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丁与妇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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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循迷踪(1)

1

上王私宅。

商王敛的卧室布置一新。榻具早已撤去,换上了全新的坐具。

王太后端坐主座。王后美玉、宰丰、亚宁、好公主、卜人宾、史官韦等齐聚一堂。

“说说吧,”王太后道,“马上就有一场战争要发生了。大商应该如何应对呀?”

众人默然。

王太后进屋之前,好公主已经把人方进攻奄方、庇方之事,跟在座各位都讲了一遍。其实,在座都是大邑商的灵通人物,这么大的事,他们岂能不知?洗耳恭听,只是为了了解王太后对这件事的想法。

好公主守口如瓶,只是提示诸人,一会儿要做表态。

沉默了一会儿,见众人均无表态,王后美玉忍不住说道:“要想获得天下千方对大商的尊重和信赖,无论哪一方有危难,大商从道义上说,不救都是说不过去的。”

王太后貌似漠然,脸上却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会心的笑意。美玉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一颗心稍稍放下了心,继续说道:“至于怎么个救法,倒是真得掂量掂量。前些年,大商连遭变故,王上至今还在为上王守孝。天下方国中,不仗义、想远离大商的,也不是没有。无论如何,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要增加大商的力量,而不是一场大战,把大商搞得元气大伤……”

美玉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双眼紧紧盯住王太后。

王太后还是面无表情,连一丝一毫不易察觉的情绪变化,都无法捕捉到了。

沉默半天,王太后方缓缓地说:“王后娘娘带了个好头。下面,大家也说说。学王后娘娘,谁地位高、职责重,谁就先说。”

众人不觉都是一惊。

宰丰掠了一眼全场,缓缓说道:“老朽年龄最大,就按太后娘娘的懿旨,毫无保留,先说为快!那人方为何突然发兵进攻我大商?咱都搞清楚吗?是为了权,还是贪财?王后娘娘说得对,大商目前的国力还不十分强盛,能不打,总是不打为好。再说,那奄方和庇方,对我大商存有二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这样存有二心的方国,我大商,为了他们,去和一支强大的军队抗衡,不知道得与失,如何评说?”

宰丰说完,双眼紧紧地盯住王太后。

王太后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仍然静静等待。

沉默良久,宰丰等得有些发毛。

王太后又说:“继续。”

宰丰连忙答声“没有了!”

“其他人也说说。”王太后说着,目光扫向卜人宾。

卜人宾垂下头,眼角余光扫了宰丰一眼。见宰丰正看着自己,似有期待,忙道:“宰丰大人所言,与王后娘娘所言,其实并无矛盾。宰丰大人一向主张,大商要行使‘天下共主’的权利和义务。只是我大商,目前确实处于困难时期,如果因为奄方和庇方的原因,伤了元气,怕是有些划不来……”

王太后听罢,不觉从鼻孔里“哼”一声,问道:“宾大人此言何意?”

卜人宾听出王太后是在嘲讽他,哪里还敢说话?喉结抖动几下,什么都没说。

“韦大人,你的意见呢?”

史官韦早有准备,正声答道:“既然是‘天下共主’,那就没有任何理由临阵退缩,否则就辜负了天下千方的信任和期待。”

宰丰眉头微微一蹙,严肃问道:“履行义务就可以不用评估自身的能力了吗?咱们这些人呐,都说是要维护大商的尊严和利益。仅凭着自己的努力,就不管不顾客观形势吗?”

史官韦坦诚地说:“在下只是一介文弱之人,只能从道义上来说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方国如何救?仗如何打?在下不敢妄言。在下只是以为,天乙爷成汤开创的大商基业,任何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为大商而战。太史寮将日夜祈祷天意,庇护我大商国运亨通。”

“哎!”宰丰一声叹息,“话倒是说得漂亮,打仗流血,不还得靠别人吗?”

史官韦道:“在下汗颜了!我太史寮有一分话,说一分话,让宰丰大人见笑了!”

史官为不卑不亢一番解释,颇合王太后心意。为避免他继续遭到宰丰的打击,王太后插话道:“好嘞,下面该我好儿发表意见了。”

好公主恭敬道:“我以为,人方无端侵犯我大商,大商愤而反击,道义在大商这一边。”

“那人方也不是无端进犯我大商,”宰丰反驳道,“他们把公主送到我大邑商,本是向我大商示好,却被气走了。天下人未必认为,我大商是道义的一方。”

好公主反驳道:“据我所知,那人方公主是瞄准大商王后的位置来的。所求未能满足,便愤而起兵攻我大商,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我还听说,人方公主秀燕愤而离开大商,是有人做了手脚。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商确有责任,但一不称心就进犯大商,这可不是道义的做法!如果让其得逞,岂不是谁都可以找个理由,攻击大商吗?大商‘天下共主’的尊严和颜面何在呢?”

王太后越听,脸上越显出满意的神色来,不觉频频点头。

宰丰看在眼里,心中愈加愤愤,说道:“公主娘娘既然如此赞同出兵,想必心中定然是有退敌之策的。能否说来一听?也让老臣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未等好公主回答,王太后道:“各位讲的,都有一定道理。此事也确实关乎重大。万一有所闪失,对我大商,确乎影响重大,也不是公主娘娘一人所能够承担的。老身有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众皆默然,眼睁睁望着王太后。

王太后道:“太史寮是我大商与上帝沟通的通道。宾大人、韦大人,能否请你们两位主持一场祭天仪式,贞问上帝的意见呢?”

卜人宾、史官韦连忙跪直上身,恭敬答道:“小人不辞其劳,愿为大商举行这一场祭天仪式!”

“各位大人,还有其他意见吗?”

“没有!”

