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手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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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手工劳作开始

第一章 对手艺产生兴趣的童年

第一节 母亲的身教与言教

一、我心中的母亲

1908年我的母亲出生在山东莱州朱桥的农村,成年后出嫁,随父亲到哈尔滨谋生。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含辛茹苦中度过的。

她是一位用手艺劳作支持家庭生存的劳动妇女,又是一位以良知对子女负起责任的母亲。她重视教育和引导,是称职的母亲。

她在世的时候,我更多看到的和想到的是她的勤劳、豁达和顽强,在困苦的生活中,怀着朴素的理想坚持奋争。

她对待事物和劳作很有主见,善于操持和苦心经营,省吃俭用地维持着这个家。在艰难的岁月中,培养我和弟弟从小学到大学,接受了完整的教育。

对母亲我是心怀敬仰和依恋的。

她很重视教育我们做人的安身立命之道。记得她在我们读小学和中学时的要求:“只要饿不死就要下功夫上学读书,要学手艺,要求学问,要成为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母亲的话激励着我。为了上学读书,小学时我便帮母亲给工厂做简单的手工活;从初中的暑假开始,到工地做小工,从事超负荷的体力劳作。为了生活和读书,在困境中我们从来没有叫过苦,没有退缩过,咬紧牙关坚持,默默地按照她的教诲,一步一步走过来。

母亲在九十二岁那年去世了。当她永远离开我们之后,在怀念她的时候,不只是停留在感情方面,而是开始更冷静、更理性、更全面地回顾她的经历,认识她对人生的态度和为人的品质,同时反思她为了生存对手艺劳作的态度,对手艺技能的专注和投入,以及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引导。

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她勤勉好学,不仅掌握维持生计的多种手艺劳作的本事,同时从没间断过自学识字和读书。她还喜欢琢磨人生处世诸多方面的原则和道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哲学。

她善良、勤恳、正直、淳朴,困苦中求进取,受到周围街坊邻居的尊重。从我懂事时起,她不仅用言传,更重要的是以身教,在诸多方面影响着我。尤其在手艺劳作方面,母亲更是我的启蒙导师。

童年时候起,我就感到母亲在家中的作用,她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父亲曾读过两年私塾,没有学过手艺,属于随遇而安者,从事勤杂工或店员一类的劳务,工资自然也就很低,家里的生活全靠母亲手工劳作赚钱维持。

她操持家务是很有能力的,勤奋而不辞辛劳,生活再艰难困苦,她从不抱怨,从不退缩,总是默然处之。她不会为贫困无助而发脾气,总是想尽办法用加倍劳作去克服,支持着这个家庭的生存和我们的成长。

她是个有心人,在生活中善于求学,敢于尝试,具有很强的实践能力。她在学手艺和学文化方面的才能,同龄人很少能企及。在我的心目中,她永远是多才多艺的能工巧匠。母亲在我们居住的大院里是有威信的好人和“能人”,似乎日常生活中需要的本事,她都能拿得起来,而且做得很好。邻居们不仅佩服她,而且尊敬她,因为她理解人,还乐于帮助别人。

当我经过生活的磨砺,回忆逝去的岁月,其中最难忘的是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如今我平静而客观地回忆母亲,进一步认识到,她不只是有很强的生活能力,“无师自通”地掌握多种谋生的手艺,更是一位思想有深度的“手艺人”。

母亲对人生的态度,立身行事的作为,不知疲倦的劳作,更难得的是她在生活中善于学习和思考的精神,以及她对人生和手艺劳作的观点,都潜移默化地融入我的生命之中,并长远地发挥着作用。

▲1957年我离家到北京上学,带在身边的母亲照片

二、母亲的识字与阅读

母亲的手艺劳作和识字阅读是相伴而行的。她六岁开始帮助家里做草编(老家称为“掐辫子”)赚钱,没有机会上学,一直对识字和读书充满渴求。她利用零星的时间向人家学习认字,晚上在油灯下很吃力地读书,进度虽然缓慢,但一直坚持不懈。母亲一生最羡慕的是上学读书,虽然没能得到机会,但却始终不懈地一个字一个词地学。她全凭苦心自学,识得大量的常用字,目的是为了看书,学习文化知识,开阔眼界。她虽然没有任何文凭,但其“学力”决不在初中毕业生之下。

