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云千浪渡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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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逍遥·起势(二)

“哥,你觉得,会是--”

女孩的黑色眸子里映出一个与自己相似的模样。

竹林里,唯有清泉细流清澈,无言相对。

“做你该做的事。”男人轻声作答,“华烽城行凶,死的人是廖骁……这并不代表凶手是江家的那个孩子。”

“但是-”

“霖幽,”男人的食指和拇指控制着玉质茶杯在矮桌上转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

霖幽的黑色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

“……他们说,那个孩子会来找我。”

男人侧过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霖幽。

“但他进不了轩城。”

雨点穿过层层叠叠竹叶的缝隙,悄然惊扰浅茶幽香,漾开细波。

“下雨了。回去吧,霖幽。”

男人带着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霖幽的肩。

玄黑凤仪暗纹随着霖幽的起身忽明忽暗,柔软布料质地在雨中染上无法洗去的深沉墨色,冕旒遮盖不了侵染湿润的雨滴。

“霖幽!”

男人的喊声让霖幽站住脚,侧身回看。

雨蒙蒙里已经不清晰的身影似乎是站了起来。

“怎么?”

霖幽问道。

“刚才,乍一看,还以为,是姑母……恍的,或许是茶代酒亦沾酒香……”

他的佩剑上,俨然刻写着一词霖伊国赋。

-上伊天国,顺承神势-

-央央霖伊,护我河山-

已是近夜。

夕阳半照燃霞道,月明星稀清遥空。

“师父,今天客人真多…”

符染戴着一顶大草帽,在酒馆里传递酒菜。

嘈杂热闹的馆子里,西墙边,墙角上,一隅小桌,一方椅子。该来的人迟迟未来。

“……他是迟到了?”

符染的透亮浅色眸子在帽沿的阴影里映着店中灯火微暖,手中待客用酒杯里的残水扭曲着木梁。

正是说着这话询问师父的符染没有注意到店门已然被推开。

“安染……半碟豆子,不用酒。”

乔安染忽然愣住。

这个暗号并不代表什么好兆头。

“师父?”

符染看着乔安染。

他第一次觉得师父好像是……

在害怕么?

“符染,今晚早些闭店,接下来可能有够你忙活的……”

乔安染着一袭灰衣与才进门的家伙缩到角落的那张桌子边上去了,柜台边上只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符染。

他很快反应过来,也接着能够递盘子。

符染看着师父的神情比平时教导自己时严肃了不少,眼神里常带的笑意全然不见,自然也紧张起来。

自己一定是捅大篓子了,这下糟糕!

符染微微低下头。

他开始怀疑这地方有人盯梢,但客人们似乎也都吃喝得开心,并无值得留意之处。

浓厚烟气扰乱符染的思绪,他担心师父的线人是否得知了什么不利的消息。

越是心慌越是无用,符染只能继续做着店小二的活计。

莫约已是闭店之时,外有打更人醒唤。

馆子里早走净了客,只剩下乔安染,生人一位,与符染自己。

乔安染没有说什么,生人也是。

符染便趁着洗碗的空隙悄悄打量着生人。

那人生的俊俏模样,身材瘦高,眉目刚烈,细视,眸子却比得上翡翠般通透。他一身素棕长袍,好似黔首兀兀,又见得那腰间裹剑,木质雕镂纤铜携。

烛光暖着夜色,乃是翠玉烘得愈加透彻。

“乔安染,还有…你那徒弟,保重。”

他的声音如重锤击碎最后的沉默。

恍惚间,生人已经离了酒馆,消失在空旷的黑夜里。

“师父,您知道他什么来头?”

“……上楼。”

乔安染起身,灰质长衣在晕灼的烛光里斑驳冷清。

他没有直视好奇的符染。

窗外,刚好窥见小半座华烽城淹没在夜幕里。

乔安染点着烧了半截的蜡烛,房间刹那间充满了浅黄暖光。

“师父?”

此刻,符染也取下了草帽。瀑布般漂亮的白发比雪更能掩盖罪过与仇恨。他的透亮眸子里映着蜡烛的小火苗,也框进了半个乔安染,顺带画得一夜星汉灿烂。

“……”

乔安染看着符染眨了眨眼睛,而符染眸子里的那个小小的他,也好似眨了眨眼睛。

一纸白,三笔墨;一诏名,三重楷。

而笔墨断在了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划。

墨水已干。

符染知道师父偶尔想唤一声他的真实姓名,不过只能依托笔尖罢了。

也只有谈到正事之时会如此上心。

「江淑」

“怎了,师父?”