“没有就好。如此重大的变故,骤然间就发生了,老身也没了主张。但老身愿意把我大商的国运,寄托在太史寮贞问的天意上。无论天意如何,老身都将遵守不违。”

入夜。太史寮。

巫、祝、卜、史四大系统齐聚神树之下,共同为大商与人方是否一战,贞问天意。

主祭者乃是卜人宾,史官韦则与之同为参研天意者。

“戎”为天下头等大事,一战而百家哭、千人坟,故而祭祀用上了大商最为珍贵的白牛、白羊,还有一个浑身雪白的男青年。

那是豳方最近贡献给大商的牺牲,据说是从极西地区过来的白种人。

人是白色的,流的血却同样是鲜红的,落在地上,很快变得殷黑,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这是神灵最喜欢的味道。

真正尊贵的牺牲,都是拿自己作为献祭。上帝最满意的人类献祭,就是人类本身,大商数百年国祚,凭的不就是开国圣君天乙爷成汤,拿自己当祭品,奉献于上帝脚下么?

并非上帝贪婪血食,而是对人类忠诚度的考验。这个道理是太史冉从他的师傅处听来的,又传授给了卜人宾和史官韦。宾、韦二人对此笃信不已,十分虔诚地献上了最为珍贵的白色三牲,以求得一个关乎大商命运前途的神示。

首先上场的是巫人。

太师徵亲自登场,戴上可怖的象征饕餮神兽的面具。一班小巫师也像他一样,戴着狰狞的面具,穿着五彩驳杂的法衣,在粗犷而又单调的鼓声中翩翩起舞。

各人根据自身法力的大小,视情饮下了足够进入出神状态的米酒,飘飘然,很快便营造出一种神、鬼、兽三界混合的巫法世界。配合着巫人之舞,祝人首领祝强带着一帮小祝人,在一旁低声念诵着神助大商、旗开得胜的祷词。

歌舞一番已毕,卜人宾粉墨登场,身着纯白色法医,监督着卜人午、卜人师参详甲骨裂纹征兆的过程。

没过多久,两位年轻人便为某个符文的确切含义争执起来。虽然不敢在如此场合激烈争吵,但从二人的神情来看,也是各不相让,各执一词。

卜人宾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和史官韦。

年轻人血气方刚,就像刚刚换毛的小公鸡,什么都想啄一啄,什么都想抢一抢,正常得很。两个棋逢对手的年轻人,事事争先恐后,对于他们的仲裁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局面。

果然,卜人午与卜人师是永难达成一致的。难题很快便提交给了卜人宾。

宾接过甲骨一看,内心不觉微微一震。征兆十分明显,大商出兵方可上策。但这显然不符合宰丰大人的心意,也不符合宰丰派系的实际利益。

犹豫、思考之间,卜人宾饶有兴味地斟酌起卜人午与卜人师的态度来。卜人午明知应该一战,却强词夺理,说是出战必败;卜人师则是诚恳遵照天意,坚持大商须奋力一战。

对于这两个年轻人,卜人宾很难给出高下判断。他沉吟着将甲骨递给了史官韦。

史官韦道,判断甲骨征兆,卜人宾才是本职,自己只是熟能生巧,多掌握了一些情况而已。虽然也有一、两分道行,毕竟不及卜人宾那么专业。

看着征兆十分清晰的龟甲裂痕,他不知道卜人午与卜人师在争个什么,更不知道卜人宾在犹豫什么?思量半天,他征询地看向卜人宾,轻声问道:“这不正是要我大商出兵吗?”

卜人宾故弄玄虚地笑笑,摇摇头,未予正面回答。

史官韦不觉诧异,问道:“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卜人宾还是未作回答。

史官韦不觉有些着急,说道:“大人有话就说,不要含含糊糊。”

卜人宾道:“既然两个小家伙意见不一致,韦大人又不肯表态,那就提请太后娘娘作决断吧!”

“别呀!”史官韦道,“什么叫作我不肯表态?我看出天意要我大商出征,也说出了这层意思,还不算表态吗?”

“到底是天意,还是你的意思?”

“我遵从天意!”

太史寮呈现报王太后的答案,模棱两可,却足够王太后作出判断。当着宰丰和亚宁的面,她宣布说:“天意昭昭,我大商须尽‘天下共主’的义务,发兵解救奄方与庇方,向天下不臣方国立威,向天下臣服方国树德!”

2

根据王太后的旨意,由卿士寮向大商的几大氏族——冉族、丰族、戈组、竝族、饿族——发出募兵令,要求各安排五十名族军,自带粮草,即日赴卿士寮报到。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邑商顿时炸了锅。

五大氏族无不闹翻了天。

按照大商陈规,王室向各个氏族征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是大商作为“天下共主”的权力象征。但随着大商国力下滑,原本天经地义之事,都成了需要敬而远之的禁区。

在上王驾崩、王上守孝、一帮女人当政期间,未经商量,就要动用如此规模的各族族军,确实是太令人震惊了!

丰氏族置若罔闻。主持族日常事务的丰二爷,濡染已久,早就学会了宰丰的行事风格。只要还有一个氏族的族军不到位,丰氏族就有充分的理由,抗拒任何要求其履行义务的要求。

戈氏族、饿氏族地位不高,自是唯唯诺诺,不敢怠慢。

冉氏族虽为卜人世家,地位颇高,却碍于太史冉正处低谷。欲要东山再起,唯有顺服与尽责。因而是五大氏族中,表现最为积极者,很快便集齐了五十名族军,自带干粮,赶赴卿士寮报到。

各族所为,各依本族地位,无可非议。唯有竝氏一族,族中无非人口多些,并无显赫之士,又与望族分道扬镳,却仍以强族自居,迟迟不动。

眼看着限期将至,卿士寮官员上门催促,竝氏族长正自犹豫,不料望乘之妻竝氏,听了族人禀报,专程赶来,将卿士寮官员一顿好骂,赶将出去。

“丰氏族不动,你们不敢发声。怎么?我们竝氏族就该被你们欺负吗?”

说到兴致头上,竟然拍着屁股跳起来,疯了般声嘶力竭道:“你们等着,看望大将军回来,怎么收拾你们这班臭虫!”

