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八讲(知﹒趣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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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刺客列传

首先,我们解释一下“刺”和“客”两个字。

“刺”,《说文》:“君杀大夫曰刺。刺,直伤也。”“直伤”好理解,就是用锋利的东西直直插进去。但“君杀大夫曰刺”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是一个经学名词,在春秋时代,君主判处自己朝中大夫级别的贵族死刑,要用一个特定的名词:刺。为什么?按照《公羊传》的说法,君主杀自己的大臣,不是很光彩的事情,需要避讳,所以就用“刺”这个词,表示是偷偷做的,见不得人。

这当然是赋予了意识形态属性的说法。就本义来说,“刺”的初文写作“朿”,甲骨文像尖锐的芒刺的样子,所以古代“矛”的锋刃部分也叫“刺”。

古代有一种官,叫刺史,就是君王专门派到地方上监视太守、刺探情报的人。

至于“客”,和“各”是同源词,甲骨文的“各”字,像一只脚正要迈进屋子,所以古代人把从外面来的人称为“客”。这不含褒贬,因为从外面来的人,有可能是主人邀请来的,就算不友好,也可提防。有一些不是主人邀请来的,就叫“不速之客”,大部分对主人不利。《周易》里说:“重门击柝,以待暴客。”就是说要加强巡逻,防止危及安全的客人闯入。而“刺客”的“客”,就是后一种“客”。

一个人为什么要当刺客呢?无非出于两种理由:

1.为自己报仇。

2.为别人报仇。

为自己报仇,好像算不得什么;为别人报仇,就有点雷锋的意思,大家本能地都会尊敬。但实际上,《刺客列传》里的刺客们,行为动机都没那么高尚,没一个算得上见义勇为的活雷锋,大部分都是为主人卖命。他们的身份,和《游侠列传》里的“游侠”,也没有很大区别。

早期的“侠”,其实就是贵族的打手,我们看张耳、刘邦这些人的经历就知道了,他们都是门客出身,在他们的心里,门客护主的行为就叫“任侠”。

公元前260年,秦国军队击败赵国,在长平活埋四十万赵卒,并乘胜追击,围住了赵国都城邯郸。赵国新丧失精壮四十万,没有招架之力,派使者向诸侯求救。魏信陵君的姐姐是赵国贵族平原君赵胜的夫人,他当然想救赵国,但魏王恐惧秦国,不敢。信陵君就想带着自己的三千门客去拼命。这种门客的作用,其实和“刺客”没有太大的差别。在《游侠列传》里,游侠郭解的门客也是这么做的,谁要是说郭解的坏话,他们就会主动为郭解杀了那人。可能有人会说,“刺”是一种隐秘的行为,而做游侠杀人,比较光明正大。其实也未必,很多侠客杀人,也是突然刺人家一刀就跑,还得官府到处寻找凶案线索,其实就是隐秘的刺杀。但司马迁为什么把他们分为两类呢?大概在他所处的时代,游侠和刺客已经有了区别。前者开始讲究杀人不求回报,带有半义务的性质;后者却总是受人特别委托的死士。前者是就其行事风格来归纳的,后者是就其具体行为来归纳的。但往上追溯,本质是一样的,两者当初都是有钱人豢养的打手。

《刺客列传》总共记载了五个人: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除了曹沫可能属于贵族(其实也不一定,《左传》里写到曹沫,说他自认为非肉食者)之外,其他四个都是穷鬼。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曹沫不能算刺客,而是搞绑票的强盗,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会盟的场合搞。如果他是刺客,那平原君的门客毛遂,也一定算刺客;“不辱使命”的唐雎,也摆脱不了刺客的嫌疑。因为他们都曾经想劫持对方君主。排除曹沫,四个真正的刺客,都是穷鬼,而有钱人是不会亲自去当刺客的,除非他有极强的理想主义精神和使命感。那些充当刺客的,都因为穷困无聊,被人收买利用,尽情享受一番荣华富贵,再咬着牙去赴死。