由于她求知欲强,勤奋好学,善于记忆,用心学过的字不容易忘,所以认识很多字。她说,自己是从识字到看简单的书,从用心看书到再认识更多的字,越认越多,所以不容易忘掉。最重要的是她通过读书,知道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她从最初开始认字,到看小说,看报纸,看我们的课本,终生与阅读结下不解之缘。

她还喜欢“想事”(思考),看了书之后总愿意琢磨,思考世事的因果和人生的道理。

她的思想是丰富的,对待事物有比较强的认识和判断能力,她讲的一些通俗的话语中,常常蕴含着朴素的哲理,让我终生难忘。有人说:“人生的经历也是一种文化,经历加思考是深层的文化。”我觉得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她的父母虽然不让她读书,但是她却没有因此放弃对学习的追求。最初在老家她向弟弟学习认字,对于新认的字不只是求教怎么念,还要问清怎么讲,总是十分用心。她不但投入地学,而且有着超强的记忆力,所以学过的字,她都能记得牢,一直到晚年都不会忘记。

她开始学的是繁体字,多年之后,汉字简化,她曾有一段时间不适应。我和弟弟在北京读书时,最初给她写信都是用繁体字。但她很快找到繁体字与简化字之间的联系,可以顺畅地阅读书信和报纸的简化字了。她说:只要用心,不难。

她的阅读能力比较强,半文半白的文章也能读下来。她读过很多书,我所知道的有《说岳全传》、《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醒世恒言》、《拍案惊奇》、《说唐》之类的书,还能背得《百家姓》和《三字经》。她还读过《李有才板话》、《吕梁英雄传》、《骆驼祥子》、《平原烈火》、《南行记》、《风云初记》和《林海雪原》等很多种现代文学作品。“文革”后她听了电台小说连播《桥隆飙》,让我找给她看。她认为有意思的书,还是要自己看才行。

由于经济条件困难,家里极少买书,读书全靠借。父亲工作的市合作总联社有图书室,小说可以外借;我读初中时学校图书馆可以借书;高中时我有市图书馆借书证,每次可以外借两本;邻居也有几家喜欢看书的,互相传阅,借书看还是比较容易的。

她在晚上睡觉前看小说,有时能看到很晚,白天劳作虽然很累,但仍乐此不疲。她极少看外国小说,觉得人名不好念,也记不住,翻译的话念不习惯,还是喜欢读中国的通俗小说。

她终生坚持阅读,近九十岁的高龄时,读过金庸的几本小说。早饭后子孙们都上班或上学去了,她在家不愿意看电视,喜欢看“闲书”(她对课本之外小说的称谓),看过之后还喜欢讲给别人听。她爱好阅读的习惯,从童年到老年,持续终生,只要有书看,她就不会感到寂寞。

我清楚地记得,她教我看的第一本小说是《说岳全传》,开始是讲岳飞的故事,我上小学后就让我看这本书。家里还有一本《武训画传》,也是从收废品那里买的,一直保留了好多年。我喜欢看“闲书”还是受母亲的影响,实际是她培养了我早期的阅读习惯。

她不仅读过很多“闲书”,还喜欢琢磨书里讲的“理儿”,也就是所谓的善于认真思考事物的道理。她对生活是很有见解的,生活态度是坚定的,这与她在生活中饱经沧桑,在长期磨难中认识的积累,以及她的阅读经历是分不开的。

母亲学识字看书,受到启发,给自己起名字。

我还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是“杨李氏”,为此她很不愉快。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是:“从小就没有大名,只有小名,这是不尊重人,不公平。”

20世纪50年代初,她到北新橡胶厂做工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李相坤”,她说:“这也是看书的时候受启发,慢慢凑起来的,不愿意叫太女气和太鲜嫩的名字。”我查字典后告诉她,“这名字挺大气的,坤字是指女性,指大地,你这名字是面对大地,挺好。”她听了很高兴,觉得我理解她。