当晚,竝氏族长便被丰二爷叫到丰氏族的二层楼下。

竝氏族长隐约感知到闯了祸,又心存侥幸,还想跟丰二爷套几句近乎。黑地里突然甩来一串耳光,打得他头脑发胀,眼冒金星,跌坐在地。摸黑爬起,又被一脚踹倒……

待他再次爬起,浑身哆嗦着,星光下传来丰二爷冰冷的声音。

“不服气,是不是?”

“没,没有……”竝氏族长等不及搞明白丰二爷所指,“扑嗵”跪倒,叩头如同捣蒜,求饶道,“不是小人说的。”

“不是你说的,也是你们竝氏族人说的,不是吗?”

“是是是!”竝氏族长不敢嘴硬,连忙应下。害怕再次挨打,又补一句,“是望乘媳妇那个娘儿们说的。”

“望乘媳妇?”丰二爷讥刺道,“望乘算个毬!望乘媳妇算根毬毛!给她狗胆了是不是?”

竝氏族长自然懂得望乘与宰丰的力量悬殊,哪里还敢争辩?只一味叩头道:“小人管教族人不严,冒犯了丰氏族,该死!该死!”

“回去告诉那个娘儿们,一年之内不要出门。胆敢出门的话,小心肋骨被人根根折断,做成肉酱,喂狗吃!”

“是是,小人一定带到。”

竝氏族长连滚带爬,离开丰氏族地,直奔望氏族地而去。

竝氏吓得一宿未睡,忙乎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蒙蒙亮,竝氏便派人,将满满半车物品,送到竝氏族地,央求族长亲赴丰氏族地,乞求和解。

“和解个屁!”竝氏族长一听“和解”二字,差点没气晕,“要和解,让那败家娘儿们自己去和解!”

来人不明就里,张口结舌,大气不敢出。

竝氏族长知他无辜,不觉叹息道:“别说是咱竝氏族,就算是那望氏族,在丰氏族跟前,也就是条狗子,谈什么‘和解’?!咱上人家门,就是恳求人家宽恕,饶咱一条狗命罢了!”

竝氏族长气鼓鼓,带了那半车礼物,挨挨排排,摸上丰氏族门去,求见丰二爷。

丰二爷不见。

竝氏族人哀求着,要将礼物留下。丰氏族人个个面带嫌弃,轰乞丐般,轰走了竝氏族人。

竝氏族长垂头丧气往回走,边走边骂。骂完竝氏这个败家娘儿们,又骂丰氏族人狗仗人势。

突然,族人叫住他,说有人找他。

竝氏族长窝了一肚子火,本想发作。结果一见来人,顿时换了一副笑脸。

原来,来人的头巾上,用金线绣了一个“丰”字。

来人开门见山道:“族长大人,吓坏了吧?”

“吓坏了!”竝氏族长哪还顾得上颜面?老实答道,“差点尿了。”

“吓个啥?”来人笑道,“送礼这件事,讲究的是送对,送到对方心坎上……”

“请高人指点!”

“送得不对的话,搬座金山也不济事。送得对,人家自然会笑纳。”

“您说啥,我们就送啥,总要叫丰氏族满意才是!”

“是个明白人!”来人道,“竝氏族头疼的事,也正是我丰氏族头疼的事。望乘婆娘不懂事,非在这个事上戳我们丰氏族,不是找死么?”

“是是是!”

“如果……竝氏族能帮助丰氏族解决了这件头疼之事,丰氏族自然就满意了。”

第二天,竝氏族长再次造访丰氏族,送来了五十名竝氏族军。这些人被冒充为丰氏族军,送进卿士寮。

丰氏族的怨气,方才得以消解。

不日,竝氏族又送五十名族军到卿士寮,算是交了差使。

原以为五十名族军已是不能承受之重,不料却骤然失去一百名青年。虽则有部分望氏族青年充数,竝氏族仍感切肤之痛,有苦难言。

嫁入望氏族的竝氏,一度是竝氏族的骄傲,如今却成为阖族痛恨的败家娘儿们。可怜她骄横已惯,并不能体会到族人的怨气。幸好有丰氏族的狠话吓阻,让她许久不敢出门,否则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事端!

在等待各族族军陆续到来期间,好公主奉王太后之命,前往禁军驻地,亲手挑选了二十五名禁军战士,担任新军十夫长兼教官。芈真和弜二人也在被选之列。

禁军战士均是标准化训练的产物,上手便教仪态和基本功。没几日,把这些散漫惯了的族军,折腾得苦不堪言,却又不敢言语。

若在平时,如此练兵固然无可厚非,但这支新军全为救急而用,如此按部就班,何时才能上得了战场?

好公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几次想要叫停,又怕伤了禁军的颜面,又不知究竟如何改善训练。毕竟,她只带过一支规模极小的女军,并不知道如何驾驭数百人的队伍。

听说好公主缺少人手,小羊、阿苕从流星谷传话,要带些好手前来助阵,被好公主劝阻。

好公主回话,相对于新军训练,流星谷战士的训练更加重要,万不可半途而废。

关键时刻,草斤助了一臂之力,将东土、仲丙等一班杀手推荐给了好公主。

比之禁军的中规中矩,杀手们最重实战,且心理素质过硬,从不心慈手软。犹如饿狼率领的羊群,没过几日,这群只会咋咋乎乎的绵羊,变得沉静下来,眼神逐渐内敛且锐利,手中的戈矛刀剑也变得活络起来,净往人形靶的要害处招呼。

眼看着新军有如神助,焕发出蓬勃的战斗力,好公主不由得转忧为喜,信心渐增。无论多忙,她每日必往新军营地,观摩新军训练,亲授射击之术。

这一日,新军驻地门口突然出现一队奇怪的人马。观其队形,整整齐齐,雄赳气昂,很是不凡;观其服装,则寒酸褴褛,颇为不堪;观其武器,戈矛刀剑,样样俱全,铜石木绳,五花八门。

领军之人见到好公主,跪行军礼。

好公主诧异地发现,居然是负责护卫商王昭的无晦。

“你怎么来了?”好公主的语气中带着惊喜。

“小人奉上王私宅之令,率三百奴军,前来听候公主娘娘调遣。”

“上王私宅?”好公主略一错愕,立时明白,显然是奉了商王昭的密诏。不觉感动道,“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新军。”

三百名奴军进入新军军营,悄没声地靠着栅栏散开。无晦则大着胆子,站在好公主身后数尺远处,聚精会神地观看新军训练。

“你觉得这支新军如何?”好公主诚恳地问道。

无晦躬身答道:“公主娘娘亲自训练,军容齐整,身手敏捷,气势非凡,确实厉害!”

