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蔚蓝色的，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那么清澈，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海水特别深，深得任何铁锚都不会沉到海底。从海底到达水面，要有无数教堂尖塔相互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海的深处。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认为那儿只是一片布满了白沙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稍微地波动一下，它们就会随着摇动起来，好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所有的鱼儿在这些枝叶中间游来游去，像是鸟儿在天上飞一样。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的所在。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大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屋顶上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波动可以任意开合。这是很美丽的，因为每一颗蚌壳里面都含有晶莹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做王后帽子上重要的装饰品。
住在那底下的海王妻子已经死了好多年，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持家。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但对于自己高贵的出身总是感到高人一等，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是戴着十二个牡蛎——其余的显贵只能每人戴上六个。除此以外，她是值得赞赏的，尤其她非常疼爱那些年幼的海公主——她的孙女。她们是六个可爱的孩子，而她们之中，那个最小的是最美的一个。她的肌肤光滑水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海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的下身是一条鱼尾。
她们把所有的时光都花费在王宫里，在墙上长着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敞着的，鱼儿从窗子游过来，和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鱼儿一直游到这些小小的公主面前，吃她们手里的东西，任她们来抚摸。
宫殿外面有一个宽阔的花园，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像金子一样闪光，花朵开得像燃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晃动。地上全是细细的沙子，但是蓝得像硫磺燃烧的火焰。在那儿，到处都闪着一种奇幻的、蓝色的光彩。你会感觉你是飘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蓝天。当海水非常寂静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太阳，它像一朵金黄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散发出各种颜色的光。
在花园里，每个小公主都有自己的一小块领地，在那里她可以随意栽种。有的把自己的花坛设计得像一条鲸鱼；有的把自己的花坛设计得像美人鱼。年纪最小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设计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怪癖的孩子，不善言谈，总是默默地在思考。当别的姐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拾来的奇特的东西来装饰她们花园的时候，她除了种花以外，只要了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石像是一个美丽的男子，它是用一块洁白无瑕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遇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石像旁边种了一棵玫瑰红的垂柳。这树长得枝繁叶茂，它娇嫩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地下蓝色的沙子上。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总是在动：树根和树梢看起来好像在互相亲吻。
她最大的乐趣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只能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故事全都讲给她听。最令她高兴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有香气，而海底的花儿却没有；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唱歌那么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其实就是小鸟，如果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从未看到过鸟的样子。
“等你满了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让你游到海面上去。夜里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从你身边驶过去。你还能看到树林和城市。”
在这接下来的一年，这些姐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岁；可是其余的呢？她们之间相互差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等五年才能够从海底浮上来，来看看人类世界。不过每一位答应下一位说，她要把她第一眼看到的和发现的东西告诉大家，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不太详细——她们想了解更多的东西。
最年幼的妹妹的渴望最强烈，而她却要等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地深沉。夜里她经常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朝上面凝望，看到着鱼儿摇着尾巴。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虽然，它们发出的光有点弱，但是通过水的折射，它们显得比我们肉眼看起来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乌云的东西从它们下面游过去的话，她就知道如果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去，便是一条满载旅客的船在航行。可是这些旅客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下面有一条美丽的美人鱼，在朝着他们的船招手。
现在那位最大的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游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许多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没有风浪的时候，在月光下躺在沙滩上面，紧贴着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像星星似的灯光，聆听音乐、闹声以及马车和人的声音，观看教堂的圆塔和尖塔，倾听瓵瓵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去那儿，所以她也就最渴望这些东西。
啊，那位最小的妹妹听得太入神了！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朝上面望的时候，她就联想了那个大城市以及它里面车水马龙的声音。而且她仿佛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这里飘来。
第二年二姐得到许可，可以游出水面，可以向任何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恰恰落下来，她觉得这景象真是美极了。她说，这时整个天空都是金黄色，而云层呢——唔，她真不知道怎样把它们的美描述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快的、像一片又白又长的面纱，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向太阳飞去，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山了。一片火红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层之间消失了。
又过了一年，三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最大胆的一位，因此她游进一条汇入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座美丽的青山，上面种满了一排排的葡萄。宫殿和村庄在茂密的树林中忽隐忽现；她听到各种鸟儿欢快的唱歌，太阳照得大地多么暖和，她有时还要沉入水里，好使她灼热的面孔能够得到一点清凉。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泳。她倒很想跟他们一起游戏，可是他们吓坏了，全逃走了。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小狗。它对她凶狠地叫，弄得她害怕起来，赶紧逃回大海里去了。可是她永远忘不了那美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在水里游泳的可爱的小孩子——虽然他们没有像鱼那样的尾巴。
四姐可没有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苍茫的大海上面。她说，最美好的事儿就是停在大海上面。因为你可以从这儿遥望四面八方，同时天空笼罩在上面像一座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海鸥。她看到过快乐的海豚翻浪跳跃，巨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许多喷泉在围绕着它们一样。
现在轮到五姐了。她的生日刚好是在冬天，所以她看到别的姐妹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白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塔楼还要大得多。它们以各种奇形怪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似的发出光芒。她曾经在一座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的时候，天上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黑色的巨浪掀起大块大块的冰块，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放下了帆，形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红色的闪电，曲折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在这些姐妹们之中，无论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都会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呢，她们已经长大了，可以随便游到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因此这些东西她们就不感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来。过了一个月左右，她们就说：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到傍晚的时候，这五个姐妹经常牵着手浮上海面来，在水面上一字排开。她们能唱出动听的歌——比人类发出所有的声音都要动听。当风暴来临之前或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游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动听的歌来，说是海底下非常美好，同时告诉这些水手不要害怕；然而这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声音。他们以为这是飓风的讯号。他们也不想到海底看什么，因为如果船沉没了，船上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死了才能到达海王的宫殿。