多年前看过莫言写的一个戏剧《荆轲刺秦王》,说荆轲不想立刻去刺杀秦王,反而希望秦朝赶快灭了燕国,一并天下,然后再去行刺这个统一帝国的主宰者。他的理由是,刺杀一个秦王,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刺杀了千古一帝,就可以留名千古了。应该说,这个脑洞开得不错,有些新鲜,但整个戏剧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有新鲜理念,不等于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如果无法在具体操作上说服读者,就会导致理念先行。再说刺杀秦王怎么就不伟大?这很可能造成秦国内乱,彻底阻断它统一天下的进程,甚至完全改变中国文明的走向。从这个意义上看,比刺杀一个冠上皇帝帽子的嬴政,意义更为深远。

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每个行刺事件的情况。

首先说专诸。《史记》对专诸的家庭背景没有任何介绍,只说他是堂邑(今南京六合一带)人,因为有暴力才能,被伍子胥看上。但《吴越春秋》里介绍比较多,说逃亡到吴国的楚国贵族伍子胥走在市井里,亲眼看见专诸跟人打架,几十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听见老婆一声呼唤,他却赶紧乖乖地回家了。不过在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中,老婆被改成了老妈。不得不说,这是点金成铁。别小看这个修改,在后来,这成为中国人塑造英雄人物的惯用套路,当然也是官方故意引导下生成的意识形态模板。《水浒传》里的李逵,也很凶残,动不动就抡起板斧砍去,不分良莠,在母亲面前则无比乖顺。和专诸不同的是,他们对老婆的性命,都是在所不惜的。中国人重孝,有一本《孝经》。“孝”这个概念,西方人没有,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在东方生根的,大约还是出于权力掌控的需要。它告诫我们,不管你多么凶暴,心里都要有一个畏惧对象,否则社会就会乱套。西方人的心目中,有一个创造万物的上帝;古代中国人没有这一视角,也不追求太永恒的秩序,只需要保持现世安稳,那么“孝”就是一个能满足维持当下秩序要求的手段:在我治下,你们不要犯上作乱,否则就是害了爹妈。按理来说,我们必须追问,凭什么就不许犯上作乱?凭什么要求一点公平,就叫犯上作乱?你得给个更充分的理据。这点,古人没给出。而且普遍的贫穷,导致“孝”在大多数时期的底层社会中根本无法施行,不信你去翻阅历朝地方案卷,对父母不管不问甚至抛弃的事情数不胜数,官府也深知其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足以让人对“孝”的神圣产生怀疑。另外,有一定思考能力的人还会想:假如我的爸爸是个王八蛋,我还必须孝敬他么?连大儒孔融都说,我做不到。可知“孝”这种意识形态的粗糙。但因为亲子之间的情感,符合大多数人的天性,所以两千多年来,“孝”的意识形态地位一直能勉强维持。

伍子胥因为父兄被杀,流亡到吴国,结识了专诸,知道了专诸的才能。后来他去见吴王僚,劝其伐楚,说了伐楚的种种好处。吴王僚想答应,但吴公子光从中作梗,说:“这是伍子胥想为自己报私仇,不是为了我们吴国的利益。”吴王僚于是打消了念头。后来伍子胥了解到公子光一直想杀吴王僚自立,决定讨好公子光,把专诸推荐过去。想等公子光事成,再游说公子光伐楚,那样希望更大。

公子光得到专诸,也很高兴,待以上客之礼。吴王僚十一年(前516),传来消息,楚平王死了。这年春天,吴王僚想趁着楚国办国丧,发兵攻楚,遂派自己的两个弟弟公子盖馀和公子属庸率兵围住了楚国的灊邑。谁知楚国也不示弱,发兵迎击,抄了吴军的后路,导致吴军进退不得。于是公子光对专诸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吴国的王位按顺序本来应该传给我,我有理由拿回自己的东西。”专诸说:“确实是个好机会,王僚母老子弱,两个成年弟弟率兵在外,被楚国断了后路,内外交困,真是天助我也。”公子光顿首说:“事若成功,有我的富贵,就少不了你的。”

