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长安地区的文化风气与庾信等南来诗人
永熙三年(534),六镇鲜卑中的少数,由宇文泰、贺拔岳带领西迁,割据关陇,抗衡高氏。西魏统治者汉化程度较低。根据周一良先生的研究,宇文氏并非出于鲜卑,而是源于匈奴南单于远属;宇文诸族国亡入慕容氏,辗转入北魏,之后,宇文泰先后迁武川,另一批宇文氏则随孝文帝迁洛,因此在籍贯上又有河南洛阳宇文。王仲荦先生亦主张宇文氏出于南匈奴,而“宇文”二字,鲜卑称之为“俟汾”,后因音讹之故,称之“宇文”。
北魏统一之后,关中地区动乱纷起,难以治理,孝文帝时就曾慨叹“秦难制”。西魏播迁之后,人才缺乏,其礼乐建设的水平,也不能和建立在北魏汉化基础上的邺城礼乐改革相比。宇文氏的文化建设主要依据关中本地力量基础。长安地区文化保守势力很强大,文化传统驳杂而守旧,文学新风自是难至。西魏北周与江左政权、山东政权也有过一些行聘往来,但很少涉及文学交流。真正能够为长安地区带来地域性文化交流的,主要是西魏趁侯景之乱后攻陷江陵(554),俘获不少南朝文人。后来,西魏又平定邺城,俘获不少北齐士人。这些士人的入关之路,并不平顺。他们所遭遇的巨大阻力,主要是从西魏以来长安地区所形成的顽固、保守的文化风气。庾信、王褒等一批江左文士被迁入关,开始融入并逐渐改变长安的文化风气。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其家“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他的父亲庾肩吾为南梁中书令,亦是著名文学家。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自幼随父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他们的文学风格,也被称为“徐庾体”。侯景之乱时,庾信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后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为西魏所灭。庾信亦被留在西魏。庾信“多识旧章,为政简静”,为西魏统治者所赏识,即便陈代立国之后,依然被扣留不放。北周取代西魏后,庾信依然受到重视,被视为北周文坛第一人。“世宗、高祖并雅好文学,信特蒙恩礼。至于赵、滕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志,多相请托。唯王褒颇与信相埒,自余文人,莫有逮者。”(《周书·庾信传》)一般认为,齐梁文风也随南来士人而获得北传。而庾信将自己的乡关之思、国破之痛和流离之哀,写进文学作品,昭示着南北文风融合的前景。然而庾信的文学成就,并不是在北周中天然获得,而是经历了一段极为蹉跎、曲折的岁月,这同样与当时北周与其他政权之间的政治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由于西魏、北周军事力量十分强大,在文化发展上又以宗周、复古自居,且明令反对浮华文风,所以南来士人入关中之后要面临诸多压力。庾信、王褒等南来士人在此间的发展并不顺利,庾信初到北方,曾经历三年囚于别馆的痛苦经历。在这三年中,他创作了《拟咏怀二十七首》,“言梁运之将终也”,充满了对梁王室的伤悼、对自身处境的忧虑和不安。此后十年,他没有担任什么重要官职,在政治上并没有受到北周统治者的信任。萧永卒后,庾信写了《思旧铭》,不无怀旧之情。保定二年(562)周弘正回南,庾信写了《别周尚书弘正》,可以看出其强烈的故国之思。
天和三年(568),庾信曾赋闲在家,颇感落寞,慨叹如今不过是咸阳布衣而已,于是写下《哀江南赋》,起于故国之思,其真正用意却是结句:“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有向北周统治者求官的意愿。此后,庾信在长安开始写作一些歌颂性质的公文,与统治者关系逐渐亲密,开始有一些扈从的机会。其《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就作于建德二年(573)。建德四年(575)之后,庾信对返归南方不抱希望,这段时期,他撰写了《贺平邺都表》。又在《奉报寄洛州》《同州还》等诗歌中,表露了羁留之无奈。现存庾信碑志文约31篇,其中12篇为神道碑,19篇为墓志。这些墓志,全部是入北之后受托而作,这一数字远远超过北朝时期的任何一位作家。以王褒为例,同样是由南入北的作家,却仅存四篇同类作品,而且只有墓碑文,没有神道碑。庾信撰写大量这样的碑铭,一方面可能是人情世故所迫,但另一方面也很可能是经济条件所迫。虽然史料记载中没有说他是否收受报酬,但从庾信当时的经济状况,以及当时的社会风俗来看,庾信很可能从中收取费用,以解决生活困窘之状。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碑碣”条:“近代碑稍众,有力之家,多辇金帛以祈作者,虽人子罔极之心,顺情虚饰,遂成风俗。”庾信所为撰写墓志之家,多为王公贵族,应该算是“有力之家”了。在这些墓志之中,庾信其实大量利用了骈俪化的写作手法,这种手法越到后期越是明显。一般除了对墓主的姓氏、籍贯及生平历官等内容用散体进行必要的说明之外,墓志的其余部分几乎全以骈文写成,工于偶对、典故之运用。这是庾信在复古气氛浓烈的北周所保留的南方特征,而且,这一点应该在当时是深受北周人欢迎的。庾信的诗歌,如《奉和赵王春日美人诗》《和赵王看伎诗》等,仍保留着南朝化倾向。
