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顿野生动物故事全集:野生动物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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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猎者和银狐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心底对偷猎者抱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支持呢?我们毫不留情地蔑视盗贼或扒手,因为他们无疑是罪犯。但是你会发现,以下这个故事里,这个偷猎者不过是行事胆大鲁莽而已。此外他的性格相当友善,也就弥补了鲁莽的缺点——的确,我几乎要把他称为负责任的好公民了。我想,这是因为偷猎者的职业不但惊险而且还充满浪漫情怀,因此人身风险和道德谴责也一起变了味儿。那么,还有一个原因则来自人性深处的一种顽固观念:尽管有法律的约束,但是“猎物属于捕获他的猎人”,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姑且不论这种观念的对错,有一两次我曾耳闻印第安人和白人宣扬这一信条,当做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我也无数次目睹人们依此观念行事。

乔什·克里就是个偷猎者。这并不是说他每晚都用非法的工具和歹毒的方法去偷猎不属于他的动物。事实远非如此。其实,乔什仅仅偷猎过一次。但是一次就够了,大错已然铸成。事情是这样的:

在黄石公园里,从利文斯顿乘火车到加德纳的路上,你会发现一间铁路西边有一间乡间牧场,有着木头马厩、畜栏、灌渠,还有一片绿得不可思议的苜蓿田。这间牧场的规模很小,因为所有东西都是一个老实人亲手打造的,19世纪80年代末他和妻儿历尽艰辛,从宾夕法尼亚州穿过平原来到这里,向银行贷款买下了这处牧场。克里老爹——尽管他才四十岁,但是在西部,男人只要结了婚,就叫做“老爹”——愿意操持任何正经活计,不管是伐木、铺路还是选矿。克里老爹强壮又可靠,他的妻子也是如此。夫妻二人攒下积蓄,一点一点给这间小牧场添砖加瓦,购置物什。自家的牲口逐渐增多,还从邻居家买进牲畜,最后一家人——爸爸妈妈和14岁的乔什——能够在小牧场里自力更生。小牧场的前景十分光明。家里第一次铺上雪白桌布自中世纪晚期以来,西方富裕人家用餐前习惯在餐桌上铺上高质量的白色桌布。因此白色桌布是家庭富裕的象征。——译者注的时候简直是一场真正的宗教仪式,勤劳的一家人感谢上帝,让辛勤的劳作有所回报。

一年之后,全家人又迎来了一件喜事:新的小生命降临了,是个小女孩。整个草原似乎都在朝这家人展颜微笑。毋庸置疑,这家人条件不错,毫无破产之虞。

但是,正当全家沐浴着喜悦的阳光时,灾祸的乌云不期而至,遮蔽了晴空。有一天,克里老爹失踪了。乔什骑着马在草原上苦苦寻找了两天,才发现那匹受伤的小马驹,并在附近乱石密布的洞穴里找到了父亲。克里老爹已经奄奄一息,腿断了,脑袋上还开了个血窟窿,命悬一线。

赤狐。

乔什赶到时,克里老爹喃喃念着要水喝,乔什冲到最近的溪流,用帽子装满水,带回来喂老爹喝下去。

他们没有交谈,因为克里老爹喝完水就陷入了昏迷。乔什不得不直面困境,好在他受过西部的训练。他脱下身上多余的衣物,把父亲坐骑上的马鞍座毡也拿下来,快马加鞭赶到最近的牧场。他们的邻居是个小伙子,听说了事情原委后,立即带上小茶壶、斧头和绳子,和乔什一起赶来了。他们回来时发现克里老爹虽然恢复了神智,但是心灰意冷,陷入了绝望的情绪。火生起来了,热茶下肚,老爹才打起了精神。乔什从附近的树上砍下两截原木,做了一副印第安人的担架,一头绑在马鞍上,另一头在地上拖着。经过漫长的旅途,受伤的老爹终于回家了。他心心念念只想着回家。但凡病号伤患,总是万分肯定只要回了家,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母亲刚生产完不久,身体还相当虚弱,新生的小妹妹又需要照料。好在乔什是个好孩子,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受伤的父亲。黄石堡黄石堡由美国军队于1891年修建,坐落于黄石国家公园的猛犸温泉附近,最早是用于军事用途的。的军医给克里老爹接了骨,一个月之后就长好了,就是使不上劲儿。克里老爹十分虚弱,那两天的悲惨经历给他留下了阴影,让他担惊受怕。又过了一个月,老爹还是卧床不起。可怜的乔什现在是当家人了,他竭尽全力,屋里屋外都要操持,身心俱疲。