吴王僚十二年(前515)四月丙子这天,公子光在自家地下室埋伏好甲士,然后置办酒席,请吴王僚赴宴。吴王僚答应了,但也有所警惕。饮酒到酣畅之时,公子光假装脚有毛病,借口离席,进入地下室,让专诸把匕首藏在烤鱼的肚子里,端上去,借机刺杀了吴王僚。公子光趁势令埋伏的甲士蜂拥而出,把吴王僚的人全部消灭,自立为王,改名阖闾。为了表彰专诸,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专诸刺王僚的故事,是《刺客列传》中情节最精彩的,因为有悬念,有高潮,有细节,比如把剑藏在鱼肚子里,就匪夷所思。其他如对地下室埋伏士兵、吴王僚的护卫林立的描写,都生动紧张。最重要的是,专诸最后成功了。当然,还可以铺垫一下的,是吴王僚赴宴的合理性,他既然已经那么警惕,又何必去冒险呢?专诸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正义感和是非感。公子光找他替自己卖命,他就答应了。假如是吴王僚首先找到他呢?他肯定也二话不说,为吴王僚卖命。尤其奇怪的是,伍子胥本来说动了吴王僚,吴王僚愿意发兵为他报仇,却被公子光从中作梗,说伍子胥不过是牺牲吴国将士,为自己家族报仇,为他发兵不值得,导致吴王僚打消了念头。作为一个正常人,伍子胥不是该劝吴王僚搞定公子光才对吗?谁知,他反而去帮公子光杀吴王僚,物色了刺客专诸。杀吴王难度显然大多了,也是不合情理的。所以作为一则小说来看,这个故事讲得并不那么成功。

不过故事的有些场面写得非常紧张。吴王僚答应了去赴公子光的宴会,从王宫门口就排列侍卫,一直列到公子光家门口,基本组成了一条人肉甬道,可见异常警惕,但也透出虚假。一个国君,倘若真对大臣如此戒备,根本就不可能到他家赴宴。何必呢?万一出事不划算啊。所以,真实的场景很可能非常简单:吴王僚对公子光很信任,基本没有戒备,就算有保镖,也不太多,才把命丢掉。

小说中写因为戒备森严,专诸只能将短剑藏在鱼腹中,亲自上菜,然后突然从鱼腹中抽出短剑,刺杀了吴王僚。过程真的很惊险,很小说。因为吴王僚身边侍卫环绕,都持着长铍,虎视眈眈,提防着任何一个潜在的刺客。“铍”(p~)是吴越地区特有的兵器,即一种很长的、两刃的,像剑一样的矛。我们知道,剑这种两刃的兵器,就是首先出现在吴越地区的,北方原先并没有。在字典中,“铍”还有一个义项,指一种针灸用的长针,针头扁扁的,两侧有刃如剑锋,专门用来刺裂痈疽的脓包,排出脓血。和作为矛的“铍”也有相似性,大约都是因此得名的。“铍”和“披”“破”是同源词,指可以“披开”或者说“破开”所刺入的物体。这种矛,也叫“锬”或者“铩”,而吴国人可能称它为“铧”,见20世纪80年代湖北江陵出土的“吴王夫差自作用(铧)(见本讲彩图)。“铧”本是一种犁,是用来“破”土的,和“铍”的特点有相似性,因此成了吴国人对“铍”的方言称呼。

专诸如愿刺死了吴王,但两边长铍刺出,使他顿时变成了一个漏血的肉袋。当然他也得到了回报:名垂青史。公子光即位后,还拜他的儿子为上卿。

第二个是豫让。豫让这个故事,也出现在《战国策·赵策》,内容和《史记》基本一致。落魄贵族豫让曾侍奉晋国上卿范氏和中行氏,无所成名,于是改事另一权臣智伯。智伯对他很宠幸。后来智伯联合韩、魏两权臣讨伐政治对手赵襄子,谁知韩、魏暗中勾结赵襄子,猝然发难,反而把智伯灭了。豫让逃跑,说:“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通“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于是他改名换姓,装扮为工匠,混进赵襄子的宫中装修厕所,等待行刺机会,但被识破,坦然承认:“我想为智伯报仇!”赵襄子说:“义士啊,智伯已死,连个后代都没有,他这位臣下竟然想为他报仇,毫无所图,了不起。”下令将豫让释放。

