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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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妻子与符朗斯基单独坐在一张桌子上并兴奋地谈论什么这件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和不体面的地方;不过他注意到,客厅里其他一些人似乎感到有点儿特别和不成体统,所以他也感到事情有失体面。他决定把这一点告诉妻子。

回到家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像他通常所做的那样来到自己的书房里,坐在安乐椅上,打开一本夹着把小纸刀的书,是讲天主教的,并照例读到一点钟;他只是偶尔擦擦自己高高的前额,并像在驱赶什么似的抖抖脑袋。像通常一样,他站起来去梳洗。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还没有回来。他把书夹在腋下上了楼;但今晚与通常对公务上一些事情的思想和考虑不同,他想的净是妻子以及和她有关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今天,他没有上床躺下,而是双手挽在背后在书房里来回踱起来。他感到自己事先必须对再次出现的情况作一番仔细的考虑,所以不能躺下。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作出决定要与妻子谈一谈的时候,他似乎觉得这很容易;而现在,当他开始对再次出现的情况进行考虑的时候,却感到很复杂和难办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妒忌。按照他的信念,妒忌是对妻子的侮辱,而且,对妻子应当抱信任的态度。为什么应当信任,应当完全相信他年轻的妻子会永远爱他呢,他没有问过自己;但是他从来没有不信任她,因为一向都信任她,所以才对自己说,应当抱这样的态度。现在呢,虽然他认为妒忌是一种可耻的感情,而且这种信任的信念并没有被破坏,他还是感到处在某种不合逻辑和不清楚的情况中,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发现妻子有可能陷入另一个人的爱情中,他觉得这似乎是极为荒唐和无法解释的事情,因为这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是在与作为生活反映的公务领域中度过的。而每当与生活本身发生矛盾的时候,他往往躲开它。现在他经受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平平安安地走过架在深渊上的一座桥,突然发现这座桥断了,底下是旋涡。这旋涡就是生活本身,而桥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说过的那种脱离实际的生活。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想到妻子有可能爱上别人,他在这种情况面前吓坏了。

他没有脱衣服,迈着均匀的步子来回走着,在餐厅灯照亮着的咯吱咯吱响的嵌木地板上,在昏暗的客厅地毯上,客厅里的灯光只照在长沙发上方他的巨幅新肖像上。他还经过她的起居室,里面点着两支蜡烛,照亮着她亲友的肖像以及她那写字台上一些精美的、自己早已很熟悉的小摆设。他穿过她的房间,直到卧室门口,然后再拐回来。

每一个来回,他总会在亮堂堂的餐厅嵌木地板上,停下来并对自己说:“对,这事儿必须解决并加以制止,必须说明我对这事儿的观点和决定。”接着,他便往回拐。“不过,究竟说什么呢?我该怎么决定?”他在客厅里这样自言自语,却找不到答案。“而说到底,”在拐弯进书房前,他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什么。她和他谈了好久。这有什么?一个女人在社交场合与谁谈话的事情还少吗?再说,妒忌——意味着降低自己,同时也贬低了她。”他自言自语说着,走进她的书房里。但以前在他看来很有说服力的这个说法,这时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价值了。他随即从卧室门拐回客厅,可是他刚走到昏暗的客厅里时,有个声音对他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如果旁人注意到了这一点,那就是说有点儿名堂了。于是,在客厅里,他再次对自己说:“对,这事情必须解决和加以制止,并说明自己的观点……”而在要拐弯前,他又问自己:怎么解决?然后又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回答说:没有什么。接着,他想起妒忌是对妻子的一种侮辱,可是在客厅里,又确信是出了点事儿了。他的思想和他的身体一样绕了一个完整的圆圈,没有捕捉到任何新东西。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摸了摸前额,便坐在她的书房里。

在这里,望着她的桌子,上面放着的带吸墨纸的孔雀石色信笺夹及一封未写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改变了。他开始设想她的生活,考虑她怎么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头一次生动地想象到她的私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只要想到她能够而且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他就感到如此可怕,连忙把这种思想赶跑了。这就是瞧一眼都感到可怕的那个旋涡。设想别人的思想和感觉,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说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内心活动。他认为,这样的内心活动是有害的和危险的幻想。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想,“现在正当我在事业上快要成功的时候(他想到自己正在推行一项计划),需要完全的平静和内心的全部力量,正是现在,这种无聊的担忧压到了我身上。但是,有什么办法?我不是那种遭受不安和担忧而没有勇气去正视的人。”

“我得想好,解决了,然后不再去管这事,”他出声地说出来,“关于她的感情,她心里怎么想及会怎么想的问题,不是我的事情,这是她的良心的事情,属于宗教。”他对自己这样说,同时因为意识到那个新发生的情况可以归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于是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由此可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告诉自己,“关于她的感情以及等等的问题——是一个不可能与我有关的问题。我的责任有清楚的规定。作为一家之主,我有义务指导她,因此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我应当指出我所看到的危险,向她提出警告,甚至使用权力。我应当告诉她。”

这样,现在将要对妻子说的话,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头脑里完全清楚地形成了。在考虑自己要说的话时,他为家务事这么不知不觉地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感到可惜。尽管这样,即将要说的话的形式和连贯性,在他头脑里已经像作报告那样清楚而准确地形成了。“我应当告诉她并说明下列内容:首先,说明社会舆论及保持体面的意义;其次,从宗教上说明结婚的意义;其三,如果需要的话,指出对儿子可能带给的不幸;其四,指出她自己将遭受的不幸。”接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双手交叉,手心向下地扳手指,指关节便咯吱咯吱响起来。

这个成了坏习惯的动作——双手交叉扳得指头咯吱咯吱响——往往使他安下心来,使他恢复冷静,而这时候正需要如此。大门口传来轿式马车的响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来到大厅中央,站住了。

台阶上响起女人的脚步声。准备好自己要说的话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站着,同时夹紧自己交叉的手指;等待着什么地方还有咯吱声。一个关节咯吱响了一声。

还在听到台阶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时,他就感觉到她已经临近了。然而,他尽管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满意,面对即将进行的解释还是觉得可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