一家人不得不求助外援。他们请来了杰克给牧场上的室外活计帮忙,每个月付他40美元的报酬。艰苦的一年过去了,约翰·克里最终还是撒手人寰。家里的牲口几乎全卖了,乔什和妈妈住的房子还有500美元的贷款没有还上。乔什有一颗勇敢的心,身体也愈发强壮,但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所以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乔什把剩下的牲口也卖了,开始经营蔬菜农场,供应公园里的夏季酒店,甚至外出打工来养活母亲和妹妹。假以时日,乔什本该成功的,但是钱赚得还是不够快,来不及支付那已经拖欠着的10%的抵押贷款。

那位贷款给他们的银行家并非冷酷无情的人,只不过是在商言商而已。他已经一再延长还款期限,一次又一次等待克里一家支付贷款利息,但是这只会让本金越来越多。最后已经别无他法了,只能收回牧场,尽管这意味着克里一家将被扫地出门,孤儿寡母将无家可归。

冬天将近,活计不多,乔什前去加德纳,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阻止银行收回牧场,还得找份工作。他打听到公园的邮差扭伤了脚,要找人接班。去黄石堡的路不难走,邮局让乔什把信件和包裹送到更远的峡谷酒店去,乔什也一口答应下来。于是189X年11月20日,身材高大、脸色红润的16岁小伙子乔什·克里骑着马,穿过积雪,来到峡谷酒店的后厨门口。他受到了酒店的热情接待,仿佛他就是圣诞老人。

树上两只喜鹊正在围观。公园里的熊都进洞冬眠了,但是还是有皮毛动物在周围活动。木材堆上端坐着一只黄毛赤狐,毛色耀眼。另一只赤狐在房子前面。酒店老板说这些日子来了十几只狐狸,还有一只美丽的银狐,个头比其他狐狸都大,皮毛墨黑,眼睛如同黄钻闪闪发亮,夜一般漆黑的皮毛上带着一层银色,仿佛夜空中闪耀的星光。

“天哪,他实在漂亮极了!那张皮足足能买一群公园里最好的骡子了。”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大家就此聊了一会。清晨起床,点起蜡烛,共进早餐时,酒店老板瞥了一眼窗外,突然叫道:“他在那儿!”乔什向外望去,在晨曦中,看见了他耳熟能详却见所未见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通体墨黑的狐狸。皮毛油光可鉴,如此美丽优雅!四腿如此瘦长精悍!毛茸茸的尾巴如此巨大!这位狐中贵族急不可耐地冲将过来,一把抢过厨子扔出来的食物,其他狐狸纷纷让道。

“瞧他多漂亮啊!”酒店老板说道,“我打赌那张皮值500块。”

唉,为什么他偏偏要提到500块这个数额呢?恶魔就此钻进了乔什·克里心里。500块!恰好是房贷的数额!“野兽属于谁?当然属于捕获他们的人!”心中的恶魔说道,回黄石堡的路上,这个念头一直在乔什的脑海里萦绕着。

