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阳光洒满长路
母亲把一袋辣椒粉、一袋盐干菜、一袋红小豆、一袋绿豆、一袋韭菜、一袋柿子码在炕的一角,在墙上挂着的布袋内取了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无纺布手提袋,细细地撑开,将那些袋子依次装进去,又把装好的手提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要我提走。我没有立即去提,起身舀了差不多一满盆的水,取了刷子、洗衣液,开始刷我板鞋的帮和边。我的板鞋帮是黑色的,底边煞白,我刷洗了多次,拿了一块雪白的毛巾投水,拧干了,慢慢地擦。母亲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一手揉着膝盖,一手搓着腰背,说:“你可以快点了!”
我看了看母亲,算是回答,心里想着:我下一次应穿什么样的衣服,可以直接趴在我家大门外旧土窑口塌下来的那个土堆上,那个土堆亮黄、新鲜、纯净,因为刚滑塌不久,没有沾染一点杂质。
“有些事等不到明天。”母亲又说。
我整理好了自己,提上袋子,对母亲说:“我这就走了,等到秋天,再回来。”
“秋天?有些事情等不到明天。”母亲重复那句话。母亲的手空着,比我先一步往门外走,走向硷畔。
秋天,太阳肯定温热,那个土堆上面说不定再滑塌一层土,将那旧土盖住。到时候,我肯定能回来,一定要穿上合适的衣服,趴在上面,像八岁时候一样大声叫:“倒土——倒土——你快出来——倒土——倒土——你快出来——”我一直向往着有这么一天,我一定要爬,一定要喊,喊出深土下面埋着的叫作“倒土”的虫子,那虫子应着我熟悉的呼喊,会慢慢向外蠕动,它的身上印着我童年的手指印。
我走近车子,母亲已经坐在了硷畔一角的石床上,她是要等着看我离开。母亲做事情总要先人一步,包括这次得病。
这次回家属规划外。早上,弟弟打电话说:妈病了,气喘,走一步都不行,嘴唇发青,脸也发紫,头发更加白了。半个小时后,小妹也打电话说:妈这次病得和上次不一样。病像只尖牙利齿的狼,来势凶猛,她害怕了,母亲更害怕,害怕的情绪袭击了她,也袭击了母亲。
“害怕的情绪袭击了妈。”这一句话同时更猛烈地袭击了我,像一切悲伤的情绪袭击我一样,我感到了山崩地裂前的某种隐喻,这隐喻三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次,十五年前又发生了第二次。瞬间,这隐喻被我在心里无限地放大,无限地扩散,或明或暗,如一团雾裹在我的身上,我有些眩晕,使尽浑身力气,将双臂用力挥舞在无挂无碍的空中,口里吸着阵阵凉气,试图将它驱赶。
我清晰地知道它来自哪里,但又不能很清晰地知道它有如此坚硬的力量。
祖母拄着拐杖走在柳荫里,我向前,祖母向前,我回头看,祖母继续向前,柳荫被祖母留在身后,如果我再回一次头,祖母就把另一棵柳树洒下的影子也超越,还有第三棵,第四棵……假定我的上限,假定祖母的上限,向前走是我的人生路,我只有六岁,路漫长,祖母八十岁,祖母的路可以就此打住。我无意于对此做深入的辨思,也不知道怎么辨思。我总得出去,祖母就在路口,我和祖母,一前一后,像是一幅古老而恒久的图画。
我没有求祖母天天跟在我的身后,她身着漆黑的衣服,像一堵坚韧的墙,像一片柔软的柳树影子,黏附在我的身后,究竟可以给我些什么,我也很模糊。我觉得,祖母是知道了有某种羞耻、某种害怕在我的心里住着,这种羞耻和害怕也在祖母的心里住着,我和她都想驱赶,却怎么也驱赶不了。这应是作为女孩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心灵隐喻,它如影随形,代代相传。看着我日渐长大的身影、日渐不安的内心,祖母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祖母甚至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有次祖母对母亲说:三子这娃,唉——身板不硬,心也不硬。