晚年她谈到识字读书时,觉得很遗憾的是“光认识字儿,写不好字儿,没有学会写字儿,只能算个半文盲”。她宽慰自己说:“等下辈子学认字时,不但要认得怎么念,知道啥意思,还要能写出来,而且字更应该写得好看一点。”

三、母亲的手艺劳作

母亲很看重手艺劳作,她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和做中度过。她在该读小学的年龄,却得不到上学的机会,被强迫缠足,开始学做手艺。

她喜欢做手艺活,勤于动手操作,从最初的草编,到后来做多种针线活,无论是“粗活”,还是“细活”,都是充满兴趣来做的,而且能很快地掌握技艺,把活做得很好。她依靠手艺劳作的能力,渡过了最艰难困苦的年月。

她说自己与做手艺活有缘,从童年开始,就怀着浓厚的兴趣,学会多种草编手艺和手工针线活。成年之后她做过刺绣、编织和成套的被服加工,还在橡胶厂做过胶鞋的加工,都能达到精通熟练的程度。

▲外祖父当厨师用手艺赚钱,在老家修建的房子,虽已易主,至今仍在

她的手工活计做得比别人都好,得到周围人的普遍称赞,说她有“窍门”。她说没什么“窍门”,不过是她在手工劳作中积累经验,手艺和眼光不断提高,认识逐渐深化,在原来学会的手艺的基础上,稍加改进,形成了她自己习惯的有效的操作方法。

我的母亲从小在山东莱州老家农村长大。她的父亲最初是种地的农民,为了改变穷困的生活状况,年轻时到崴子(海参崴)学厨师手艺,后来成为手艺出众的大师傅,赚钱回来给家里盖房子,供给母亲的两个弟弟去读私塾、进学堂。她认为,她父亲用手艺换取酬劳,改善了家里的生活,所以人生在世只要学了手艺,走到哪里都能够生存。

▲母亲到哈尔滨市最初融入城市手工艺加工,编织高级毛线制品

那时山东老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农村的女孩得不到读书的机会。我母亲没能读一天私塾,更谈不上进学堂。她因为要求读书,曾被我姥姥骂过,心里很委屈,不止一次向我谈起,认为太没道理。这是她终生最大的遗憾。

母亲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手艺,但是根据生活的实际需求,自学自悟地练手艺。我认真细数过,家里的一切针线活都是母亲做的,我们穿的衣服和鞋,也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

母亲是在小时候裹脚时开始学做针线活的。最初感到特别痛,坐在炕上坚持着学做活,把心用在学手艺上,痛的感觉会减轻一点。她说,手艺活不复杂,难度都不大,只要用心就能学会,但是要做得精,可是要认真下功夫的。

她刚到哈尔滨之初,除去做日常穿的和用的针线活之外,还学会编织样式新颖的毛衣、头巾、围巾和披肩等,很快融入城市手工劳作的环境中。

她能看着织造毛线活的画本,很好地织出流行样式的毛线制品,精心的编织很受欢迎,预先定制者络绎不绝。当时她为中央大街的高级服装商号编织时尚流行的毛衣、头巾、围巾,主要供给俄罗斯有钱的妇女,手艺加工费比较高,收入很好,帮助父亲撑起了这个家,当时家里因此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母亲的手工针线活在大院里备受称赞,邻居大婶们说:凡针线活没有她不会做的,而且做得精细结实。她不仅会做民间传统的衣裤,而且还会加工西式衬衫,做制服裤也很在行,干什么都很像样。实际她是一面做,一面学,认真地看已做成的手艺活,学人家的制作方法。

她热心帮助邻居们,还很耐心地讲解和示范,告诉她们平时要留心看人家做成的活,琢磨怎么做的,然后学着做,有两遍就学会了。她认为,手艺活只要用心学,谁都可以做得好,顶多快慢有所不同罢了。