好公主心思敏捷,听无晦虽是一口溢美之辞,却并未说到点上,知有言外之意,干脆问道:“与你带来的这支奴军比,如何?”

无晦惊慌失措,差点跌倒,被好公主一把拽住。

“奴军卑贱,怎敢与娘娘的新军相比?”

“休要慌张,我不也是奴隶出身吗?”

无晦伏地不语。

“王上不是已经宣布,‘奴隶也是人’吗?你只需回答,这支新军的战斗力,与奴军相比,如何?”

“小人不敢说谎。论单兵实力,新军似也不弱。若论整体实力、协同配合,似乎看不出有所训练。”

“你说对了!新军仓促成军,很快就要出战,实在是没有时间来训练阵型、阵法。你有何高见,可以改变这种现状?”

无晦思忖半晌,犹豫地道:“阵型、阵法不是仓促练成的。或许,将新军与奴军混编,老兵带新兵……”

话说到一半,无晦突然摆手道:“娘娘恕小人妄言。奴军老兵,怎敢妄言带新军?”

“你没有妄言,”好公主道,“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新军不服怎么办?”

“那就来一场阵型、阵法的比拼,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差距。”

由无晦亲自率领的三十名奴军,与仲丙率领的三十名新军,在训练场上相向而立。

随着好公主一声令下,仲丙身先士卒,喊一声“杀!”挥动者训练用的木剑,饿虎扑食般,冲向奴军阵地。

三十名新军信心爆棚,正愁没有对手,怎肯放过这一试身手的机会?个个目光汹汹,吼声连连。

见此情景,奴军们并未慌张。随着无晦做个手势,三十人分成两排,错身站立。

第一排负责阻住主前冲之敌。待其冲劲受挫,第二排猛地前冲,以凌厉之势,瞬间“砍”倒对手。

对手身中木刀,虽未受伤,也只能就势倒地,作被击毙状。

转瞬,前冲的第二排奴军又变成了第一排,如法炮制。

没过多久,新军便迅速减员,所剩无几,奴军则伤亡有限。

好公主叫停了比赛,高声询问新军:“服不服?”

新军无人支声。

“他们是谁?”忽有人问道。

“他们是大商禁军中的奴军。”

新军阵中顿时一阵耸动。这些高傲的族军门,平素最看不起的就是奴隶。虽也听说大商禁军中养了支奴军,各族族军也有奴隶充数,但打死也想不通,连人都算不上的奴军,竟将自己打得溃不成军。

“我不服!”新军中突然有人高喊,“他们是常年接受训练的,我们才刚刚成军,输给他们,并不代表他们比我们厉害!”

“你说得没错!”好公主道,“如果你们双方的训练时间一样长,或许奴军不是你们的对手。但问题是,你们很快就要上战场,没时间训练了。你们是希望,独自迎战强敌,还是愿意跟他们混成一体,共同对付强敌?”

新军战士面面相觑。

3

自从庇方使者离开后,大邑商也加强了警戒。

禁军增加了日夜巡值王宫的频率;卿士寮秉王太后旨意,将亚宁的数百名军士,统统调拨到大邑商以东、河水西岸一线排开,专防来自夷地的威胁。

这一日,有几个人坐了一条小筏子,偷偷地渡过河水。尚在登岸,被埋伏在高高芦苇丛中的大商军士拿获。

经过一番盘查,领头者竟然是个女子,口口声声要见好公主。

军士们哪里肯听他的?直接将他们拘押起来,进行初步聆讯。

对方也是嘴硬,态度执拗地非要见好公主不可。

直到晚上,军士们向亚宁报告当日情况,亚宁方知此事。

亚宁敏锐,感觉此事有些蹊跷。为防疏漏,他亲自面见了这几个人。

领头女子仍然不肯松口,有话非要向好公主当面说。

直到亚宁告诉她,大商公主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除非有充分理由,女子方吞吞吐吐地道,是奉了人方小公主秀燕之命,来见好公主的。

听说是人方小公主,亚宁愈加警觉。思忖再三,怕误了事,忙派人向好公主做了通报。

好公主闻讯,不觉也是一惊。反复掂量之后,传话给亚宁,将那女子带来见自己。

根据女子的请求,二人单独见面。

女子道:“公主娘娘亲往河水边,送别秀燕公主,小人当时也在现场……”

好公主不觉动容:“秀燕公主是好姐妹,没想到,竟然要刀兵相见!”

“秀燕公主并非无情之人,她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明白。要是这一切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娘娘的身世,秀燕公主听说后都流泪了。都是大商造的孽!娘娘却还在为大商办事。秀燕公主觉得不值当!”

好公主凄然一笑道:“怎么个不值当法?”

“大商不仁不义,对天下人只是利用,哪有真心?想用的时候,要粮、要钱、要人;不想用了,才不管你是死是活,甚至直接派支军队来把你给灭了!这种事,见得还少吗?”

好公主无语,默默点头。

“天下方国,都是兄弟姐妹,大商凭什么说自己是‘天下共主’?”