她已经能感觉出我未来的某种坎坷,我命定的某些罹难,杞人忧天式的焦心催促她不得不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送我出门,成了祖母生活的部分,与其说祖母是为了照看我,不如说祖母也是为了给自己疗伤。祖母一生经历过太多的逃躲和戕害,有风的,有雨的,有语言的,有身影的,有一个村子的,有一口老井的。寡居的三十五年令她积攒了太多的生活苦寒和生命惊惧。五十三岁时,吸洋烟的祖父死于一次中毒,死时,最小的父亲十岁;六十岁时,做长工的二儿子因为一场伤寒,寂然离开了她,那时,她的二儿子还未娶亲;六十一岁,她唯一的女婿也死了,姑姑还未生育,返回家中;六十三岁时,祖母由绥德州迁徙到我们现在居住的村子里。
八九岁开始,祖母便以三寸金莲行世,她上不了坡,也下不了山,几乎没有田间劳作的能力,路口是她眺望世界的唯一远方。住进我家如今的院落以后,四伯下了西安,五伯去服兵役,父亲在城里读书,家里的生计仗着大伯和三伯。活过一把年纪,祖母的人生极其丰富:第一次坐大花轿,差点被蛮子们劫持;遇到天下大旱,看见过人吃人;目睹了战争,亲手抚摩着五伯被子弹击穿的肚皮;胡宗南来,躲避土匪,和姑姑一起钻土豆窖,藏草垛,抹鸡血,抹锅底灰;终于儿子们一个接一个长大,祖母迎来了舒心安然的日子,世界终于不再令人惶惶不安。
八十八岁的那个秋天,祖母离开我家住到了三伯家。随即,自三伯家的大河湾拐到杏林山去了。杏林山是我们家的祖坟,祖父早早等在那里。
又过了二十年,父亲也随了祖母赶到杏林山去了。
父亲言语不多,却是我们家的点金棒,是我童年时期幸福和骄傲的渊源,父亲在县城工作,他一回来,我们家就像着了金,每个人都闪闪发光。父亲领导着我们村的时尚,领导着我们家的时尚。父亲骑最新款的自行车回家,买回最新款的家什,买最新上市的零食,扯最新时尚的花布。从玻璃罩的马灯到可以装三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从收音机到录音机,从缝纫机到电视机,从印花布到条绒涤纶,从小人书到报纸杂志,从玩具猫到机器人……父亲创新时尚的理念,开辟了我们对于时尚的航向,使我们最早获得了对于精彩生活的美好感悟,也激起了我们追逐外面世界的野心。除此之外,父亲还对我们家基础设施进行了更新换代,把我们家的土窑直接变成了砖窑;对砖窑里面也进行全面改造,平整墙面地面,室内涂彩,空间功能分割;自行设计钢木床、钢木饭桌、钢木沙发、钢木院门,以及零零散散的钢木小家什。钢木家什既新颖精巧,又结实耐用。父亲还陆续带我们出村子,到县城、市里、省城去玩耍。父亲创造的这一切,令村里人极其羡慕,令外来的亲戚朋友们都特别地高看我们家一眼。
走出去,成了我们家大小孩子一致的目标,而不按照父亲的设定去做事也是我们家大小孩子坚定不移的悖逆,甚至做起事情来的那股无畏劲儿和潦草劲儿也是父亲始料未及的,这让父亲很是恼火了一阵,他甚至狠狠地咒骂过我们,说我们是一群辱没祖宗的败家子,一群没有规矩的小流氓,一个成大事的都没有。原本,他希望两个弟弟读书写字,承继他的书法艺术,至少做个教书匠或手上有点技术。也希望我们四个女儿,既然读书,应该把字先写周正了,就是不成才,也必须做个明事理懂规矩的人。他最期望我们个个都能做个公家人,都端着一个稳稳当当的铁饭碗。可是到头来,我们六个姊妹只端回来一个他理想中的铁饭碗,两个弟弟吊儿郎当地做生意,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在家转锅台。他对我们的品格也预期着自己的标杆,希望我们活着,就应该把事事件件都处理得合了大理,顺了小理,尤其按照他的标准遵奉孝道,一辈子都不可做一件僭越礼仪的事情。可是我们做到的似乎不及他愿想的一半,这都令他很困惑,很愤懑,他感觉世道变了,人心不古,生命都被糟践了。