她不仅喜欢看手艺好的人做成的针线活,还愿意看人家做的过程,这样可以模仿着、琢磨着学人家的方法。她说:“各种针线活,包括高级刺绣和编织时尚的毛线活,虽然比较难做,只要下功夫,没有学不成的。”

我们家有一床母亲做的褥子,底面是用许多不同花纹的碎布块儿拼接缝合起来的,每块布都是大小一样的方块形。褥子底面四周用宽边黑布衬托,使中间多种花色的布块看起来整体统一,变化之中求得协调。另外有一件坐垫的底面也是用小布头缝合起来的,花纹和色彩交互变化,视觉效果赏心悦目。

我问过母亲这种手工艺的由来,她说这叫“百衲布”,是在山东老家学会的手艺。到哈尔滨之后,给人家做针线活,剩下的碎布头舍不得扔掉,日积月累,攒下很多,就可以安排缝制了。

她还讲过这种百衲布拼缝的方法:先选出质料一样的布块,用稀糨糊刮平,晾干后用硬纸剪样板比着画出大小一样的方形,剪去多余的边,摆开来调配不同颜色和花纹,看起来顺眼之后,先用线简单地连起来,然后再仔细地缝在一起,投洗去糨糊后熨平,即成为完整的面料。民间用来做褥子底面很合适,不但结实,而且美观,铺在炕上,能用很多年。

1957年我到北京上学,母亲知道我对这件褥子很有兴趣,就拿来给我带上,我高兴地接受了。虽然离开了家,但躺在母亲精心制作的褥子上,会感到如同在家里一样,也寄托着对母亲的思念。

1959年6月,我读本科二年级,第一次陶瓷专业设计工艺制作课的实习,安排在河北省邯郸陶瓷研究所进行,具体地址是峰峰矿区彭城镇西大地的乡下。住处是用废弃“匣钵”砌盖成的简陋房屋,室内的土地湿度很大,带去的被褥都受了潮,每遇晴天就赶紧晾晒。

实习结束后回到学院,第一件事就是在学生宿舍楼下晾晒被褥。那天下午准备收回的时候,正巧碰见陈若菊老师骑着自行车经过。她停下来看我这件黑色大宽边的百衲布褥子,很感兴趣,一面看,还一面问这是谁的手艺。我告诉她这是我母亲多年前的手艺。她很欣赏,由衷地夸我母亲好手艺,要我好好爱护。

在这之前,陈若菊老师教过我们班的基础图案课,是一位多年致力于民间工艺美术研究的专家。她让我把褥子再搭回铁丝绳上,认真地看了会儿,说:“小时候在老家白洋淀,也见过这种拼缝花布的手艺,但都没有像这么好看的。这件褥子面的花布拼缝和布局都很得体,针脚细致,是我看到最好的拼缝花布手艺,你母亲真了不起。”之后,她又若有所思地笑着说:“难怪你的图案作业画得那么精致,我还以为是女同学的作业,看来你是受母亲影响的。”

▲我穿的这件中式外衣,是陈若菊老师剪裁,并要求我手工缝制成衣的

1966年“文革”开始后,学校正常教学停止,每天政治学习,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闲谈之中,陈若菊老师又提起我母亲做的“百衲布”褥子,问是否还在。我告诉她一直铺在床上。她夸奖我母亲手艺之后,谈了她对针线活的看法:“男人也应该学做针线活,不只是为了生活方便,对培养性格和心气都有好处。”她还鼓励我要多学点针线手艺,只会补袜子、打补丁、缝被单,不算完全会针线活,应该学会手工缝制中式褂子才算过关。

陈若菊老师知道我喜欢穿中式外衣,也知道我会缝缝补补,就建议我去买蓝色棉布,她帮我剪裁,由我自己缝制成衣,也算是一种手艺锻炼。

我在陈老师剪裁的基础上,按她讲的步骤和要求,缝制了这件中式上衣,而且达到了她要求的标准。陈老师夸我,说这是过去向我母亲学过针线活的结果,针脚精细而均匀,没有起皱褶,看起来平整自然,成绩评定可以给“及格”。