「江瑜琏有下落了」

“……刚才那位能与她取得联系?”

「那是廷兰道先生,与你我同一阵容」

符染忽然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他才回过神。

廷兰道啊……是姑姑江瑜琏的伴侣,不过怎的竟然是认不出了。记得小时候,廷兰道也曾牵着只有几岁的自己去游园。

那年,江家繁荣着,伊国繁荣着,边境,也安静。

华烽城的雪,很大很大,和姑姑的长发一样白。

雪花啊,漫天地飘。

自己啊,什么也不懂。

但现在,华烽城,没有雪。

江瑜琏,江匀海,早也不在。

江淑,也权当是个死人了。

待他回过神来,月牙已然攀上半山腰。

乔安染仍然守在这椅子上,看着皎白月色穿过窗子浸没小木桌。

“……去洗洗睡吧……再这样耗下去也毫无意义。”乔安染的长发挣脱月光的笼罩,隐去烛火,黑似深夜。

“我……我觉得今夜并不会平安。”符染很不想表达自己的不安。

“他们若是追来,说不定能够问清来头。”乔安染叹息一声,隐没进阴影里。

“……”符染不再多言。

他起身,却在身侧的铜镜里窥见一撮白发。

驻足,静视。

生得俊俏的白眉微微上翘,如同羽毛的尾端,下之双眸比月光更清冷透彻,似可望穿夜色沉闷。眼角随眉角上翘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有些许白狐模样。鼻梁略高,阴影使他半暖半冷。温和的唇线勾勒与画上的美人有可比试。

公子如玉,朗月清风。

但醒目的雪色长发让符染不得不警醒自己。

肩上的担子应当卸下,而今日之事则是开端。

也罢,只感念夜幕深沉不漏光,日出盼不得。

符染离开镜前,回房无眠。

那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大概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楚了。

他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幕幕,莫不后怕。

糙劣的手段和处决让他明晓不智,也带来可怕后果。但他却是要让师父来与他共担这份压力,实属不敬。

酒馆很安静,月亮也很安静。

星辰躲入雾黯云烟,万物缄默。

夜幕从前也如此,今亦如此。

砖瓦滑下破碎沉默之声幻灭他的思绪接口,把他拉回事实。

“……”

符染立刻起身,抓紧床边斜靠的长剑。晶莹的汗粒渗出。他的呼吸声在夜色里慢慢隐没。

大概是白天那群人吧,符染猜测道。

只是这段空隙的沉默让他有些乱了阵脚。月光浸染的房间里,单薄的一床清辉和灰暗的窗棱挂断人思绪。

猛烈撞击让木质的房门瞬间裂开,小闸落地的闷声让符染摆开架势,而又迎接那长枪皎白刃。金属几近撕裂的火花迸裂而出,符染能够很深刻感受到剑身的剧烈震颤。无妨,扭转光华,剑鞘乍现星辰坠地般流光,使得那长枪之巅也不得已上扬后退。

趁着那长枪也退,符染使剑暂歇。

“何许人也?”

没有得到回答,只有长枪上扬后下滑式落地,隐入阴影。

门外影子深,倒似个女子身形。又见那漆黑长发高起马尾立,此番八九不离十。单手持枪,腕轻抖,枪刃晃动,闪烁迷离光彩。

再转即出枪,却不料得剑鞘之挡回,也见得刹那天明般花火。符染快步退,又被书柜撑着只可侧避,幸得月光落,见得女子一双碧蓝眼眸。他愣了一刻,退到窗边,任月色朦胧披作镀银于剑鞘。白色发丝在月色里渲染渐灰,犹如山涧小泉夜幕里也深沉。怪夜幕太深,也怪那女子携玄青面纱,不得见容貌之婉媚。不过,符染这次确信女子不属于白昼的那伙人。什么来头呢?他自己也猜不着,能猜着的,是长枪盈满月光,又一次划破空气迎面而来,必然限为死手之最。剑鞘又一次迎接了长枪的突击,飞快转拧以击溃对方,所见却只有火花绽放,温度刹那飙升。符染后跳上窗棱,却从半透的月光窥见那女子一袭黑衣,身姿却曼妙。只是,她似乎没有退缩之意,再次舞动长枪凌上于剑鞘。符染也只愿以鞘抵刃,却无心胜出。