生活在轮回,我们都逃出村子奔到外面去了,父亲赋闲回到了我们家的院落,一切变回了一种原初般的平庸。渐渐,我们开始走马灯似的出出进进于我们家的院落。父亲在我家的路口子上接我们、送我们、等我们,父亲的接、等、送都显出一种慢,仿佛是父亲晚年心境的节奏,抑或是父亲忧郁性格的节奏。好像父亲在此过程中完成着什么,完善着什么,这样的过程不间断地轮换往复,构成了他生命的日常部分,也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每个孩子的出行、回来、再出行、再回来,父亲总以一样的慢对待,以一样的时长来完成,他用了这慢时间观量和体认每一个孩子的运命,开始理解那句“龙生龙凤生凤”的农人箴言,细细咀嚼“蚕在茧中找到了自己”这样一个浅显的常理。日子越久,父亲的神情越趋于宁静,眼神越陷入淡漠,他看世界的眼睛一片空茫,像看大地之光勾画出来的每条道路一样,每个孩子从每条道上走,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宽的窄的,平坦的崎岖的,每条道上都有人走,每条道上都阳光满铺,他借此更加了然无痕,心底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其实,我深深地知道,我们回来,再回来,但谁走进他的心了,我们肯定没有,我能肯定地说,我们六个当中,任谁都没有。父亲其实是孤独的,坐在路口,一切只能慢,一切只能空茫,少言的父亲被忽略了许多,一切都湮没在时间中了,一切也都被时间蒸腾空了。
我们像一群飞蛾一般,在外面转了一大圈之后,终又回到原处,却没能好好待着,在匆忙中捕捉着匆忙,把所有的机会都丧失殆尽。我不知道我的姊妹们从父亲散漫的眼神里窥视到了什么,或者说感悟到了什么。我约略能看得出,父亲对于我有一种难言的哀伤,我也知道父亲非常哀伤地看过我的背影,仿佛是祖母眼神的那种害怕和那种担虑转移到了她儿子的眼神里,再加上我渐渐获得的那永久的无法剥离的形影相吊的深深孤独,也加在了父亲已有的忧虑上,他的眼神显露出他内心深处深深的无奈和深深的痛苦。
我不断地倒腾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地儿,不断获取一些失去和新奇,被世俗和亲人磨炼至精神衰弱;我追逐一种苦行僧般的荒草径,将雨水浸泡荻花,丝毫不宽释自己内心的野兽;在所有的所谓安逸里,在所有的所谓欢声笑语里,我始终处于一种愚钝和疏离,因为我似乎什么都接纳不了,也没有人可以接纳我;对于爱的贪婪使我陷入一片荒野,一种单调,一个自我,一种冷得要死的严寒。但是,无能为力,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只有暗自吞噬属于我的苦,我相信这是我的命咒,不是我们三代里任何一个人的错。祖母无意于对我施咒,父亲也无意于主宰我的命运,我自己更是没有一点掌控自己的力量。但是我们三个人都在我的命咒里深深地哀伤着,聪慧精明的祖母知道了,敏感精细的父亲也知道了,祖母带着惋惜走了,父亲带着痛苦走了,看着它的人都走掉了。世间怅惘客总是络绎不绝,我只是其中一个。孤独苦,但只有孤独,可以拯救我,可以蒸腾我,只有这两个字迹,可以收留我。
父亲一直不希望我像一朵云彩挂在天边,他愿意看到我像一枚坚果长在枝头。我会不停努力,让结局可以合他的意。其实,不论什么结局,都会合他的意,因为这结局首先合了我的意,哪怕是我一个人永远地形影相吊,永远地避开人世所有的光,永远地冷冻,永远地手脚冰凉,父亲也能知道我,也能预知我。