豫让没有放弃,又给自己全身上漆,导致皮肤溃烂,结满了可怕的痂,像一个麻风病患者。还吞下木炭,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想让人认不出自己,然后去市场行乞。同床共枕的妻子路过他身边,竟然没有认出。有个朋友认出了,哭道:“以你的才华,只要肯写一份投靠文书,侍奉赵襄子,赵襄子一定会对你宠幸有加,那时你想刺杀他,岂不易如反掌?弄成这样,鬼都不敢亲近,报仇更难啊。”豫让说:“不行,我写了投靠文书臣事他,又去刺杀,这是极大的不忠啊。我也知道,要做成这件事,是非常难的!但我之所以坚持,就是想让天下不忠的臣子羞愧。”

但豫让最终还是失败了。赵襄子指责他说:“你不是曾经侍奉范、中行氏吗?智伯把他们都灭了,没见你为他们报仇,反而投靠智伯。如今智伯死了,你为什么偏偏要为他报仇呢?”

《战国策·赵策一》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豫子之为知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以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曰:“而可以报知伯矣。”遂伏剑而死。死之日,赵国之士闻之,皆为涕泣。

我还记得当初读到这段的时候,很有些心潮澎湃,最喜欢的句子是“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豫子之为知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以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爱不释口,颇为慨叹战国时代那种慷慨激越的士人之风。在春秋时,士人固然也慷慨激越,但到底夹杂了许多迂腐的成分;而秦汉以后,这样的士人又都换了个名词,叫什么侠客或者义仆了。至于像赵襄子这样有性情的主君,也似乎前多后少,可见我们的祖先,的确是早期的更质朴,更富有血性。记得20世纪90年代,电视里播放连续剧《战国》,硬把豫让先生拍得婆婆妈妈,根本不像个刺客。甚至拍到荆轲刺秦王,临行向樊於期借头,樊於期竟吓得狂奔,好歹被荆轲追上,强迫借了头去。这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总之豫让的行为,我觉得有贵族风范,不是普通的刺客可比。他是有价值观的。一般来说,做刺客的,都没有什么价值观,谁给钱就替谁卖命,在刺杀过程中,如果雇主突然死了,受雇的刺客还会不会继续完成交易,都很难说了。但是豫让不为钱,就为了自己的价值观,必须为主人报仇。日本有个故事,《四十七武士物语》,也是这样的。这样的人,中国后来还有,比如三国时期,吴郡太守许贡被军阀孙策杀死,许贡的三个门客,就想方设法刺杀了孙策。东汉末年的世风,因为儒家节义观的砥砺,竟恢复了先秦时的一点烈性。

而且,我觉得豫让最为高贵的一点,并不是他念念不忘要刺杀主君的仇人,而是他坚持要用高贵的手段。朋友劝他投靠赵襄子,得到重用后趁机刺杀。他不肯,说如果对方对自己充分信任,自己怎么还能去刺杀他呢?这不是混蛋吗!

三国时代,有个叫郭循的人,原先是魏国的将领,被蜀将姜维俘虏后,投降了蜀国,被蜀国拜为左将军。但他并不真心投降,而是想借机刺杀蜀主刘禅,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蜀国大将军费祎在汉寿举办宴会,郭循在座,趁费祎欢饮沉醉,突然刺杀费祎。这做法就很不地道,和豫让相比,我认为郭循就是一个人渣。豫让的人格,甚至超越了日本四十七武士(见本讲附录),因为那些武士为了替主君报仇,也曾经把自己的妻子卖掉,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仇人,以麻痹仇人。

豫让无疑是我这篇所说的四个刺客中,最伟大的一个。

第三个是聂政。

聂政是穷人,因为杀了人,躲避仇家,带着母亲和姐姐逃亡齐国,隐姓埋名,在市集上以屠宰为生,过了很久的安宁生活。卫国濮阳县有个人叫严仲子,曾侍奉韩哀侯,后来因为争权,与韩国丞相侠累产生了嫌隙。侠累是韩王的叔叔,势力很大,严仲子担心被杀,辞官逃亡,周游天下,寻找可以替自己报仇的人,听朋友推荐聂政,当即上门拜访,用一百斤黄金,给聂政母亲祝寿。聂政知道其用意,表示歉意:“我之所以隐居在市井中做个屠夫,只是为了平安赡养母亲,老母活着一天,我聂政就一天不敢答应替人做什么。”严仲子表示,聂政不为自己做事也没关系,但聂政坚决推辞黄金,严仲子无奈,只好收起,还是尽到了宾主之礼,才告辞而去。

