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公家本行實　　明　黃魯直

公姓周氏，諱惇實，字茂叔，避英宗藩邸諱，改實為頤，曾祖諱從遠，祖諱知強，皆不仕，父輔成，登大中祥符八年蔡齊榜特奏名進士第，官至賀州桂嶺令，後公以顕贈諫議大夫，母鄭氏封仙居縣太君，乃龍圖閣學士鄭珦之女。天禧元年丁巳五月二日夜，鄭氏沐浴更衣，至夜五鼓，聞空中音樂嘹亮之聲，將曙，五星懸輝于庭後，化為五土埠於洞中，三日正午而公生焉。時南方天星當晝見，宋真宗問其故，司天監張奎運奏曰：“今南方必誕生賢哲，故天象垂照。”

時公道州營道縣鍾樂里，後改濂溪里，地名樓田，後人號濂溪，大族有宅，居於洞中，周圍廣數畝，左有山若龍，曰龍山，右有嶺若豸，嶺前有溪水萦廻，曰濂溪，上有橋道，曰石塘橋，後易名大富橋，非富之慕也，以詩書之富云耳。噫。龍山豸嶺之崖峩，源流溪潔之環遶，孕靈鍾秀，挺生哲人，邈然寡儔，豈偶然者哉！公年八九時為兒嬉戲橋間，以沙排八卦圈、《太極圖》形於橋上，識者過之，知其非凢。十二三釣游其上，吟風弄月，濯纓而樂之，志趣高遠，後人撰碑以誌其事，曰元公釣游所。公再遊月岩，觀岩峒上弦下弦若陰陽動靜中仰青天，若太極之圓而妙契於裏。少孤，養外家，依舅氏龍圖公鄭珦，以公有遠器，愛之如子，龍圖皆以惇名子，因以惇名公。

職方郎中陸參一見公曰：“此子不群之才，鳳麟之瑞也。”因以女妻之。景祐中，公年十八，鄭珦以公才德兼備，應詔奏補官試將作監主簿。慶暦元年辛巳，公年二十三，授洪州分寧縣薄，有獄久不决，公至一訊立辦，邑人驚曰：“老吏不如也。”披外臺檄，承乏袁州盧溪鎮征稅之局，鮮事，名譽士多來就學，朞月才名飛數百里，衆口交稱之，部使者薦其才於朝。年二十五陞南安軍司理叅军，愽學力行，遇事剛果，有古人風，與吉州推官彭應求溫泉寺詩序、賀傳耆手謁，并書手慰李大臨疏并二家書。公為政精密嚴恕，務盡道理，獄有囚，法不當死，轉運使王逵欲深治之，苛刻吏，無敢與相可否者，公與之辦[1]，力爭之，逵不聽，公置手板，棄告身，委官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置人於死地，求媚於長官，吾斷不為也。”逵感悟，囚不得死，且賢，公又薦之。

年甚少，不為守所知，洛陽人程珦攝通守事，視其氣貌非常，與語，知其為有學知道也，因與為友。時二子顥年十五，頤年十四，即令受學焉。二子聞公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心，後皆倡鳴道學。世謂二程夫子者，其原自公發之也。及珦為郎，故事，當舉代，每一遷授，輙以公名聞。或謂公曰：“人謂子拙。”公曰：“巧，竊所耻也。”遂喜而賦之，有碑刻存。年二十八移郴州桂陽令，並有治績，郴守李初平知其賢，不以属吏待之，既薦之，又賙其困乏，嘗聞公講論道學，嘆曰：“吾欲讀書，如何？”公曰：“君老矣，無及矣。頋請得為君言。”初平逐日聽公談論，盖二年有得。初平卒，子幼，不克喪，公護其喪，歸葬之南京。分司而歸，妻子粥不給，曠然不以為意。年三十二，諸公交譽，用薦者改大理寺，知洪州南昌西縣，百姓見公來，樂而相告曰：“可喜，是昔能辦分寧疑獄者，吾属得所訴矣。”更相告喻，勿違教令，不獨以得罪為憂，而猶以污善政為耻。富家大族、黠吏惡人惴惴焉。時得疾暴卒，更一日夜始甦，人視其家，服御之物止一弊篋，钱不滿百，莫不嘆服。年三十五東歸時，王荊公提點江東刑獄，時稱通達之儒。公遇之，與語連日夜，荊公退而熟思其語至忘寢食。公自少信古好義，以名節自砥礪，自奉甚薄，所得官俸盡以賙宗族，奉賓友，不使餘存。俁師聖初從伊川學，未悟，乃杖策詣濂溪。公曰：“吾老矣，說不可不詳。”留之對榻講論，越三日夜，自謂所得如見天之廣。復之洛見伊川，始訝其不凢曰：“得非從茂叔來耶。”乃曰：“吾年十五時好佃獵，自親炙茂叔則無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隱未發爾，一日萌動，必復如初。’後十二年復見獵者，不覺有喜，心乃知果未也。”豫章黃庭堅曰：“茂叔人品甚高，胷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不以小官為耻，聀思其憂，論法常欲以便百姓，平决獄訟，得情而不喜。其為監司，升黜官吏得罪者無怨言，濂溪之名雖不足以稱其美，不務求名而樂於求志，薄於徼福而厚於得民，菲於奉身，陋於希世，燕及惸嫠，尚友千古。聞茂叔之風者，尚可懲其貪饕，則濂溪之水配茂叔於永久，所得多矣。”知德者亦有取於其言云：“王拱辰君貺為與茂叔世契，便受拜，及坐間大風起，說《小畜》卦，君貺乃起曰：‘適來不知受却公拜，今却當請納拜。’茂叔走避。”