有一天晚上，当姐妹们这么牵着手游出海面的时候，那位最小的妹妹独自呆在后面，看着她们。看起来她好像是要哭了，不过美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到难受。
“哎，我多么希望我有十五岁了啊！”她说。“我知道我肯定会喜欢上面的世界，爱上住在那里的人们。”
最后她真的十五岁了。
“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装扮得像你的几个姐姐一样漂亮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一颗珍珠。老太太派八个大牡蛎紧紧地贴在公主的尾巴上，来显示她的高贵。
“这叫我真不舒服！”小美人鱼说。
“当然啦，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忍受苦头的，”老祖母说。哎，她倒真想能甩掉这些装饰品，把这沉重的花环扔掉。她花园里的那些红花，她戴起来要舒服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做。“再见吧！”她说。于是她轻巧得像一个水泡，冒出了水面。
当她到达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可是所有的云彩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的发着光；同时，在这彩色的空中，太白星已经一闪一闪的放着光芒。空气是湿润的、清新的，海面风平浪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扬起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附近和帆桁的上面。
这儿有人演奏，也有人歌唱。当黄昏来临夜幕低垂的时候，各种的灯笼就一起点亮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世界各国的旗帜飘在空中。小美人鱼一直向船舷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举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玻璃窗，看见里面站着许多服饰华丽的男子；他们之中最英俊的一位是那个有一对明亮双眼皮的王子：显然，他的年龄还不满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今天才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舞。当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礼花一齐向天空射出。天空被照得如同白昼，因此小美人鱼感到特别害怕，赶快沉入水中。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把头露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落下来了，她以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像太阳的东西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彩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跳跃。这一切都映到这清澈的、平静的海上。这船整个都被照得那么亮，连每根很细的绳子都可以看见，船上的人当然更能看得清楚了。啊，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英俊啊！当音乐在这星光灿烂的夜里慢慢地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手，欢呼，拥抱……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小美人鱼不愿把她的视线从这艘船和这位帅气的王子身上转移。那些彩色的灯笼熄灭了，焰火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响起了一种嗡嗡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面上，起伏地漂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速了，它的帆都扬起来了。波涛大起来了，沉重的乌云飘过来了，远处电闪雷鸣。啊，可怕的暴风雨快要来临了！水手们因此都降落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这狂风的海上一摇一摆地向前急驶。波涛像巨大的黑山似的高涨，它想要打断桅杆。可是这船像企鹅似的，一会儿钻进波涛里面，一会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露出头来。
小美人鱼觉得这是一次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看法却截然相反。这艘船现在发出嘶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迎面而来的浪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截折断了。然后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灌了进来，这时美人鱼才知道他们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漂浮在水上的船的残骸。
天空马上变得漆黑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掣动起来的时候，天空又变得非常明亮，让她可以看见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在努力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关注那位王子。当这艘船向海底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她马上变得非常兴奋起来，因为他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在水里是不能生存的，除非他成了死人，否则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宫殿的。
不行，决不能让他死去！所以她从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根本没有考虑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在水里忽进忽出，最后她终于游到了那位王子的身边。在这狂风大浪的海里，他已经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胳膊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要不是美人鱼及时赶到，他已经淹死了。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波涛载着他们一起随便漂流到哪里去。
天亮了，风暴已经停止了。那条船连残渣都没剩。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光亮地照着水面，它似乎让这位王子恢复生机。不过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美人鱼在他的清秀的高额上吻了一下，把他湿透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她看见前面出现一片陆地和一群青黑的高山，山顶上闪光的白雪看起来像只沉睡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树林，林子前面有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该叫做什么，总之是一个建筑物罢了。
那儿的花园里有一些柠檬和橘子树，门前长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港湾，水是非常平稳的，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堆着大片细沙的石崖之间，水都是很深的。她托着这位英俊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他放到沙滩上，使他的头高高地沐浴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传过来，有许多小姑娘穿过花园走出来。美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露出海面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海水的泡沫遮盖住了自己的头发和胸脯，好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那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没多久，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很短，随后她找了许多人来。小美人鱼看到王子慢慢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向周围的人报以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她微笑。当然，他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很伤心。因此当王子被抬进那座建筑里去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孤僻和深沉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严重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游到海面上去到底看见了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说。
有好多日子，她浮出水面，游到她曾经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所以她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用双手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是生长在野外的东西，铺得满地都是；它们枝杈错结，把这地方罩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可是只要她把心事告诉给一个姐姐，那么其余的人也就知道了。但是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美人鱼以外（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给自己的知心朋友），别的人也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她知道这位王子从哪里来，他的王国在哪。
“来吧，小妹妹！”她的姐姐们说。她们搭着肩，排成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个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成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一直伸到海里呢。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一直伸向空中。围绕着整个建筑物的一根根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就像活人。透过那些明亮高大的玻璃窗，人可以看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挂着贵重的丝绸窗帘和织锦，墙上的装饰是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这些东西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在大厅堂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喷泉在喷着水。水柱一直朝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而阳光又透过这玻璃照下来，照到水上，照到生长在这大水池里的植物上面。
现在她知道王子住的地方了。在这儿的水上她度过好几天。她向遥远的陆地游去，比其他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她甚至游到那个狭小的河里去，直到那个美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它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那个年轻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却没有发现她。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听着音乐坐在那里。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窥探。当风吹起她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要是有人看到的话，他们会认为这是一只展开翅膀的天鹅。
