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政说与论著:两汉思想家的文学表达
两汉时期,思想发展极富活力,产生了大量政论家、思想家。从汉初到汉末,这些政论家、思想家虽然所处的各个历史阶段有所不同,但都始终关心国家政治和民生疾苦,具有宽阔的社会视野,无不体现着汉代知识分子将自身与时代命运紧密联系的精神特质。他们所撰写的政论文和具有体系的思想论著,运用了丰富的文学形式和文学修辞,具有高度的文学价值,对后世文章学产生深刻影响。
《新语》是汉初思想家陆贾所著的一部政说文集,共收录了12篇文章。陆贾(约前240—前170),楚人。他早年追随刘邦,因能言善辩常出使诸侯。刘邦和文帝时,两次出使南越,说服赵佗臣服汉朝,对安定汉初局势做出了贡献。陆贾的《新语》是文章结集之后,刘邦亲自命名的,内容主要是讨论秦亡汉兴、天下得失的道理。这批文章是为初起的汉帝国寻找精神根基,以及从文化层面论证其合法性。陆贾提倡总结亡秦教训,批评秦“法治”太过,主张“文武并用,德刑相济”,提出减免赋税徭役,让利于民。要与民休息,不扰民,不加赋,做到“国不兴不事之功,家不藏不用之器,稀力役而省贡献”(《新语·本行》)。这些理论成为汉初休养生息政策的理论基础。而陆贾的文风质而不俚,陈义没有故作高深浮夸之状,体现了西汉文章从战国策士之文到西汉政说散文的过渡。
《新书》是汉初思想家贾谊的政说文集,是由刘向所编,共58篇。贾谊的生平在前面汉赋一节已经有所介绍。他的政说文章堪称西汉第一,其实远远超过了他在汉赋方面的成就。贾谊的政说文,基本上是总结秦代灭亡教训,发展先秦民本思想,为汉初巩固政权、完善封建制度做出重要贡献。他提出的削弱诸侯、限制豪强、加强中央集权、重农抑商等主张,得到统治者重视,并在治国理政中得到施行。在这部论著中,最有名的是《论积贮疏》、《陈政事疏》和《过秦论》。
《论积贮疏》是贾谊23岁时上书文帝的一篇奏章,建议重视农业生产,以增加积贮。文章直抒政见,观点鲜明,议论锋利,论证严密,善用对比,笔势流畅,说服力强,有战国纵横家遗风,无论对历代经济政策的制定,还是对后世政论文的发展都有深远影响。《汉书·食货志》收录了这篇文章。《陈政事疏》又名《治安策》,是贾谊分析汉初政治形势,并提出相应对策的一篇上书。它的开头就十分令人心惊:“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继而逐层铺叙如今国家所存在的影响安定的诸多问题,强调要削弱诸侯王权,加强中央集权,确立封建等级制度,重视仁义教化,减轻民间赋税负担等。贾谊去世后,他的诸多论点都得到了应验,诸侯强大导致发生了七国之乱,证明贾谊所具有的敏锐政治眼光和批判现实的勇气。贾谊最为后人称道的是他总结亡秦教训的《过秦论》,被鲁迅评价为“西汉鸿文”。全文着重从各个方面分析秦王朝的过失,故名为《过秦论》。先讲秦自孝公以迄始皇逐渐强大的原因:具有地理的优势、实行变法图强的主张、正确的战争策略、几代人的苦心经营等。行文中采用了排比式的句子和铺陈式的描写方法,造成一种语言上的生动气势。之后则写陈涉虽然本身力量微小,却能使貌似强大的秦国覆灭,在对比中得出秦亡在于“仁义不施”的结论。这篇文章,述史实,发议论,渲染铺张,见解透辟。
《春秋繁露》是董仲舒所著的一部政治哲学论著。贾公彦在《周礼·春官大司乐》中作疏,认为《春秋繁露》是对《春秋》大义的引申和发挥。该书以阴阳、五行为骨架,以天人感应为核心,宣扬“性三品”的人性论、“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的伦理思想及赤黑白三统循环的历史观,为汉代中央集权的封建统治制度,奠定理论基础。《基义》谓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之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是故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综合前论,即是所谓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并把“仁、义、礼、智、信”五种封建道德伦理规范,与金、木、水、火、土之五行相比附,则为“五常”。“三统”与“三正”实际上是仲舒的历史观。秦汉以前古书记载有夏、商、周三代,仲舒遂认为夏是黑统,商是白统,周是赤统,改朝换代只不过是“三统”的依次循环,只是“改正朔,易服色”,在历法和礼仪上作形式上的改换。夏以寅月为正月,商以丑月为正月,周以子月为正月,三代的正月在历法上规定不同,故被其称作“三正”。在董仲舒看来,一个新王朝出现,无非在历法上有所改变,衣服旗号有所变化,此即为“新王必改制”,表示一个王朝重新享有天命。从“三统”“三正”论中不难看出,仲舒否认历史的发展,王朝的更迭只是形式上的改变,实质上却是绝对不变的。所谓的“性三品”,即是圣人生来性善,小人生来性恶,中人之性,则可善可恶,性善圣人则是天生的统治者,中人之性则可以教化,逐渐变善,至于小人则是“斗筲之性”,只能接受圣人的统治。总之,此书内容反映了作者的整个哲学思想体系,这种以儒家宗法思想为中心,杂以阴阳五行学说的思想体系,对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作用与影响。
《淮南子》是由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主持编撰的一部论文集,又名《淮南鸿烈》或《刘安子》。《淮南子》著录内21篇,外33篇,内篇论道,外篇杂说。目前保存下来的,只有内篇21篇。该书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综合了诸子百家学说中的精华部分。这部论著,表面上只是一部意在求仙访道博采黄老言的道家之书,但事实上蕴含了刘安对当时政治的理解,即以汉初黄老思想来对抗当时日益兴起的儒学,甚至认为以天子一人之神智不能治理好国家。所以,《淮南子》的本质是建元初年间激烈政治斗争和意识形态辩论的产物。从具体内容来看,《淮南子》包罗万象,涉及的领域非常丰富,既有史料价值,又有文学价值,其中内篇论道,外篇杂说,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综合了诸子百家学说中的精华部分,是无为与有为的结合,是经世致用之学。《淮南子》对后世研究秦汉时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蕴含的哲学思想闻名古今。
