,如何不痛心疾首!本帅听说这海中有海龙王,湖中有湖龙王,甚至井中还有井龙王,料来这大江之中,必有江龙王。因此,想请道长下水走一趟,求那江龙王传令水族,勿食我大金将士尸骨,让其自然身归泥土,魂归故国,不知可否?”
元妙平日里巧舌如簧,此刻却吓得语不成句,啰唆了半天,也说不出像样的话来,兀术不耐烦地指指江面:“道长请吧!”
元妙带着哭腔求饶,不敢下水,乌里突上前,一只手像拎草垛子般将他提起,夹在腋下,走到江边,不管他杀猪般地号叫,往江中一扔,只听得元妙惨叫一声,接着就是他在水中扑腾的声音,良久才平息下来。
岸边围观的几千将士个个都目瞪口呆,兀术传令道:今后有敢在军中自称得道妖言惑众者,与此例同!
众将士议论纷纷,慢慢散去,兀术等人继续喝酒,过了半晌,挞懒忍不住问乌里突:“那道士死了吗?”
乌里突道:“死了,挺着肚子在江面上漂着呢。”
韩企先向来是君子远庖厨,见不得杀戮之事,虽然元妙死不足惜,但眼见一大活人在眼皮底下成了江上一具浮尸,心里还是不太舒服,闭目叹了口气。
兀术杀元妙如同捏死一只臭虫,终究解不了心头之恨,脑中不知怎的时时浮起清踪影子,让他显得郁郁寡欢。
挞懒见状,便殷勤劝酒,三人也不谈军国大事,只说些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