过了很久,聂政母亲去世。除去丧服之后,聂政感叹:“我聂政不过是个市井屠夫,地位卑微,而严仲子则是诸侯国的上卿,不远千里来登门拜访我,我什么也没为他做,他就拿出一百斤黄金为我母亲祝寿,我虽然没要,但能看出,他是真的把我当成知己。如今老母已经去世,我再无牵累,可以为知己所用了。”

于是聂政离开家,去了濮阳,见到了严仲子,遵从其指示,去刺杀韩相侠累,竟然得手。侠累左右的护卫大乱,纷纷围上,聂政知道跑不脱,遂举剑割下自己的脸皮,又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最后切开腹部,死了。韩国政府下令,把聂政的尸体拉到市场上展览,悬黄金一千斤为赏格,征求刺客身份信息。

聂政的姐姐聂嫈听说了这事,立刻出发去了韩国,伏在尸体上嚎啕大哭,说:“这是我的弟弟聂政啊。严仲子慧眼识人,知道我弟弟卓尔不凡,倾身与他结交。面对这份厚意,我弟弟情愿为知己者死,他因为妾身尚在,完成任务之后,又自己割掉脸皮,剜去眼睛,以免被人认出。难道我可以因为怕被牵连处死,就眼睁睁让他的英名湮没吗!”

市场上的人听完这些话,无不惊讶佩服。聂嫈大呼苍天数次,悲痛难忍,猝然死在聂政尸体旁边。

聂政是个穷鬼,这不消说。严仲子一百斤黄金,立刻让他感动了。他说,严仲子那么大的官,竟然对我这么低贱的人青眼有加,我怎么报答呢?只能帮他杀人了。可见一个穷人的可悲可怜。他杀死了韩国的丞相,又把自己的面目毁了,幸好他姐姐觉得,既然死了就不该被埋没,才让他得以留名青史。

我个人并不敬佩聂政,因为严仲子对他并没有那么好,功利性也太强,而韩国丞相侠累也没有对严仲子多坏,严仲子想干掉侠累,不过争权夺利而已。聂政刺杀侠累,既然缺乏正义性,也就不具备足够的悲壮感,作为一则小说来阅读,读者也很难感到满意。因此,在我眼中,聂政就好像一个牵线木偶、一个纯粹的杀人工具。他早年本来也是杀了人,才逃到齐国去的。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故意把侠累塑造成极坏的人,以增加聂政刺杀的正义性,这大概是郭沫若的路数。

好在《史记》里,给聂政安排了一个姐姐出场,用他姐姐的一番话,加重了故事的悲壮色彩。我想一般人看完这个故事,对聂嫈的印象会比对聂政更深刻,因为聂嫈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件被人使用的工具。如果她弟弟出发前,把计划告诉她,她肯定会劝弟弟别那么干;但既然已经干了,就别白白地干。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在历史的刷卡机上刷一把存在感,这是穷人的悲哀。聂嫈这么一搞,严仲子必然暴露,她的做法等于告诉那些贵族:别他妈把我们当傻子,你们利用我们,我们也将计就计,利用你的资源,为我们自己增加粉丝。

整个故事的结局,大概是以严仲子被韩国政府派人绑架、处死而告终。

最后一个是荆轲。

荆轲的祖先相传姓庆,是齐国的贵族卿相,移民到卫国,被卫国人称为庆卿。这个名号一直世代相传,后来荆轲到了燕国,燕国人称他为荆卿。“荆”是“庆”的方音变化。荆轲自小喜欢读书击剑,不想务农,曾经想就近游说卫元君,弄点富贵,但卫元君瞧他不上。卫国是魏国的属国,只拥有濮阳一个城池,后来秦国攻占濮阳,把卫元君及其亲属迁徙到野王县。荆轲干脆离开卫国,四处云游,寻找富贵机会。