好公主一惊,忙做个手势,示意那女子不要再说下去。

女子会意,转换话题道:“秀燕公主感念公主娘娘大仁大义,派小女子前来传话。若是公主娘娘有意,请带着您的好族姐妹,咱们一起把那奄方和庇方给灭了,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好方。新好方与人方遥相呼应,号令夷地诸方,天下大势,怕又是一番全新局面!”

好公主沉默半晌,幽幽地道:“姐姐,你不该来见我,更不该跟我说这番话。谁好、谁不好,我心里都有数。我为大商效劳,并非迫于压力,也并不觉得这‘公主娘娘’的头衔有多了不起。当今王上和王太后,确实待我不错,但这也并非是让我改变主意的真正原因。我之所以要当这个公主娘娘,之所以要为大商效力,并非是我自己贪恋富贵,也并不完全是为我好组姐妹考虑。我更多考虑的是天下苍生。好族姐妹的悲惨境遇,让我深深地感到,天下必须太平,战争必须被制止,才能解除天下苍生的苦难。放眼天下,除了大商,谁还有这个实力?……”

女子刚想插话,被好公主抬手制止。

“唯一能够给天下带来太平的,就是大商。实现我天下太平愿望的唯一依靠,也是大商。如果大商不够好,我想努力地去改变它,而不是跟人方联手,与大商一争高下,把天下苍生,置于更大的苦难之中……”

那女子见好公主说得十分在理,态度又极为决绝,知道多说无益,便要告辞。

好公主道:“我还有一句话,送给我的秀燕妹妹。”

“公主娘娘请讲,我一定把话带到。”

“不要太在意大商曾经对不住她。大商王室需要像她这样,有实力的方国公主。多一些秀燕公主这样的好人,我们一起联手,把大商变得更好,不是很好吗?”

那女子默默点头,带着好公主的话,离开了大邑商。

新军的训练,统共不到半月。从河东战场传来的消息,便催促着好公主不能再作停留。

看着这支混杂了族军、奴军和禁军的队伍,她的内心是虚悬的。

假以时日,这将是一支劲旅。但已经没时间了,哪怕多延迟一天,都可能将奄方与庇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临行前一晚。一切安排停当,好公主前往上王私宅,向王太后辞别。

上王私宅早就备好了饯行酒和几样精致的菜肴。

商王昭也在,坐在下手,把王太后身侧的位置留给了好公主。

好公主内心一阵感动,眼眶不禁微微一红。

王太后忙招呼道:“好儿,来娘身边坐。”又对商王昭道:“为了你的国,你舍得你媳妇吗?”

好公主一阵娇羞,埋怨道:“娘,您说啥呢?”竟然哽咽了。

商王昭哽咽道:“舍不得啊!”

好公主缓了缓,幽幽地道:“谁是你媳妇?”

王太后道:“为娘已安排下了太史寮,明天举办一场出征礼,请咱大商的先公、先王们,保佑你出征顺利。”

“谢谢娘费心了!这出征礼呢,女儿觉得还是不要办了。女儿希望新军悄悄出发,打人方一个没防备。”

王太后叹息道:“其实为娘也是这么想的。就怕你多心,觉得为娘亏待了你。既然你这样想,那是最好了。明日大邑商一切照旧,新军军营里面,派几个人咋咋乎乎。你们一早就悄悄的出发吧。”

第二天凌晨,天幕一片漆黑,新军军营燃起了少许昏暗的火光。

没过多久,火光熄灭。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营门“吱嘎”一声打开,新军向着河水西岸开拔了。

五百人的队伍,行动甚为迅捷,当第一缕晨曦破开夜幕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大邑商东郊。

日上三竿的时候,队伍赶到了河水西岸。

渡船早已准备停当。十几艘王家渡船全部集结,连人带马,一直忙活到半夜。

在等候渡船的当口,忽有一彪人马靠近,新军顿时紧张不已。

好公主带着芈真、弜和无晦等人,仔细张望。待来人靠近,发现竟是小羊、阿苕等几位好族姐妹。

好公主顿时转忧为喜,兴奋地道:“你们怎么来了?”

小羊抢先道:“公主娘娘,我们带着好族姐妹,前来为你助阵。”

好公主一个错愕,阿苕解释道:“我们早已打听清楚,那人方军队可不是等闲之辈,不仅人数远超我方,训练时间更是长达两年。您的新军怕是并无胜算。”

好公主忧虑道:“道理我不是不懂,我是舍不得咱好族姐妹呢!大家遭了那么大的罪,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重新组织起来,保卫氏族,而且又都是些女子,怎能拿来跟人方军队硬拼呢?这可是好族最后的一点希望呐!”

阿苕道:“娘娘过滤了!今天的好族,已经不是昨天的好族了。我们不仅拥有了全套的青铜武器,而且也不全是女子了。”

“哦?”好公主颇感意外,“这话怎么说?”

阿苕道:“自从好族姐妹重新成军,那子族的年轻人,可是不安生了。见我们一群女子整天舞刀弄剑,也都手痒痒,嚷着要参军。跟他们解释了我们是女军,完全不起作用,实在挡不住啊!于是,我们就自作主张,把他们都拉进来了。”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事先也不跟我通个气?”好公主的语气,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好奇。

“我们不也是怕您不同意吗?”

三人哈哈一笑,便当是征得了好公主的首肯。

好公主道:“我还一直在为我们好族,未来是不是仍然是女儿国,我们好族的军队,未来是不是仍然是女军而犯愁呢!没想到,你们早就帮我做了决定了。我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对吗?”话锋一转,“你们办得好。也许是我太犹豫了。你们帮我下定了决心,我要谢谢你们。队伍现在何方?”