有好几个夜里，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她听到他们说了许多赞美这位王子的话语。她高兴起来，记得当波涛把他冲击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了他的生命；她记起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儿他根本不知道，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她。
她渐渐地开始喜欢起人类，并且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航行，能够爬上直插云霄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一望无际。她想知道的东西很多，可是她的姐姐们却不能回答她那么多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她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美人鱼问，“他们会长生不老吗？他们是不是像我们一样地死去呢？”
“没错，”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比我们活得还短呢。我们能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死了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没留下。我们没有永恒的灵魂。我们在死后不能重生。我们就像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存在，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存在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升向闪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美人鱼悲伤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海上的世界，在那儿哪怕只活一天，我都愿意用几百岁的生命交换。”
“你可不要有这种想法，”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美好啊！”
“那么我只好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再也听不见浪涛在奏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了吗？难道我就不能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不能！”老太太说。“除非有一个人爱上你，对你比对他父母还亲的时候，把他全部的心思和感情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能得到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又不会死去。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我们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丑和美。在他们那儿，一个人如果要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腿！”
小美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看了看自己的尾巴。
“我们开心一点儿吧！”老太太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终究是一段不短的时期；此后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坟墓里安心地休息。今晚我们就举办一个舞会吧！”
那真是一个壮观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看不见的。这个宽敞的舞池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玻璃砌成的。成百上千个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成排地立在周围，它们里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舞厅，照透了墙壁，因而也照亮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成群的鱼向这座水晶宫里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发着白光或黄光。一股洪大的激流涌进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男女女，唱着动听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雅的歌，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不会唱出来的。
在这些人中间，小美人鱼唱得最好。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感到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唱歌最好听。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她忘不了那个英俊的王子，也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感到的悲伤。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离开了里面的歌声和快乐，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到一阵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航行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父母；他——我日夜在想念他；我把我终身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不顾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当我的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宫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请教那位海里的巫婆。我一直特别害怕她，但是她也许能给我一些帮助。”
小美人鱼于是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没来过这。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秃秃的一片灰色沙地，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车轮似的旋转着，把碰到的东西都卷到水底去。要到达巫婆的住处，她必须穿过这急转的漩涡。有好长一段路是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那叫做她的泥煤田。在这后面有一片阴森的树林，她的屋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都是珊瑚虫——一种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长着几个脑袋的蛇。它们的枝丫全是又长又粘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像蠕虫一样地柔软。它们从根到梢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牢牢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刻也不放松。
小美人鱼在这树林面前停下脚步，非常慌张。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几乎想扭头回去。但是当她一想起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就来了勇气。她把她飘动着的长头发紧紧地缠在头上，好使珊瑚虫不能抓住她。她把双手紧贴在胸前，于是她像鱼儿似的，在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向前跳去，而这些珊瑚虫则在她后面摆动着它们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一旦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小手臂就盘住它，像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淹死沉到海底下的人们，在这些珊瑚虫的手臂里，只剩下白色的骸骨。它们紧紧地抓着船舵和箱子，抓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抓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并勒死了的小美人鱼——这对于她说来，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了树林中一块粘糊糊的空地。这儿有肥胖的水蛇在翻滚着，露出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堆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坐在这儿，用她的嘴喂一只癞蛤蟆，就像人用糖喂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的、松软的胸脯上来回爬。
“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瓜！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但是这件事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长出两根支柱，能让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走路。你想要那个王子爱上你，得到你，从而你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便可恶地大笑了一番，癞蛤蟆和水蛇都掉到地上来，在周围来回爬。“你来得正好，”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法帮你了，只有再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到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喝了，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成两半，变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的腿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插入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都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你仍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伐，任何舞蹈家也不能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步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淌。如果你能忍受这些苦痛，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能忍受。”小美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的心愿。