他有一次路过榆次,和当地剑客盖聂讨论剑术,发生了争执,盖聂大怒,怒目而视,荆轲赶紧跑掉了。跑到了邯郸,和一个叫鲁句践的人下六博棋,又发生争执,鲁句践大怒,叱责荆轲,荆轲默然不敢回嘴,又趁夜跑了。这回到了燕国,和燕国市集上一个杀狗卖肉的高渐离相好。他很嗜酒,性格深沉,还喜欢读书,每到一个国家,都和当地贤士豪强以及长者结交。在燕国,隐士田光也对他很好,知道他是个死士。

不久之后,燕太子丹从做人质的秦国逃了回来。秦国经常出兵攻打齐、楚、三晋,蚕食诸侯国土,很快逼近燕国。太子丹坐卧不宁,问自己的太傅鞠武怎么办。鞠武说秦国太强大,不要惹怒它。太子丹不服。过了一段时间,秦将樊於期因为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投奔太子丹。鞠武也劝太子丹不要收留,以免得罪秦王。太子丹不听,想派刺客刺杀秦王,鞠武只好向他推荐田光。田光又推荐荆轲,之后为了不泄密,自刎而死。

后来秦将王翦攻破赵国,俘虏了赵王,并继续进兵,行至燕国南界。太子丹很恐惧,要荆轲赶紧动手。荆轲就私下去见樊於期,要其自杀,献上首级,好让自己提着他的首级去见秦王,以博取秦王信任,获得刺杀机会。

太子丹为荆轲准备行装,并配备了一位副手,叫秦舞阳。秦舞阳是燕国人,十三岁就曾杀人,非常凶悍,没有人敢跟他对视。到了秦国,秦王大喜,召见荆轲。荆轲捧着装有樊於期头颅的木盒和燕国进献国土的地图献上。地图缓缓展开,到了尽头,里面突然露出一把匕首。秦王发觉时,匕首已经被荆轲攥在手中。秦王慌忙躲避,躲过了一击,站起来绕着柱子逃命,经过一番折腾,秦王拔剑将荆轲斫伤,刺杀失败。

后世关于荆轲的文艺作品非常多,前面我们就提到过莫言的戏剧。这些文艺作品不乏把荆轲塑造成胆小鬼的。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中,荆轲倒不胆小,但獐头鼠目,完全是个窝囊废,主要原因是那时崇尚法家,荆轲自然首当其冲,成为阻挡历史车轮的螳螂。

其实依我看,荆轲也没有什么正义性,不过是太子丹给他金钱美女享受,希望他替自己卖命。荆轲的办法,倒也中规中矩,除了向樊於期借了一个头,没有伤害任何人的利益。只是他自己体力太差,技术太弱,竟然没成功。他死之前自嘲:“我没能杀了你,主要是因为想生擒你,逼你把抢夺我们的土地吐出来。”这肯定是说大话。那可是战国末期,礼崩乐坏,列国已经没有一个说话算话的,秦国是最野蛮的国家,更是许诺如放屁。荆轲就算逼得秦王答应归还燕国土地又如何,秦王不可以反悔吗?他什么时候说话算过数?当年楚怀王都被老秦王骗得自投罗网,最终死在秦国,诸侯们怎么还不长进?

不过荆轲故事里的田光值得注意,这类人,应该都是游侠一流,就因为太子丹一句怀疑他可能泄密的话,立刻自杀。我认为这不是贵族风范,而是老泼皮。贵族固然不容许别人怀疑,但可以通过实际行动去消除这种怀疑,不必自杀。在贵族眼里,人格是平等的,他们有自己的守则,破坏了守则,才会自杀。只有泼皮,不把任何人的性命当性命,才会对自己这样暴烈。信陵君窃虎符故事里的大梁夷门监侯生,也是如此,都是自我人格矮化后的流氓。刘邦小时候就想当这种人,所以他看见肯为主人死的贯高,是非常敬佩的。当然,这种讲信义的流氓,比后来那些不讲信义的流氓,又要强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