关于我的这一点,我一直认为,母亲是一知半解的。母亲一生都在动手动脚,她几乎不能挤出一点时间,坐下来默默地思考,就像蜂子睡觉也必须飞一样,命运也没有赋予她那么多无聊的时间思考,这也极好,命运总得公正。耕种的季节,早上,母亲出山,种地,除草,施肥。中午,母亲也不回家,早上出山的时候,母亲给自己提一罐略稠的黄米饭。黄昏,母亲一定要赶在太阳的前头上自家的硷畔,因为下山的路上有一片槐树林,槐树的背后会闪出狼,母亲怕狼,河滩的草地被太阳晒得温热,长而粗的蛇出来活动,母亲也怕蛇。收获时,母亲还是早任何人一步,不让每一粒庄稼失落在地里,背、扛、拖、拉,像永不停蹄的驴骡。母亲责令我们,放学回家,吃口饭就出山,每个人都不许偷懒。母亲说:收秋没大小,搭把手就好。北方的天,说冻就冻了,冻了就糟践了。九月下霜,十月结冰,不下雪的时候,风也吹得有力。抢在好天气的前头完成收获,早早地安顿好生活的部分,母亲有自己的岁月规划。冬闲,母亲拾掇粮仓,安排三餐,拆洗被褥,缝缝补补,做棉衣,一人两套,一冬要做出来十七套棉衣,也包括奶奶的。冬夜漫长,母亲在灯下纳鞋底,麻绳穿过布底,甩在睡着的孩子的脸上,母亲顾不得,也毫无觉察,一下一下,孩子揉眼睛,母亲挪一挪屁股,继续纳。
如今,母亲还在院子里外的空地上种各种蔬菜,旺季的时候蔬菜吃不完,又拿不到城里卖,就送人,见谁都送,梨啊,枣啊,桃子啊,都送人。母亲兼做小买卖,在家摆着小货摊,每年赶附近村子的庙会。正月十五、三月三、四月八、十月一、腊月二十三……庙会起事,正日子,三天里都去。货品拿不动了,就喊城里的弟弟、小妹,弟弟或者小妹用车子把母亲的一篮子货品拉到庙会的临时地摊上,帮着摆好了,没耐心等,就跑回来。母亲守上一天,没有卖尽货品,又不好意思央告弟弟妹妹,就自己往家扛。这次病,妹妹说,就是扛篮子用岔了劲,喘起来了。
院子里剩了母亲一个人的时候,生活日渐寂寥起来,母亲也走上了奶奶和父亲一样的慢生活。而母亲的慢,还是一种潦草,她没有更大的耐心,她和青年人一样容易烦,烦日子,烦生活,烦我们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她习惯于一个人完成自己的生活日常,一个人不停地动,在动中体尝自己的意义,或许还在祭奠着什么,守候着什么。母亲曾经说,她一旦离开,整个村子、我家的院子、路口的柳荫、杏林山,也跟着我们的记忆一起消失掉了。
父亲离去十年,母亲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过去的生活节奏,她愈加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会为自己认真地准备饮食,认真地准备药物,认真地准备衣被,认真地准备四季可以充足的柴火、煤等等生活必需品。我们回家,待久了,母亲会烦躁,会突然发脾气,为了赶走绕在她身边的儿女,母亲不惜用狠毒的话挖苦我们。例如说,米面吃得太快,肥皂太浪费,路灯要烧坏了。甚至有几次说,姐姐偷偷拿走了她的辣子面;小妹问也不问,就拿走了她的一块新被单;弟弟回来就抽她一盒可以赚五角钱的延安牌香烟;至于我,我不愿自己营造一个烟火缭绕而真实的家,赖着不走,母亲对我只好表示了沉默。
不论母亲怎样的态度,我们仍旧不停地回来。无拘束的我回得最勤,而且,我惦记着我家的大门外,像这回所见的那堆新土,趴在那上面,唤我的“倒土”,想象我杏林山的祖母和父亲,想象我儿时的幼稚和纯净,想象我成了儿时的我,不长大,不离开,一个人,什么也不想,随便在哪一地块,围着山、河、土、水、柳荫、路口子,驻守,凝望,一边重温,一边迷失。
母亲的病基本上好利索了,今天,我不得不走了。给我的东西,母亲准备妥当,已经放上了我的车子。我磨磨叽叽,母亲开始烦,再一次表示了一阵凝冻般的沉默,最后冷冷地说:基本都耐放,一个人也得买菜做饭,两天买一次,新鲜的好,别懒过日头,有些事情等不到明天的。
病愈后的母亲看起来很疲惫,坐在石床上软弱得失去了型,我把车子驱向大道,杨树林遮掩路口子,绿色切割出母亲毛衣的一些碎红,母亲银白的发丝像一缕烟雾在风中摇漾。母亲老早就白了发,四十岁抑或三十八岁?我问过祖母,祖母缓缓地说:被日头晒的。我回头看玻璃窗,感到一阵灼热。的确,阳光稳稳地洒满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