“可是你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身体，你就再也不能变回美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和爸爸的宫殿里来了。同时如果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如果你不能让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一心一意地爱你，并且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妻，那么，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前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破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美人鱼说。但她的脸像纸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呢！”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是最美丽的。毋庸置疑，你能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个声音你得送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和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滴进这药里，好使它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
“可是，你把声音要去了，”小美人鱼说，“那么我还能剩下什么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脚步和表情丰富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唔，你难道没有勇气了吗？伸出你的小舌头吧，我要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强烈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美人鱼说。于是巫婆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
“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把几条蛇盘成一团，用它来擦洗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怪异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是挺吓人的。每过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不认识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沸腾的时候，它的声音像鳄鱼叫一样。最后药算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清澈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于是她就把小美人鱼的舌头割掉了。小美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不能说话，也不能唱歌。
“当你穿过我的树林返回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了你的话，”巫婆说，“你只要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的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都会裂成碎片，向四面纷飞了。”可是小美人鱼认为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当珊瑚虫一看到这些亮闪闪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的时候，它们就在她面前诚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地就走过了树林、沼泽和急转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宫殿了。那宽敞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熄灭了，毫无疑问地，里面的人已经睡觉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一眼，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的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进花园，从每一个姐姐的花坛里摘下一朵花，对着王宫用手指飞了一个吻，然后她就游出这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她庄严地走上那大理石台阶。月亮照得它透明，非常美丽。小美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立刻觉得好像有一柄锋利的双刃剑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晕倒了，好像死去一样。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在看着她，弄得她害羞地低下头来。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已经褪去了，而获得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漂亮的小小白腿。可是她没有衣服，所以她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遮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问她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哀伤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宫殿里。正像那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痛苦。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的时候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轻盈的步子，感到羡慕。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的衣服。她是宫里最美丽的人，然而她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饰物，走上前，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动听，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了微笑。这时小美人鱼就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原来的时候她的歌声比那种歌声要美得多！她想：
“啊！但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声音！”
现在奴隶们跟着动人的音乐，跳起优雅的、轻飘飘的舞来。这时小美人鱼就举起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用脚尖站着，在地板上轻盈地跳着舞——从来还没有人这样舞过。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着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那位王子——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女”。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次她的脚接触到地面，她就像是在锋利的刀尖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以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允许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人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同去骑马。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新鲜的叶子后面唱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而且也被大家看见了，她仍然笑着，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彩在下面移动，像一群飞向远方的小鸟为止。
在王子的宫殿里，当夜里大家都睡着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双像火烧一样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到冰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族人。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牵着手游过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凉的歌。这时她就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好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来看她。有一晚，她远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一样，没有敢游近岸边。
王子越来越爱她，他像爱一个亲昵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根本没有娶她为王后的意思。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前一天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最爱我是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时，小美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在所有人当中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你对我是最亲爱的，你很像我先前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姑娘，可是我永远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最年轻的一位在岸边发现了我，而且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够爱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心灵中的印象。她是属于那个神庙的，因此我很幸运老天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吧！”
“啊，他竟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美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出来，送到神庙所在的一个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视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对我的爱。”这时小美人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姑娘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远不会走到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别了。我却跟他在一起，每天能看到他的。我要照顾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
人们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女儿。他为这事特别准备好了一艘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到邻近王国里去游览，其实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的公主。他将带着一大批随从同去。小美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谁都能猜透王子的心。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娶她作为我的妻子！我不会爱她的。你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么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儿。”
于是他吻了吻她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口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么，我的哑巴孤女？”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国的国土开去。他和她谈论着风平浪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形怪状的鱼，和潜水员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样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清楚。