《盐铁论》为桓宽所编,共10卷60篇。它是根据昭帝始元六年(前81)召开的盐铁会议的文件写成的,是一部政论性散文集,集中反映了汉代中期的社会问题。它比较生动地记述了御史大夫桑弘羊和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贤良”“文学”们的辩论,保存了许多西汉中叶的经济思想史料和风俗习惯,揭露了当时社会的一些问题和矛盾。在写作上,它通过一定的集中和概括,描写了几个各有特点的人物形象,有些人物语言和描写文字比较生动,感情色彩也比较浓。采用对话体的形式,各篇之间又互相联系,这在散文作品中是很少见的。从整体看,其写法稍觉刻板。这部著作为研究当时社会矛盾和桑弘羊的思想保存了丰富的史料。王充赞誉其体现了“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论衡·亲书》)”的特点。
《新论》是桓谭所著,共29篇,同样是紧紧围绕“当时行事”即时下政治社会形势,“述古正今”“欲兴治”。桓谭提出的“兴治”,其核心概念是“霸王道杂之”的治道,王道是“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后教以礼义,使知好恶去就。是故大化四凑,天下安乐。此王者之术(《新语·王霸》)”。霸道是“尊君卑臣,权统由一,政不二门。赏罚必信,法令著明,百官修理,威令必行,此霸者之术”。用今天的话说,一方面要除害、富民,以礼义教民,另一方面是加强皇权,统一法度,百官修理,威令必行,将民生问题放在首位,防止政治腐败。桓谭强烈反对谶纬,《新论·谴非》中以王莽崇信谶纬为例,讨论了他的政权被灭亡是因为为政不善,见叛天下,并非什么天意。所以,在桓谭看来,唯一有益于政道者,是合人心而得事理。《新论》在文学批评方面发表了很多关于创作和辞赋的看法,他以扬雄作赋为例讨论创作过程的艰辛,“尽思虑”“伤精神”,要付出诸多努力才能写出“丽文”。在创作技巧方面,提出了“伏习象神”说,认为创作要专心致志、坚持不懈地进行模仿,在反复的创作实践中达到“巧”“神”的重要性。《新论》还讨论了创作环境的重要性,以贾谊、司马迁、刘安、扬雄等人为例,讨论当创作主体处于逆境时如何发奋著书。《新论》反复提到文学创作应该有“知音”,这其实是较早的文学接受论。东汉思想家王充对《新论》评价很高,认为该书“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论衡·超奇》)。范晔写《后汉书》推举桓谭与杜林、郑兴、陈元等人“俱为学者所宗”。
《论衡》的作者王充(27—约97),字仲任,会稽上虞人。
《论衡》现存文章有85篇,核心理念是“解释世俗之疑,辨照是非之理”。东汉时期,儒家思想因为掺进了谶纬学说,逐渐变成了“儒术”,有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王充反对的是汉朝立国的思想根基,即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说,和以此为基础生发的对其他一切事物的神秘主义的解释和看法。《论衡》不仅对汉儒思想进行了尖锐而猛烈的抨击(但它并不完全否定儒学),而且它还批判地吸取了先秦以来各家各派的思想,特别是道家黄老学派的思想,对先秦诸子百家的“天道”“礼和法”“鬼神与薄葬”“命”“性善和性恶”等学说,都进行了系统的评述。《论衡》产生在儒学与谶纬神学相结合,成为统治阶级的正统思想的大一统时期,它敢于向孔孟的权威挑战,否认鬼神之存在,确立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古代唯物主义体系,在思想史上意义非凡,对魏晋时期的哲学家杨泉、南朝宋时的思想家何承天、南朝齐梁时的无神论者范缜、唐朝时期的刘禹锡和柳宗元、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等,都曾产生深刻影响。《论衡》中有很多内容与文学批评相关,如提出文学要增善消恶,劝善惩恶,反对虚妄,提倡“实诚在胸臆”等主张,反对文章过分夸饰,对汉赋“侈丽宏衍之辞,没其讽喻之义”的特点进行批评,而对野史杂说包括神话都持否定态度。王充认为古今语言不同,不应该过分追求古奥艰涩,文章应该从实用性出发,通俗易懂,言文合一。他特别强调文贵独创,不能过分模拟因袭,提倡“独是之语”。《论衡》认为作品不应当按照时代差异来衡量其价值,而应当看到作品内容本身,“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故而“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王充在写作方面是现实主义者,提倡写当代之人事。由于这部论著有着鲜明的立场,故而行文往往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恣肆畅快的文风。通过尖锐的批判,来独抒己见、抑非扬是。在选材上,《论衡》所展开的问题,都是为了解决大时代背景下人所面临的生存、思想、才性、修身等种种问题,对人本身有着深刻的关怀。由于《论衡》以驳论文为主,论说方面往往逻辑十分严密,长于辨析,说理论事,脉络分明,同时具有文采和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