乔什回到加德纳,拿到了三天的报酬,一共6美元。他拿这些钱买了些生活用品,起程回家——他很快就要失去这个家了。骑马回家的路上,乔什很沮丧,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着出路。他的手腕上挂着一根上乘的印第安皮鞭,用牛皮和马鬃编成,鞭把上串着珠子,末端还缀着一组马鹿牙。这根鞭子是乔什的心爱之物,也是“疗伤圣药”,只因鞭把中间嵌着一块扁平的鹿角,顶端穿了个洞,透过洞能清晰地看见远处的景象——这是一种古老的小把戏,却让这鞭子成了一件稀罕物什。很多人都曾看上过这根鞭子,出价想买,但是乔什都拒绝了。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走近了,原来是乔什的朋友杰克·戴伊,他带着一把点22口径的来复枪狩猎归来。可惜,猎物实在太稀少,杰克只得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准备回加德纳去。两人停下来寒暄了一会。戴伊说:“打猎也没什么赚头了。你愿意用那鞭子换我的枪吗?”要是放在一个月前,乔什一定会对戴伊的出价不屑一顾。难道要用10美元的鞭子换5美元的来复枪?但是如今他却爽快地答道:“加上枪衣和修理工具,还要装满子弹,我就干。”于是他们成交了,一小时后乔什回到了家,把最后一匹马“灰毛”在马厩里安顿好,走进屋里。

孤儿寡母的家中弥漫着温情,也充满了悲伤,不过乔什的归来带回了欢乐。母亲准备了惯常的午餐:茶、土豆和腌猪肉。以前,他们的餐桌上也曾经出现过昂贵的罐头食品,但是那种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乔什把小妹妹放在膝头上逗弄着,对她讲自己的旅途。他在家里听说了两件重要的事:首先,2月底前必须还清贷款,第二,加德纳的马厩正在招聘去库克城驿站的司机。这几件事在乔什脑海里飞速运转着。基于这些新情况,他原来制定的那个“回到峡谷酒店去”的半成型计划只能搁置了,而且现在看来那计划也是希望渺茫,因为有人说“自从那只银狐上次在峡谷酒店出现之后,就再也没见着了”。

此后,乔什开车穿过积雪,度过了冗长疲倦的几日,其中一天中午停在扬西营地休息,三天之后又顶着严寒踏上归途。天气极冷,工作很辛苦,乔什一想到2月一到自己就要无家可归了,愈发浑身战栗。

乔什有好几次在艾伐兹山的山坡上碰见过小群的山地野羊,还见过几只黑尾鹿。随着隆冬时节的到来,小路旁居然出了一些巨大的雄性马鹿马鹿(Elk, Cervus canadensis),早期欧洲探险家在北美洲发现加拿大马鹿时,因其比较像是欧洲驼鹿(moose),因此取名为“elk”, “elk”在拉丁文中是“alces”,就是驼鹿的意思。,有时他们甚至挡住乔什的去路,仅仅移开几步就算是让路了。这对乔什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不过,冬季工作的第二周,乔什迎来了突如其来的刺激。当时,他正沿着扬西营地背后长长的山坡下山,突然看见一只动物坐在那里,皮毛漆黑油亮,眼睛是黄色的,像一只黑猫,但是鼻子却又长又尖。是那只漂亮的银狐!应该就是乔什在峡谷酒店见过的那只,他知道那只银狐不见了,而且这样的银狐在公园里不大可能有第二只。对,一定就是那只!乔什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怎么就没带上那把枪?怎么就没想到?那个念头又回来了——500美元!绝佳良机!光天化日之下,银狐离他仅有25米远!就这么错失了!

乔什开车走了,那只银狐仍坐在那儿。再次上路时,乔什带上了那把小来复枪。他锯掉了枪托,这样就能把枪轻易地藏在外套里了。没人知道他身上带了武器,但是狐狸却似乎对此一清二楚。赤狐都躲得远远的,而那只银狐再也没露过面。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乔什每次开车经过那里时都满怀希望,但是那只银狐非常狡猾,不愧是皮毛珍贵的动物。银狐没有再来过,要不就是藏得很严实。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直到雪月的末尾,乔什听见扬西营地的一位老人说:“这星期有只银狐一直在马厩附近闲荡。戴夫看见过他。”当时火炉边围坐着一群士兵,他们负责守护公园里的野生动物,更危险的是还有一名童子军,他是个登山好手,给士兵们做向导。乔什听了心中一动,但是一动没动,什么也没说。半小时后,乔什走出去安顿他的马,环视马厩四周,看见了几个朦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过,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士兵们随后也来安顿马匹,乔什回到了炉子旁。他的宽大外衣已经挂了起来,锯短了的来复枪就装在大衣的长口袋里。他等到士兵们一个个上楼睡觉,然后起身,点起灯,提着灯走到孤零零的马厩后面。马儿正在嚼干草。黯淡的星光照亮了雪地,四周空无一人。乔什把灯挂在屋檐下,这样一来从开阔的山谷里能看见灯光,在屋里却看不见。