在月光笼罩的夜里，人们早已熟睡，只有掌舵的人立在舵旁。这时她坐在船边上，注视着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的王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水流朝这条船瞭望。不一会儿，她的姐姐们都游到水面上来了，她们悲伤地望着她，痛苦地摆着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着手，微笑着，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好。不过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们沉到水里，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只不过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的首都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声从许多高楼上传来，士兵们举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晃的刺刀在敬礼。每天都会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在交替举行，可是公主却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王室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小美人鱼很想看看她的容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黑而长的睫毛后面有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睛。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美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得到了。你一定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所有人中最喜欢我的一个！”
小美人鱼吻了他的手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在破碎。他举行婚礼后的前一天早晨就会带给她死亡，就会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散布订立婚约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芳香的油脂在金贵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围着香炉，新郎和新娘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美人鱼这时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婚纱，可是她的耳朵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她的眼睛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起了她要死亡的早晨，和她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
在那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齐鸣，旗帜招展。一个金色和紫色的华丽的帐篷在船中央支起来了，里面陈设着最漂亮的垫子。在这儿，这对幸福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美好的春宵。
风儿吹鼓了船帆。船在这碧波的海上，缓慢地航行着，没有巨大的波浪。
当暮色低垂的时候，五颜六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欢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美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游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和今天相似的场面。她于是舞动起来，像飞翔一样。大家都在喝彩，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优美。她的脚似乎有刀在砍一样疼，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她知道这是自己活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亲人，她交出了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无休止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满天星斗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生机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后半夜，船上的人们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怀着必死的信念。王子吻着美丽的新娘；新娘抚摸着他乌亮的头发。他们牵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是很寂静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美人鱼用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到来——她知道，第一缕阳光就会叫她死亡。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游现出来了。她们是和她一样地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扬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把头发交给那个巫婆了，希望她能够帮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死亡。她给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那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之前，你得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脏里去。让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你的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变成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美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们身边来；这样，你仍旧可以活过你三百岁。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们之间必须有一个死！我们的老祖母悲伤得连白发都落光了，就像我们的头发被巫婆剪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只能坐以待毙！”
她们发出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然后她们便沉入波涛里去了。
小美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给掀开了，看到那美丽的新娘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低下头，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于是她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下，接着又看了看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娘的名字。小美人鱼的手在发抖。但正在这时，她把这刀子远远地扔向浪花里去。刀子下沉的地方，浪花闪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模糊的视线投向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向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正在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面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寒冷的泡沫上，因此小美人鱼并没有感到死亡，她看到明亮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命。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乐章，可是却那么的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捕捉不到，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盈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美人鱼感觉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慢慢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我将走向谁呢？”她问。她的声音跟其他的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美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得到了一个凡人的爱。她的永存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不灭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积德行善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有疫病的空气在毒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传播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安乐美好时，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小美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一心一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行，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美人鱼向天上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们又开始活动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痛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他们好像知道她已经跳到波涛里去了似的。冥冥中她吻着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然后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踏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国里去了。
“这样，等到三百年以后，我们就能够升入天国！”
“我们也许不用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声无息地飞进人类的住房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如果我们遇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能给他父母带来快乐、使得他父母爱他的话，上帝就可以缩短对我们考验的时间。当我们飞进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觉察到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劣的孩子，而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那么每一滴眼泪就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增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