但是,庾信的晚年毕竟生活在北方,饱尝分裂时代特有的人生辛酸,感伤时变、魂牵故国,是其“乡关之思”的一个重要方面。庾信遭适亡国之变,内心受到巨大震撼。“正是古来歌舞处,今日看时无地行”(《代人伤往二首》其二),这种沧桑之感,使他更深刻地意识到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之间,如同“一马之奔,无一毛而不动;一舟之覆,无一物而不沉”(《拟连珠》)。因此,他在抒发个人的亡国之痛时,也能以悲悯的笔触,反映人民的苦难,并归咎于当权者内部的倾轧与荒嬉。久居北方的庾信渴望南归,魂牵梦绕于故国山河。看到渭水,眼前便幻化出江南风景:“树似新亭岸,沙如龙尾湾,犹言吟溟浦,应有落帆还。”(《望渭水》)忽见槟榔,也会勾起思乡的惆怅:“绿房千子熟,紫穗百花开。莫言行万里,曾经相识来。”(《忽见槟榔》)在《寄王琳》中,庾信接到南方故人的来信后,更禁不住悲慨万端。《四库全书总目》称赞庾信北迁以后的作品“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从《寄王琳》这首诗中,可以看出作者化精巧为浑成的高超艺术。
叹恨羁旅、忧嗟身世,是其“乡关之思”的另一重要方面。虽然他北迁以后得到的“高官美宦,有逾旧国”(滕王逌《庾信集序》),但内心深处感到无异于“倡家遭强聘,质子值仍留”(《拟咏怀》其三),责备自己的羁留为“遂令忘楚操,何但食周薇”(《谨赠司寇淮南公诗》)。他的羁旅之恨与忧生之嗟是交织在一起的。他以“涸鲋常思水,惊飞每失林”(《拟咏怀》其一)的意象刻画了个人生存的软弱。庾信自谓晚年所作《哀江南赋》“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倪璠作注解时借以发挥道:“子山入关而后,其文篇篇有哀,凄怨之流,不独此赋而已。”(《注释庾集题辞》)可谓深契庾信后期文学的精神特质。他的《拟咏怀》二十七首,以五言组诗的体制,从多种角度抒发凄怨之情,直承阮籍《咏怀》组诗的抒情传统,尤称杰作。如其七中借流落胡地、心念汉朝的女子,比喻自己仕北的隐恨与南归的渴望,真挚感人。又如其十八中所表达的忧思,不只是仕途不达的失意之悲,更是不能为国建勋的失志之恸,因而无法给自己留下排遣或超脱的余地。此诗中“残月”四句写景,“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句式巧拙相间,且能投射诗人独有的心境,可见诗人精切浑成的笔力。
由南入北的经历,使庾信的艺术造诣达到“穷南北之胜”的高度,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典型意义。庾信汲取了齐梁文学声律、对偶等修饰辞技巧,并接受了北朝文学的浑灏劲健之风,从而开拓和丰富了审美意境,为唐代新的诗风的形成做了必要的准备。
与庾信一起渡江北上的,还有著名诗人王褒。王褒(513—576),字子渊,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宰相王导之后。梁元帝时,王褒任吏部尚书、左仆射。西魏入侵江陵,被扣留北方。明帝宇文毓笃好文学,对王褒颇为亲近,颇给官职。
王褒在梁时曾写过《燕歌行》等诗歌,被广泛传诵摹仿。《燕歌行》主要是描写征战艰辛,塞北苦寒,却用宫体诗笔法开头:“初春丽晃莺欲娇,桃花流水没河桥。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随后,作者用“自从昔别春燕分,经年一去不相闻”转换画面,与开头所呈现的春风温柔之景形成鲜明对比:“充国行军屡筑营,阳史讨虏陷平城。城下风多能却阵,沙中雪浅讵停兵。”创造一种春闺、边地两处对立的时空感。这一特点,常常在唐代边塞歌中看到。入北之后,王褒的诗歌虽不免残存南方特点,但是诗歌内容充实许多,风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写了不少关于边塞和征战等方面的乐府诗,《渡河北》《关山月》等是他的代表作。如《渡河北》:“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风格苍楚,是北朝诗歌中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