我很高兴能“及格”,第一次从头到尾完成了一件衣服的缝制,倾其全力,尽心而为,自认为相当用功了。陈若菊老师告诫我:“衣服缝成了,挺好,但还不会剪裁,所以只能评为‘及格’。这样做不单是为了缝一件衣服,也是在练手艺,无论从事任何一种专业的人,都需要有这种持续的耐心,一丝不苟操作的精神。”

这件中式上衣我一直保留到现在。

母亲不仅擅长生活中普通的针线活,同时还精于细致复杂的刺绣。她曾为刺绣厂加工过供出口的高级绣品,包括宾馆用的枕套和床罩等。她收集有多种刺绣图样,称其为“花样子”,都是用半透明的薄纸描画的,存放在硬纸板夹里。她能根据刺绣物件的特点,自行修改构图,以适应具体大小和样式的需求。

母亲还能从事居家生活中男人干的手艺活。家里备有常用的工具,我和弟弟的床铺及做功课的书案,都是她带领我用木板加工而成的。家里的小板凳和门上的信箱,也是她动手做的;门窗或家具的抽屉坏了,她随手维修;洋铁壶底漏了,她在家里自己动手焊;连我们的鞋底钉掌,也是她帮我们做的。

我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先是看母亲从事手艺劳作,之后是她带着我做,再后来这些手艺活都是我自己独立去完成。

她是掌握多种技术的“工匠”,还能够尝试男人做的泥瓦匠手艺。

我们家在哈尔滨住的是“板夹泥”平房,墙面是用双层木板建起的,中间的距离是墙面的厚度,里面塞实锯末,墙的内外表面钉上交叉叠压的木条,然后抹上石灰和泥沙混合的浆料,表面再刷上石灰水,简朴而洁净。这种板夹泥的民房还是比较保暖的。

板夹泥房的内部大都建有火墙,是用砖砌起来的,和炉子连在一起,烧火做饭时,煤烟通过火墙的烟道连接烟囱,排出室外。火墙里面的烟道,在室内部分是绕来转去的,其作用是尽可能把热量留在室内,充分利用燃煤的余热取暖。火墙用得久了,积下很厚的煤烟子,烟道不通畅,不仅火墙不暖,而且排烟不顺畅,还会弄得满屋是烟。

每年的春节之前,各家都要拆火墙扫烟灰,这是一项泥瓦匠干的活,又脏又累,而且有一定的技术含量。

邻居各家大多由男人来做,也有请泥瓦匠来拆装火墙的。母亲则是自己动手,拆开火墙,打扫出煤烟灰,然后按照原来砌砖的排列,再用砂土和石灰调好的泥浆砌起来。她做事情有计划,讲次序,拆火墙时将每块砖按原来的位置摆放,清理出煤烟灰之后,依次砌回,抹平砖缝,再刷上石灰水,墙面干燥后平整如初。

▲这是在拆迁前的“板夹泥”房子,从墙皮脱落处可以看到实际是“泥夹板”,中间空隙填充锯末,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

她在动手之前总是预先有所准备,心里计划着如何进行,很重视操作的先后次序。特别是带有技术性的活,她不愿别人插手,很怕帮不上忙还添乱。

我父亲的动手能力很差,遇到需要“手艺”性质的劳作时,总是无所适从,插不上手,还在一旁唠叨,怕把火墙拆了之后砌不回去,就没法做饭取暖了。母亲都是很客气地请他走开,以妨添乱碍事,并让我来帮她打下手,把拆下来的砖刮去原来的干泥,再用水湿透每块砖的表面,以便与泥浆黏合,使重新砌出的墙面稳固。

家里烧火做饭的炉灶也是母亲一手砌起来的。

邻居家请了手艺好的泥瓦匠,砌起一种长方形的炉灶,前后大小两个灶口,都安装了外方内圆的铸铁炉圈。由大至小的炉圈,套叠之后封上灶口,表面平整,炉面大部分热量都散发在室内,有利于取暖,还能在上面烤窝头片。灶口的前面用大型炉圈,可以放进尖底的大铁锅。取下大铁锅,套放上不同大小的炉圈,可以使用不同底径的蒸锅(民间称为“闷罐”)或洋铁壶。炉灶后面的炉圈直径比较小,主要是放水壶,也可以放蒸锅,充分地利用热量,为的是总有热水可用。