“order -morpho”

一句他不能听明白的咒令使得一簇小蓝闪蝶飞快从女子身侧出现并朝着符染袭去。这让他是没有想到了,一时间重心不稳从窗棱掉了出去,被蝴蝶追着在那瓦楞上奔跑起来。

小家伙们一会儿也不见了踪影,但女子一直穷追不舍的身影符染也看在眼里。

尽头在月色的高光里闪烁白色光芒,又刹那被他身体的阴影染黑。

介于已经暴露在那城上,符染立刻脱下外衣包裹住那一头醒目的白色长发以防被发现。

一道月色般清白的符文随他低声念出,刹那也随着手势化作一个法阵在面前,召出强风朝女子而去。女子不退,也伸出手,轻指画符以列开墨蓝悬空法术。字符飞速击穿符染稚嫩的法阵,发出泡泡打破的声响。或许听来还有些乐趣,但符染并不这样想。

看来只得躲避,这才是他的想法。

有一刻,符染怀疑自己是否看错,那女子身后似乎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定睛一看,不假。使符染惊愕的,是那身影竟是师父。

“符染,站远些。”

乔安染的声音镇定深远,是符染所了解的那个师父。

他也只能听从了,跳离屋棱后顺势登上最近的一处小瞭望塔顶,躲在钟边察视皎月下对峙的双方。

女子优雅转身,黑色轻纱在月盘之中变得半透明,奇妙的半透明。上肩转枪后立,再起势,她看上去比应对符染的时候认真了不少,以至于月光在家枪上的镀银都闪亮起来。另一边的乔安染却两手空空,既不持剑,也不起势,是等待对方出招的模样。

起风了,竹林叶沙沙化声四方起。月盘里多了飘飞黑叶几枚。

女子趁风而闪向乔安染,金丝裹挟她身躯为她提供超乎常人的速度于刹那间,但黑叶纷飞落一于乔安染的指间,给了他完美的武器。

抬手瞬间,见闪向他的长枪出刺也被划开作对称两半----罪魁祸首是一小片黑色竹叶。

女子大概是愣了片刻,再想退回长枪已经来不及,回头却又悲剧一样只得看着乔安染抬起手,猛地下落砍击在自己的下半腰脊椎上。

清脆的折断声打乱了符染的思绪。他从未想过师父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只依靠一段小小的脚尖点转和竹叶,就可以击败敌人。

女子还没能发出惨叫,乔安染就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惨叫声被堵回去,故什么也没有。

女子晕过去,而乔安染顺手把她扛在了肩上。这用行云流水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

乔安染远远看见符染藏在钟边上,却只是叹息一道,便扛着女子回房去。

树叶飘飞也落地,青石板上闪过的影子是符染追随师父身影的痕迹。

房里,一盈月色迢迢。

那女子被乔安染放在木质长桌上,背部朝上。他剪开女子的一层层黑纱衣物,任清冷月光铺满女子的背部。妙哉,月下,见得此人背部有灰黑色纹路渐生长,一道道又似个符文,只是符染说不出它名为何物。

乔安染伸出右手,低声吟念一咒,即有灰白小符文由月儿鼓来光辉凝结。符文名为“疗”,这倒是符染熟悉的。

自“疗”字符而出的点点滴滴银白色闪烁流星般流光缓缓落于女子下方脊椎。后,借着月光融化进了肌肤表层,大约是治愈她的伤。

月色勾勒乔安染容颜,眸子里若有若无的悲凉,符染也甚是熟悉。

师父念起师娘时,总是这般模样。

“师父。她不像是白日那些个人,您可知来头?”

“……”乔安染摇了摇头,视线终点没有离开过那女子伤处淤青一刻。

“也罢,我便侯着。”

“……符染,拿清符的寝衣来。”

“……”

符染转身离开了房间,去到走廊转角最盈起清月之房,寻师娘的旧衣。

桃花模样蜡烛已有多年未温,风儿也只自顾自地撩拨窗帘。说来甚是奇怪,自那时师娘离世,这房里再无暖意桃香。

“香,是风儿淘气,无意也带着桃花来了。怎的,我可未含香,莫要疑我。”

清符总此般逗乐,小符染也只顾跟着笑。那时怎又料到有此刻光景,寻不得师娘也闻不见花香。

符染终是把自己从梦儿里拉回来,去取一袭薄纱寝衣,回师父身侧。

乔安染也无言,为那女子换上寝衣,竟甚是合身。

“师父,我守着她就是。您先休息吧……”符染轻声提议。

“莫要动歪邪念头。若有难,即唤我。”乔安染暗视一眼那女子容颜,心里却唤起一个模糊影子。

莫不是那朝廷探子为白日事也插手来了?廖骁已退职近八载,怎的引来这般势力?倒不是。望此女子却也不似一探究竟之人,莫非知晓内情,以王命为贵,以杀我等为由,讨来一席之地?