小羊道:“我们带了三百人的队伍来,刚刚赶到新军军营,听说新军已经开拔,着急得不得了,连忙赶过来,还好赶上了。”

“很好,”好公主道,“新军此次开拔,本就是秘密行动,不搞任何仪式,不通知任何人。为了打人方一个没防备。我好族军队比新军来得更加隐蔽,连我都不知道,这是好事。我会派人安排好,你们明日渡河,一切行程都比新军晚一日。人少有人少的打法,你们助阵,我就有了取胜的信心了。”

4

大邑商新军未成,刘一山便向人方军队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人方伯和秀燕公主亲自督战,人方全军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两千多人在奄方城邑之下怒声骂战,气势甚是吓人。

面对如此强敌,坚壁清野,力保城池不失,方为上上之策。如此浅显的道理,谁人不知?

不料,人方军队夜以继日地骂尽天下难听之言,尤其是“懦夫”、“孬种”的称谓,配上对殴战致死的小公子的人格污辱,已然突破了奄人忍耐的极限。

“侯爷,末将请求出战!”几位年轻将领主动请缨。

奄侯晖之怒,远甚于诸将,却不得不按捺住性子,冷静地道:“我奄方的每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出城便是送死,谁也不准乱动!”

年轻将领不服“送死”二字,愈发强烈地求战。

奄侯晖无奈,流着泪,下达了“谁再提‘出战’二字,格杀勿论”的命令。

连续恶骂了两日,奄方城邑仍是毫无回应,人方君臣对于奄方的忍耐之功,也是服了。

这时,有人献计,称奄方郊外,发现大量普通奄人的墓地。若是以此为要挟,应能激怒奄人,出城应战。

一番威胁之后,奄方城邑的大门,果然缓缓打开。几位年轻将领,率领着上百名军士,怒气冲冲地出城应战。

“人方狗贼!”为首的年轻将领骂道,“爷爷们来了,不要命的,赶紧来送死!”

人方军中,何尝缺少过年轻气盛的勇士?只是主帅刘一山不吭声,没人敢动。

“狗贼们,怕了吗?爷爷……”

奄方年轻将领尚未骂完,冷不防一支暗箭射到,直插他的心窝。强大的动能,将他掼倒在地,当场殒命。

奄方将士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一阵悚动之后,竟然鸦雀无声。

刘一山一提马缰,上前数步,对着吓傻了的奄方将士道:“看清楚了吗?还有谁不服?”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奄方阵中又有一名年轻将领向前几步,昂然道:“我不服!”

“报上名来。”

“人方偏将,子油。”

“好家伙!”刘一山脱口而出,“总算来了个子姓的!”转身询问身后的年轻将领们,“谁愿接受他的挑战?”

“我愿意!”

“我愿意!”

……

“别争了,你上!”

刘一山指向人方公子秀元道:“公子对子姓,公平!”

秀元公子是秀燕公主的亲弟弟,人方政坛一颗升至半空的新星。首战奄方,便指派他上阵,刘一山的胆量,不是一般地壮。

人方全军,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就连督阵的人方伯、秀燕公主,都有些不平静了。唯有秀元公子本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双手舞动两支长匕首,气势凌厉地迎向子油。

子油与秀元的武功,在伯仲之间。

子油长年带兵训练,一招一式皆有根柢,以运用娴熟见长。

秀元则身份尊贵,绝对管教,兼又生性好玩,结交了一批武功高手,博采众长。最终选定两支长匕首作为主战武器,也算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二人苦斗多时,仍未见出胜负。秀元不觉有此心急,待二人再度靠近时,左手匕首猛地脱手飞出,直奔子油面门而来。

子油正聚精会神,应付秀元的两支匕首,哪料得到,匕首还会长出翅膀,脱手飞翔?慌乱中挥剑格挡飞来之物,肚腹上已中了另一把匕首的招。

只听得“扑嗤”一声,匕首扎进子油的上腹部。只需手腕一抖,往上划动,便可划破他的心脏,令他命丧当场。

谁知如此简单的收官动作,秀元公子竟然愣住,整个人似乎懵住。当鲜血大创口处喷出,溅满他的手掌,他的手臂一阵麻木,彻底失去了气力。

秀元颓然放开手,任凭子油肚腹上插着匕首,身子软软地瘫下去。

秀元的表现,着实令人方伯和秀燕公主兴奋不已。二人已顾不得他在最后时刻表现出的软弱,满意地看着奄方军士将子油抢回阵去,看着秀元如释重负地回到己方阵中。

单挑失败,沉重打击了奄方的军心。

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中,这是唯一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却仍然无力把握。

听任奄方军队仓惶撤回城邑,关上城门,刘一山方下令进攻。

奄方虽曾作为大商都邑,建都时间却并不长。时值阳甲王时代,大商深陷“九世之乱”的泥潭之中,并无实力大兴土木。故虽号称大商都邑,规模只与普通方国相仿。不仅占地面积有限,城墙高度也不够高,防守难度不可谓不大。

人方为报复大商,准备时间长达两年,军队各种战法均有演练,攻城更是必练项目。

前些时日,刘一山进入奄方都邑,虽为谈判,却也不会放过实地刺探的机会。作为人方主帅,无需他人解说,匆匆走一遍,便基本探知奄方都邑的防守布局。

从奄方都邑返回大本营,刘一山苦思冥想数日,想透了攻城的关键,在于登城工具。

依据印象中奄方都邑城墙的情况,他令人将攻城云梯的头部,统统加上青铜制作的倒钩。这等局部修改,对于随军工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没几日便顺利完工。

反观奄方,这本就是一场飞来横祸。天下升平几代人,何曾想过战争说来就来?更何曾想过,对手如此之强悍?城墙的高度与墙皮的斑驳,是完全被熟视无睹的。

直到攻城战打响,他们才意识到,高耸的城墙,不仅不是阻挡敌人的屏障,反倒是为敌人垫脚的阶梯。

人方军队攻来,长长带钩的云梯往城墙上靠实,往后猛一拽,铜钩便深深扎入城墙顶端的夯土中,且随着人踩,越扎越深。云梯便像长在城墙上一样,根本拔不出来。

随着刘一山一声号令,上百名披坚执锐的人方武士,发起了第一波攻势。

他们训练有素,臂弯勾住盾牌,手掌攀住云梯;另一只手则紧握戈矛刀剑等,熟练地向上攀爬、进攻。

奄方将士岂敢懈怠!凭借着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以戈矛等长兵器,乃至长竹竿和石块等,给予登梯之敌迎头痛击。