母亲去邻居家看过之后,到“八杂市”(当年哈尔滨百姓对市场的称谓)买来成套的铸铁炉圈和炉条,又凑齐平日积攒的旧砖,让我打下手,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便砌成炉灶,做晚饭时就可以使用了。邻居夸她能干,她则说实话:“这是看人家师傅的方法和样式学着做的,不然自己心里也想不出来。”

她不但能做泥瓦匠的粗活,而且还敢于尝试需要精心的细活——拆开家用座钟擦油清洗。我家矮柜上的座钟,用的年头比我当时的年龄还要大,越走越慢,几乎每天都需拨快几分钟。姨夫李永棠会修各种手表,座钟更不在话下,母亲请他来察看,他看过之后认为:“没有什么大毛病,零件没有坏,只是多年不停地跑,好久没擦油了,可以自己拆开擦油。”

姨夫是位做首饰的手艺人,属于多才多艺的能工巧匠(后面我还要专门写他)。他说自己正在忙手里的活计,很快就能干完,可以帮忙,不值得送钟表修理部,那里还不一定修得认真。

母亲不愿意给姨夫添麻烦,说自己来做。

姨夫和我家多年住在一个大院,是经常来往的邻居,他不仅了解我母亲,而且很佩服她的能力。姨夫回家取来修钟表的工具和专用的油,鼓励我母亲说:“不难,你能做好,遇到问题随时找我。”他还嘱咐我们上学晚点回家,让我母亲一个人安静地把座钟拆开,擦好油,再组装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带午饭去上学,母亲开始做她从来没曾学过,也没做过的手艺活。我们下午很晚才回家,看到矮柜上的旧座钟正在运行,整体还有种焕然一新之感。母亲告诉我,钟是按预想的要求擦油组装起来的,又用纱布涂上牙膏,把多年熏染脏的钟表盘、表针还有外壳都擦干净了,所以感觉比较新了。

之后,座钟运行稳定,走得很准,证明擦去油污之后,零件组装是成功的。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因为起初我不相信她能独自把座钟拆开、擦油再重新组装起来,而且能正常运行。我没有阻拦,是因为有精通钟表修理技术的姨夫作后盾,不怕组装不回去。没想到母亲居然独立完成了这一次尝试,我从心底为她高兴。

当时我自己确实没有母亲的勇气,去尝试这种陌生的手艺。父亲看到座钟不但干净了,而且走得也很准,听我说这是母亲的劳作成果,许久没言语,只说了两个字:“服了!”

事后我问母亲:“座钟擦油和组装顺利吗?”她坦率地回答:“能顺利吗?和做针线活不一样,这可是从来没做过的活,真难。从开始拆开,先仔细看了,记住原样,以备擦油后恢复。拆开容易,擦油也不难,重新组装就难了。好在我的记性好,眼神好,手也稳,工具齐全,也不怕麻烦,反复弄了好几遍,才算组装好,走的正常,心也就放下了。实际干了快一整天,中午也没吃饭,舍不得时间,也吃不下去,总算渡过了这一关。”

我看母亲的手艺劳作,也学她坚持手艺之道的精神,虽然算不上专业,但学到了干活的一些方法和良好的习惯,最重要的还有她对待手艺所持的态度。

她在动手劳作之前,总是首先考虑怎样做才好,其次才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即使擦桌子这种最简单的活,也要按次序和方法去做。抹布一定要洗净拧干,开始从一边挨着次序擦,不能满桌子“大划拉”;擦完第一遍,把抹布洗净,要拧得很干,再擦第二遍,至于需要擦几遍,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家里取暖的铁炉上,使用马口铁皮做的烟筒,在安装时,母亲要求每节之间都要套牢、安正,竖着的要垂直,通过“拐脖”与横着的烟筒相接,要由低逐渐升高,中间不能下弯或上翘,要稍向上呈斜而直的状态,这样煤烟顺着烟筒排到室外,不会憋在屋里。