乔什在铺着干草的阁楼上躺下时,隐约听见长满松树的山坡上传来一只狐狸的叫声,但是雪地上仍然没有活物的影子。他可能得等上一整晚。那盏灯也许会引来狐狸,也许会吓走狐狸,但无论如何夜里需要灯。灯光把雪地映得昏黄。一小时过去了,一条大尾巴靠近了,朝灯火叫了几声。这个身影看上去颜色很深,但是喉咙处有块浅色的毛。这段等待的时间里,天气十分寒冷,乔什虽然穿着外套,仍冷得牙齿打战。另一个灰色的身影来了,随后是一个更大的黑色身影,轮廓投映在雪地上。黑色身影向第一只狐狸猛冲过去,后者赶紧逃走了,第二只狐狸也紧随其后溜走了。接着,那身影蹲坐在雪地上,盯着明亮的灯光。这下不会错了,乔什认出了他,眼前坐着的就是那只银狐。但是灯光还是相当昏暗。乔什脱下手套,颤抖着用手背贴上嘴唇,发出一阵老鼠似的吱吱尖叫。狐狸立刻做出了反应。他向前潜行,像只狩猎中的猫,然后又坐下了。他的姿态多么奇妙啊!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塑,像暗暗藏身的山鹑,又像5月里落单的小羚羊。乔什举起了致命的武器——是的,他正是为此而来。20米外,灯光照亮了狐狸的脸,一双狐眼闪闪发亮,将灯光反射回来。现在乔什把狐狸看得真真切切。他正要瞄准,但是说来奇怪,这么一目了然的景象,狐狸却突然就没了踪影。而且乔什手里的枪抖得厉害,像是地鼠啃着根子的高粱秆子一样晃个不停。乔什放下枪,叹了一口气,诅咒自己抖个不停的手。那只神奇的狐狸转眼就不见了。

两只尖叫的狐狸。

可怜的乔什!他本不爱说脏话,但是现在却用尽了土生土长的西部人所知的所有恶毒字眼来咒骂。随后他自我安慰道:“那只狐狸也许会回来!”突然,乔什想起了什么。他掏出一根普通的含硫火柴,在唇上润湿,用火柴头擦了擦枪口的准星,又擦了后膛瞄准具两面的凹槽,然后瞄准了一棵树。这就对了!刚才准星还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现在显出了清楚的轮廓。

远处山坡上隐约传来狐狸叫声,这也许表示狐狸将至,也可能是准备离开。乔什等了5分钟,然后又用手模仿吱吱的叫声。这次效果惊人——从马厩外墙下面3米处跃出一只巨大的黑色狐狸。狐狸在4米开外停下脚步,黄色的眼睛中燃烧着灯光,来复枪带着火药的准星瞄准了他。一声尖锐的枪响过后,那黑色的身影凝固了,最后倒在雪地上。

严冬时节,黄石公园里时常有常青树木不堪冰霜重压而折断,在树木折断的巨响中,谁能分辨出来复枪的枪声呢?游客们旅途劳顿,谁又会听见一点寻常声音就惊醒呢?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远在利文斯顿的皮毛商人又在乎什么呢?这可是一件珍贵狐皮。银行家呢?他收回了500美元。乔什的母亲轻易地就认同了印第安人的信条:“野兽属于谁?当然是属于捕获他们的人。”

“唉,我真不知道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母亲说,“我只知道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我祈祷、我笃信。”

这办法来得的确是时候,真是雪中送炭。房子保住了。这是一家人经济状况的转折点。而这时来运转的关键时刻,便是三个涂过硫黄的闪光点瞄准温顺银狐的那一瞬。没错,乔什当过偷猎者,仅仅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