双方一番塵战,人方军队几度就要冲上城头,幸得人方军民拼死抵抗,才将敌人赶下城头,将双方搏杀的区域,限定于云梯的上半截。

即便如此,奄方的伤亡人数,仍然高于人方。

人方军队以盾牌护头,有效防止了戈矛与石块、木棍的袭击。

倒是奄方军人,由于缺少必要的训练,只会一味以武器攻击人方军队,却疏于防范城下射来的箭矢。

不断有军民中箭,血流如注地躺倒在奄方城楼上。惨不忍睹的尸身和伤者的哀鸣声,更是奄方军民从未见识过的惨况。恐惧与悲戚的情绪,无形地在奄方军民中蔓延开来。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人方军队不慌不忙地在城墙下搬运同伴尸体,无需担心奄方的攻击。

仅仅一天的打击,便让奄方丧失了捡漏的能力与意愿。比搬运尸体更加重要的,是将深嵌在城头的云梯钩子拔出来,防止敌人夜袭。

尽管他们深知,这完全是徒劳,人方军中有得是云梯。

当天晚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奄方城墙内的尸体还没有搬完,小雨已变成了中雨。待到将尸体全部搬运到一处廊庑下时,天穹好像被戳了更多的窟窿,那雨根本收不住,像决了堤的河水一般,灌进了奄方都邑之内。

等到半夜,奄方已经像一个灌水的木桶。积水在城中各处“咣当咣当”地晃悠,地面泥泞得什么事都做不了。

经受了一整天蹂躏的城墙,在雨水的冲刷下,宛如磕破的蛋壳,“吧嗒吧嗒”地掉土块。行走在城墙上的奄方军士,不得不蹑手蹑脚,生怕动作大了,把城墙给踩塌了。

负责城内排水的官员,是当晚最忙碌、也最紧张的一群人。按说城内有排水系统,积水应该可以排到城外,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积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用尽一切办法仍然无济于事之后,他们不得不派人潜入埋藏在水下的排水口。排查结果发现,排水口通畅得很,之所以无法泄水,是因为城外也像城内一样,成了沼泽。

焦虑了大半个晚上的奄侯晖,得到消息后,询问身边的重臣们,如何看待这件事?

令尹子值道:“这是上帝降祸于我奄方呀!遭受如此强大的人方攻击还不够,还要降下这一场灭顶的大雨,是想将咱们奄方彻底从大地上抹去吗?”

对于子值的论调,奄侯晖颇为不满,又有些将信将疑,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

“不韦,你怎么看?”

黑不韦是戴罪之身,不敢肆意放言,谨慎答道:“小人以为,这是上帝垂怜我奄方……”

“为什么这么说?”奄侯晖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说法,但毕竟是一种振奋人心的观点,奄侯晖还是有兴致听他说完的。

黑不韦道:“您也看到了,以我方的实力,最多只能扛住人方一天的进攻。如果上帝不降这场大雨,明日人方继续进攻我方的话,怕是我奄方连撤离都来不及了。小人内心,但愿这雨连下三天三夜,让那人方攻不得攻,让咱奄方防不用防。三天三夜的话,足够我奄方君臣和平民,安全撤离这座危城。”

奄侯晖听罢,无法当场想定,黑不韦所言是否可信?但毕竟是一条可以接受的生路,不由问道:“怎么个撤退法?”

“人方全体都是军人,行动迅捷。我方除少量军人外,更多是平民。唯有抛下一切物品,只带几日口粮,有组织地迅速撤离,方有可能在人方发觉之前,安全逃离。”

奄侯晖颌首道:“听来不错!但往哪儿撤?你可有想法?”

“不需要小人的想法。侯爷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

“你是说,我们整个方国,全部逃往庇方吗?”

“小人是这么想的。”

“这可行吗?”

“小人觉得可行。”

“庇方能接受咱们吗?”

“庇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你有这把握?”

黑不韦略一犹豫,道声“有!”

“侯爷,这家伙一派胡言!”子值愤怒地嚷道,“这种胡话也说得出口!”

“怎么就是胡话了?”奄侯晖问道。

“才打了一天仗,就把都城给放弃了,就算命保住了,还不等于亡国了吗?这家伙的用心,何其险恶!”

“只要人还在,国就没亡!”黑不韦抗辩道,“只要保住我奄方的人民和血脉,很快,我们就可以在大商的帮助下,打退人方的进攻,重建都城。”

“眼看要亡国了,你还相信大商吗?”子值恨恨地道,“大商可是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呢!”

“侯爷,”黑不韦知道跟子值争辩无用,直接对奄侯晖道,“小人得到消息,大商的新军,正在日夜操练,很快就会发兵,打过河水以东,前来解救我奄方和庇方的危机。”

“真的吗?”奄侯晖也有些怀疑,“大商不会言而无信吗?不会趁着这个机会,惩罚咱们当年抛弃盘庚爷,滞留在奄地的罪过吗?”

“据小人得到的消息,当今大商的政事,名义上掌握在宰丰大人和亚宁将军手中,实际上,真正能最后拍板的人物是王太后。而站在王太后身后,代表王太后发号施令的,是好公主。据说那好公主,原是族长出身,后来被大商攻灭了她的氏族,沦为奴隶。最终又凭借自己的才干,成为大商的公主娘娘。那是一个有情有义、信守承诺的人……”

奄侯晖瞪大了眼睛。

“听说大商新军的主帅便是她。只要这个消息没错,我想,大商发兵解救我奄方和庇方,应该不是问题。而且,只要有了这个前提,那庇方也不可能抛开我奄方,单独接受大商的援救。臣以为,在大商眼里,奄方和庇方是完全没有区别的,救奄方,就必然救庇方;救庇方,也必然救奄方。”

“你见过那个公主娘娘吗?”子值追问道。

“没有见过。”

“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却把她捧上了天,是眼看着咱奄方快不行了,准备另投主子了吗?”