▲春节期间,全家子孙辈都来给我父母拜年。母亲说:年轻时受苦不算苦,老了受苦才是真苦。晚年她过得很幸福,但仍忘不了做她的手艺活

用来固定烟筒的铁丝,缠绕在两侧墙面的钉子上,铁丝要拉直,固定处要干净利落,不能耷拉着铁丝头。她总是要求尽心尽力地去做事,即使是琐碎小事,也要做得干净利索,生活在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说:“家里虽然穷,但穷也要穷讲究,整齐清洁没有什么不好。”

艰难的生活可以锻炼人,从而增强人的能力。她善于精打细算,居家度日是能省则省。为了在困难条件下安排生活,她掌握了多种加工食品的手艺。她会腌咸菜、渍酸菜、做辣白菜、做韭菜花、做大酱、磨虾酱、做小豆腐、炮制豆芽等多种手艺,不仅样样都会,而且做得都很精致。

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做的大酱,蘸着大葱,就着窝头好吃极了。为了节省,用大酱代替酱油炒白菜,吃起来也很有味道。我自从离开家之后,再没有吃过像她炮制的那么好吃的豆芽。我回家看望她时,问起为什么她发的豆芽都那么好吃,她说:“你不记得我发豆芽时,你每天都要多挑几担水。发豆芽要‘上心’,要勤洗勤换水。要干净,别沾油和盐,适当晾一晾,捂在那里自然不会新鲜,会变质的,也就不可能好吃。”她还说:“这是过日子的手艺,没有什么诀窍,琢磨着理儿去做,谁都可以成功的。”

母亲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劳作,七十七岁那年,因颈椎骨结核导致高位截瘫,手术后经过顽强的锻炼,一年之后恢复到又可以做针线活。她在九十二岁去世之前,为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做一个民间工艺的小枕头,作为留给我们的纪念。

▲母亲八十岁之后,为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各缝制一个小枕头留作纪念

她回忆当年在山东农村时见到的样式,先剪出纸样,拼接合适之后,再用布料剪裁,手工缝制而成。这种手工艺小枕头,塞满荞麦皮之后,整体为长方形,中间有海棠形空洞相互连接,呈六面通透的状态,上下、左右、前后都连通,样式别致,功能独特,最适宜夏天枕用,透气而不会闷热,是实用又美观的生活用品。

母亲最后给我们留下的是她手艺劳作的制品,也是有情感和温度的纪念品。她虽然老了,带着老花镜做针线活,手艺也不及当年,但头脑还是那么清楚,保持着当初练就的功力。仔细看她的针线活,缝制的针脚还是那么整齐有序,她永远保持着认真细致的手艺特点。

我保存着她晚年的照片,是她在缝制小枕头前后期间拍摄的,她每天除去看几页“闲书”之外,仍然不间断地帮家里人做点针线活。

▲母亲八十五岁之后留影

母亲用手工劳作支持这个家,支持我们上学读书,培育我们成长。她辛苦劳作了一辈子,虽然很累,但她认为很值得,而且晚辈都孝敬她,不再愁吃穿,晚年过得很幸福,她总是流露着笑容。

四、母亲的人生哲学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人生的道理。她说:“人生在世有三种方式可以踏实地生活,虽然都需要下功夫刻苦锻炼,还必须用心才能实现,但生活可以得到保障,能支持着过日子,不会衣食无着落。”

她认为:“一是靠力气,要有一副好身板,有使不完的劲,可以出力气干活挣钱,拉车、挖土方、当搬运工,都能维持生活,但是很辛苦,有病有灾或老了就不好办。咱们大院的老宋叔叔在火车站当搬运工,还不到六十岁,累的腰都弯了。老柳家大叔靠拉排子车养家糊口,早起晚归很辛苦,一双鞋穿个把月就坏了,家里省吃俭用,虽然也能维持着让孩子上学,但日子过得不容易。