年三十八，著《太極圖》，明天理之根源，究萬物之始終。著《通書》四十章，明太極之蘊，言約而道大，文質而義精，得孔孟之本源，大有功於後學。《易說》《易通》數十篇，詩十餘首，手授二程，上接洙泗千年統，下啟河洛百世傳。年四十，改授太子中允書舍人。蒲宗孟以右丞治蜀，與公語三日夜，退曰：“世有斯人也。”以女[2]妻之。嗟夫，公教人每以言語感發，人未有不虛徃而實歸者。初平得之於二年，荊公得之於連日夜，宗孟得之於三日夜，俁師聖得之於三日。君貺得之於坐頃，不知當時語言氣象為何如，而其感悟人之速也如此。信乎，上接洙泗，而為孟氏以來獨步者。於嘉祐三年丙申，年四十一，簽書合州判官，一郡之事不經公手，吏不敢决，民不肯從，蜀之賢人君子皆喜称之。時趙清獻公為使者，小人或讒公，趙抃臨之甚威，而公處之超然也，抃疑終不釋。後改國子愽士，五年六月，轉殿中丞，及通判虔州，趙公來為守，熟視公所為乃悟，執其手曰：“幾失君，今日乃知周茂叔也。”遷虞部員外郎，通判永州，有姪仲章至任，及歸有詩一律，家書二封，歸奉諸叔父諸兄長。前治平元年四十七，避英宗諱改實為頤，作《愛蓮說》，以明所好。二年，以永倅歸展拜墓，與鄉人同遊本郡含暉巖，題名于石。又登寒亭以避暑，襟懷洒遇，尤樂佳山水，落適意處，或徜徉終日。檄發遣邵州事新學校以教人。治平四年正月甲戌朔三日丙子，邵州新遷學成，行釋菜禮，撰祝文以告先聖。

年四十九，任南康司理叅軍，迎母氏於官。今有《同宋復古遊廬山太顛寺》有詩，因遇潯陽而愛廬山之秀，山麓有溪焉，築書堂房於其上，因取故里之號，名曰濂溪，欲以識鄉関之在此，示不忘本也。語其友清逸居士潘延之曰：“可仕可止，古人無所必。束髪為學，將有以設施可澤於斯人者，必不得已，止未晚也，此濂溪者異時與子相從於其上，詠歌先王之道足矣。”因至張宗範亭，宗範請名焉，公名曰養心。又徵文以自勉，遂作說以遺之，程顥曰：“荀子謂養心莫善於誠。”公曰：“荀子元不識誠，既誠矣，心安用養。”明道退而嘆曰：“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又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月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興。”窓前草不除去，或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子厚觀馿鳴亦此意，伊川指食卓問康節曰：“此卓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處。”康節為之極論其理，以至六合之外，伊川嘆曰：“平生惟見周茂叔論至此耶。”

公年五十一，家素貧，入京師，鬻其產以行。擇畱美田以畀周興任之，以祭掃其父祖諫議之墓。熙寧元年五十二，趙清献公入叅大政，呂政献公為大從交薦之，為廣南東路轉運判官，称其職，有啓謝。呂公曰：“在薄宦有四方之遊，於高賢無一日之雅。”五十三，轉虞部郎中。五十四，以正月九日領本路提點刑獄，公不憚出入之勞，瘴毒之侵，雖荒崖絕島，人跡所罕至者，亦必緩視徐行，務以洗冤澤物為己任，進退官吏得罪者自以為不冤，設施措置，未盡其所為，而病亦篤。水齧其先塋，因請郡符，知南康軍以歸。五十六酷愛廬山之阜，遂就書堂而定居焉。距江州十里許，趙公再尹成都，復奏起公，朝命至門，而公已善終。熙寧六年六月七日，壽五十七，初病間，謂二子壽、燾曰：“吾母迎養，官舍不奉，大限告終，奄棄祿養，吾以廬阜清泉杜蓮花峯山水清函，地道寧靜，小厝於此，倘我不起，附葬於傍，甚勿扶襯歸礗故里，恐我先妣墳塋無人祭掃，以致失所。壽當留此以看守祭掃，燾還故里奉蒸嘗，守丘壠，崇重本源，友于宗黨，教順子孫勤謹耕讀，無墜家声，不違吾命，得瞑目九原矣。”二子號泣，匍匐謹遵治命，毋敢違越，後三日終，以是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葬江州德化縣德化鄉五里至延壽院，舊名羅漢壇。又五里至石塘橋，曰濂溪清泉社，地卜蓮花形，仙居縣太君鄭氏夫人墓左，從遺命。

宋寧宗朝嘉定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賜謚曰元。從簽書樞密院事禮部尚書任希夷之請也。理宗朝淳祐元年，詔封汝南伯，從祀子廟庭，著作郎李道傳之請。大常卿徐橋、禮部尚書李重皆繼以為請也。元仁宗朝皇慶二年癸丑，建崇文閣於國子監，以宋儒周惇頤居首十賢，從祀孔子廟庭。延祐六年十二月，追封宋儒周夫子為道國公。宦遊九江，因有廬山之秀，築室其間，江州之南出德化門五里至延壽院，舊名羅漢壇，又五里至石塘橋曰濂溪，乃元公自名焉。九江濂溪乃冕服之鄉，道州營道縣營樂鄉有蹟曰濂溪，以古碑考之，上有石塘橋，後易為大富橋，營道濂溪乃桑梓之里，寓仕九江而不居焉。因亦名之，示不忘其本也，且有以識鄉関之在此耳。黃魯直謹記。_{（魯承恩本）}

[1] 據宋刻本及文意，當做“辯”。

[2] 此處或脫“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