“子值大人,你怎么这样说话?!”黑不韦不觉有些急,“小人对侯爷一片赤胆忠心,从未动有过花花肠子,早就做好了与奄方共存亡的准备,怎么会像你所说,还要另投明主呢?”

“明主?”子值抓住黑不韦的漏洞不放,“你的意思,莫不是说那好公主是个明主?咱侯爷是个昏君?”

“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别抬杠了。”奄侯晖实在听不下去,出面打圆场,叫停了黑不韦与子值之间的唇枪舌战。“老夫认为,黑不韦的意见未必绝对正确,但咱奄方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上,不这样干,也实在没有别人办法了。老夫决定了,无论这雨下得多大,哪怕是下土坷垃、下刀子,我奄方也要从今晚开始,大规模组织大伙儿撤离。但愿上帝眷顾我奄方,像黑不韦说的,让这雨连下三天三夜,让那凶狠的人方,只得到一座空城!”

这一场豪雨,正如黑不韦所期待的,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再加一个晚上。

在漫长的等待中,人方军队不仅一寸也没有前进,反而因为驻地变成了一片汪洋,倒退了数里地,才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一块高地,重新驻扎下来。

两千多人的大部队,在一片沼泽中开拔、迁徙、重新安营,花费了将近两个整天。

两天后,雨势愈发狂野,人方全军蜷缩在这块小小的台地上,苦苦等待着暴雨的终场。

不知不觉间,焦虑蔓延到了整个军营。大部队远征,最怕的就是滞留。

每当人方伯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营帐中来回踱步,怨天尤人之时,秀燕公主便会安慰他:奄方都邑的城墙,就算不被暴雨冲垮,也会被泡成一团泥浆。到时候,两千多名人方军士,只要一起吹口气,就能把它吹倒,还能节省不少人员的伤亡……

秀燕公主的宽慰,多少缓解了人方伯的焦虑心态。但他还是心神不宁,每日站在营门口,仰头观望着变幻无常的天穹,默默祈祷着大雨早些过去。

第四天早晨,雨住了。久违的阳光,透过天穹的残云,投下片片金光。

人方伯再也按捺不住,催促刘一山赶紧整理部队,向奄方都邑进发。

靠近奄方都邑,城墙上果然多出了几个豁口,城楼上稀稀疏疏插着几面奄方的旗帜,稀稀拉拉站了一排军士。

在刘一山的指挥下,近三百名人方军队,担任了第一波攻击任务。

任务进行得异常顺利,进攻部队只受到了零星抵抗,便顺利登上奄方都邑的城楼。

所剩无几的奄方士兵无心恋战,撤离得无影无踪。

城门落下,人方军队浩浩荡荡开了进去。他们惊异地发现膜,城楼一带居民区里,几乎空无一人。唯有侯府附近的一栋建筑前面,整整齐齐站了数十名奄方军士。

为首之人,手持一支长戈,霸气凛然地守住大门。

待人方伯、秀燕公主和刘一山闻讯赶到时,人方军士已经探听清楚,这是奄方宗庙,里面供奉着阳甲王的神主牌。

刘一山刚要下令攻击,秀燕公主叫停了他。

秀燕公主对人方伯道:“父亲请看,那家伙的气势,哪里是要抵抗,分明是要拼命!”

果然如此。

刘一山认得持戈之人,正是硬骨铮铮、永不服输的黑不韦。

一股敬意升上人方伯、秀燕公主和刘一山的心头。

刘一山催马上前,手持青铜刀,指着黑不韦道:“你这家伙,死到临头,还敢阻拦我人方大军!”

黑不韦道:“我奄方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踏进阳甲王宗庙一步。”

黑不韦的豪气与血腥感染了在场所有人。人方伯亲自上前,对黑不韦道:“老夫敬你是个好汉,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要能够战胜老夫,老夫便承诺,保住阳甲王的宗庙。”

“父亲,不行!”秀燕公主惊叫道,“我人方没人了吗?决斗之事还要您亲自参加?”

刘一山也忙阻拦人方伯道:“侯爷息怒。决斗是小人分内之事,奄方有勇士,咱人方更有勇士。”

说着,刚要迈步上前,冷不丁背后一声怒吼:“你要抗命吗?”

刘一山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停住脚步,不敢动弹。

秀燕公主父女情深,在人方伯身后喊道:“父亲,我来!”

不料,人方伯扭头怒斥道,“你也要抗命吗?!”

人方伯素来疼爱秀燕公主,绝少像这样当面斥责,把秀燕公主吓得连忙停步,呆呆地发愣。

喝退所有人后,人方伯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铜长剑,缓步走向黑不韦,说道:“老夫敬你是条好汉,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只要你表现得像个爷们儿,老夫保证,无论你是死是活,我人方都不会动阳甲王宗庙的一块土、一块砖。”

黑不韦被人方伯的承诺感动,放下手中的武器,向人方伯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提起武器,缓步迎向人方伯。

在场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呆若木鸡,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一交上手,高下立现。人方伯一生征战,武艺高超;黑不韦则只是胆壮,半无戎马经历。

刀剑相撞,“哐”地一声。二人错身之间,黑不韦已经中了人方伯一刀,肚肠顿时流出,重重地倒在地上。

眼看着黑不韦在地上痛苦挣扎,人方伯抬脚将他的身子翻过来,刀尖对准他的心口柔软处,麻利地一捅。

黑不韦连一句喊叫都没有,顿时咽了气。

人方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保全了阳甲王宗庙的所有看护人。

人方军队在奄方都邑只停留了一晚,次日便迅速离开,向西挺进庇方都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