念王命,乔安染忍不住在步出房门时打了个趔趄。霖莘的名堂,多,极多。他那些名堂也曾搅得乔安染夜夜不得安眠。如今倒也甚好,调于边境华烽城,他大可免于那些杂七杂八的麻烦事。只是废了他年华青春。

想来或许也无妨,剩下个符染也能凑合还击王之不义。

符染这时候也安静下来,在女子身侧翻阅一卷卷书册。小小的房间内,此刻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悄然起伏。

“你可知,你犯下罪过……”

“……”

符染翻身而立,持剑倒指女子。

她的声音很虚弱,听似低语。但气息里潜藏着落魄。

“……你是何人?”

她似笑一合眼,容貌脱落渐下,斜上刀痕染烂半脸,并不如前半夜月下那般模样。

她的黑纱质地衣物里,被风儿赶出一把短刃。

符染的呼吸在刹那间低沉。

竟是白日那黑衣之人所携!

“……”

他自也出一身凉汗来,又想得师父已治了这女子,不知为何忽地安下心来。

“皇帝怎也料不得,你已成长如此。”

“他大概并不知道我活下来了。”符染忽然胆子又长起来,回敬一句。

“……江-”符染刹那伸手捂住女子的嘴。

“何许人也?莫要耍滑头,你命也不过我师父怜悯,将才留下。此番何信力乃敢反于我?”

“……符染。”

“----”符染是没料到她知晓这名号。不过,无妨。任她怎地,也斗不了师父罢了。他更未料及的,是她音色刹那温润柔似玉清清落泉,勾得起月儿瞧视,勾得起风儿温雅窈窕,勾得起符染印象里,那个雅致淳和的师娘。描摹她模样,再合女子模样,却无半点儿同似。

更何况,清符她怎也不伤自己。

他松手,无言。

“符染。你师父十一年前曾任那皇帝边上的大将军,这事儿,我权当你也知道。又再囊括,皇帝和你师父做过那些个荒唐春宵梦,我也----”

“怎的?!”

“嘁,乔安染算不来这一步棋子儿,你更算不来。”

“……”

女子静下些,莫闻下文。

符染说不出个字来。他未曾想过这番荒唐话是否真实,也未曾想过,大将军一职代个何意。

月光似水,浸没过符染的眉间,将他溺死于真相迷茫的海雾里。

符染承认不了他未想过十一年前的屠杀,也难可想象师父乔安染历经些怎番苦难,决绝,迷惘,乃至迷幻。

“清星苒。”

这三个字一字一顿从她唇齿间穿出。

符染知道,这即是她姓名。

“你倒有趣……和你师父一副模样,常也静得瘆人。”

清星苒用手肘撑着自己,缓缓翻身。她腰线高提,紧而有致,以至那清符寝衣也害羞似的扯出条条细皱褶。月光柔和她伤痕,此刻才见她容颜独特风韵。

“你师父请着我使你去轩城,你可知之?”清星苒轻言细语道。

“方才他……”符染未曾记得师父有言说于此人。

“无妨,你不解他。他留我必有成因,便将是去王都。”清星苒接话。

此刻,符染暂也难料路途遥远,也不解师父之作为,更不知为至今日之田地。亲人之亲,无可解。唯独师父待他如至亲,于他,则计为亲人。血缘至亲,再无音息。若确要踏上征程,他或拒认她的话语,到时,若受诈于她,他又该如何是好?

符染理了理衣衫,悄声步出房。在烛光摇曳里,他敲响乔安染的门扉。

“师父,她是什么人?”

“你师娘的姐姐。”乔安染早知自家徒儿将满是疑问,便无怪罪他到来。

“她自王都来?为何要伤我?”

“……是,她位列朝廷,属武臣。”乔安染并未回言问题之二,符染信他,自也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