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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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愿望,符朗斯基几乎整整一年里唯一的愿望,这代替了以前全部的愿望。这对安娜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怕的因此也更令之神往。这个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他脸色苍白,下颌哆哆嗦嗦地站在她面前,希望她安静下来,而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怎样让她安静。

“安娜!安娜!”他声音颤抖地说,“安娜,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可是,他越大声说,她原来骄傲、高兴而现在羞愧无比的头便垂得越低,她全身缩着,从坐着的长沙发上跌到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她,她就落到地毯上了。

“我的上帝!宽恕我!”她边抽泣边说,同时把他的两只手贴到自己的胸口上。

她感到自己犯下了那样的罪过,以致只好自责和请求宽恕了。而现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了,因此她也只能向他请求宽恕。她看着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屈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而他呢,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杀人犯,看到了被杀者的躯体。这个被他剥夺了生命的躯体,是他们的爱情,他们爱情的初期阶段。只要回想爱情竟要付出羞愧难当的代价时,她便觉得既害怕又厌恶。这种精神上裸露的羞耻压抑着她,也传染给了他。然而,不管杀人犯面对被杀者的躯体有多么恐惧,他还得把它剁成一块块并藏起来,去享受自己凶杀得来的东西。

因此,杀人犯激烈又狂暴地向这个躯体扑过去,拖拉它,宰割它;他正是这样吻着她的脸蛋和两个肩膀。她抓住他的一只手,一动也没有动。是的,这些亲吻——就是用羞耻换来的玩意儿。是的,还有这只手将永远是我的——我的同谋者的一只手。她举起他这只手,并吻了吻它。他跪下来,想看到她的脸;但她把它藏起来了,而且什么也没有说。她终于好像竭力控制住了自己似的站起来,并推开了他。她的脸还是那么漂亮,但它更使人觉得惋惜、可怜。

“全完了,”她说,“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记住这一点。”

“那是我的生命,我不会不记住的。为了瞬间的这种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她厌恶而恐惧地说,而恐惧无意中也传给了他,“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什么话,什么话也不要说了。”

她迅速站起来,慢慢从他身边走开。

“什么话也不要说了。”她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让他惊奇的冷漠绝望的表情,就这样走了。在这一瞬间,在这进入新生活的时刻,她感到自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种羞耻、开心和恐惧的感觉,也不想说它,免得不恰当的语言把这种感觉亵渎了。就连后来,到第二、第三天,她也不但没有找到能表达这种感觉的全部复杂性的语言,而且也没有在头脑里理清思路。

她对自己说:“不,我现在没法想这个,等我平静了些再说。”但这种让思想平静的时刻一直没有到来;每次当她要想想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将来怎么样及自己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就会感到恐惧,于是她便把这些想法驱散了。

“以后,以后,”她说,“等我平静些再说。”

倒是在她无法控制自己思想的梦中,她的情况便丑陋赤裸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几乎每天夜里都要梦见同样的情景。她梦见两个人同时是她的丈夫,两个人都对她表达过分热烈的柔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边哭边吻她的双手,并说:现在多幸福啊!而阿列克谢·符朗斯基也在场,他也是她的丈夫。接着,她便微笑着向他们解释——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这事儿要简单得多,而且这样他们两人都感到满意和幸福了。但这个梦像恶魔一样压抑着她,她就惊恐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