“二是靠手艺过日子,要学会一种有用的手艺,做出来的活比别人要好,挣的钱会比较多一点,日子也就过得比较宽裕些,不至于太艰难,掌握一把好手艺,生活就会有一定保障。有些手艺到人老了也还能做,会比靠力气养家糊口好得多。咱们大院滨江的父亲是技师,年轻时学得好手艺,能修多种机器,工厂里离不开这种老师傅,他每月挣的钱比卖苦力要多,家里日子自然过得好多了。

“住在小套院的纪捷先伯伯,十六岁从山东招远到哈尔滨,进印刷厂当学徒,从排字到制版,都学得很精,能印书,还能印画,印刷技术全都精通。他凭手艺还当了技术副厂长,他自己说这个副厂长就是‘老师傅’,主要帮车间解决技术问题。他的工资比较高,虽然没有子女,老两口也不愁养老,生活过得很踏实。

“三是靠‘学问’安身立命,这就需要上学念书,读中学、读高职、读大学。毕业后当技术员、当工程师,当教授,当科学家,为国家做大事,而且越老越有经验,走到哪都受人尊重。像你姨妈在哈尔滨军工学院张国建教授家当保姆,看到人家过的日子富裕,住的房子也宽绰,穿戴整齐,供应细粮,经常吃到鱼和肉,冬天屋里有暖气,这是人家当年下苦功夫读书学知识,用学问和本事换来的,是很不容易的,这是应得的回报。”

她认为:“力气有一半是娘胎带来的,还有一半是靠练出来的。干活要舍得出力,勤快一点没坏处,肯出力的人,才能够长力气;惜力的人,永远不会有大力气。无论今后是学手艺,还是去做学问,都要有一副好身板,力气也是本钱。”

她还说:“手艺要用心去学,当学徒是学手艺很重要的途径。但同样是学徒,手艺还有高低之分,要下功夫学,才能学得精。在平常生活里,只要用心,处处都能学到手艺。要做个有心人,多学点手艺不压人,到用的时候就知道重要了。”

当她讲到“学问”时,我隐约地感觉到她内心是伤感的,觉得没进过学校,自己没有学问(实际是泛指科学技术知识而言),终生遗憾。她抱着敬仰和羡慕的心情对待有学问的人,希望我和弟弟认真读书,坚持下来。她说:“只要饿不死就要上学读书,而且要读最好的学校,努力成为有学问的人。”

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曾多次教导我:“要记住,靠力气、靠手艺、靠学问过日子,无论走到哪里,生活都有保障,这是正经职业,是对社会有用的本事。”这是她在艰辛的生活经历中的观察,阅读和思考的结果,我觉得是有道理的。

母亲从农村到城市,为了谋生,为了维持家庭和培养子女,历经磨难,饱经沧桑。她在生活中的奋争,是靠自己的信念支持着,是靠两只手的劳作维系着,不迷信,无奢求,她从来不供灶王爷和财神爷。

她信奉“天理”、“良心”,这是她人生的准则,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靠手艺劳作安身立命。做活要尽心尽力,不藏奸,不耍滑;凭诚实处事,不欺骗人,要对得起良心。她最相信“报应”,所以她看得远,再苦再累仍坚持不懈,对未来总是充满信心。

我深切地感觉到,她是一位有良知,有智慧,老实勤恳的民间手艺人。

五、母亲讲我爷爷是铜匠

我出生在哈尔滨市,参加工作之前,从未回过山东老家。爷爷和奶奶去世比较早,我没能见到他们。从我记事开始,经常听到母亲讲述当年在山东老家的事情,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爷爷不仅是农民,还是乡间会手艺的铜匠。

我的老家在山东掖县(今莱州市)朱桥镇岔里新庄。爷爷早年曾读过私塾,还学过铜匠手艺。当时家里的人口多,土地少,生活很艰难。农闲的时候爷爷挑着担子走村串乡,给农家修理铜盆、铜壶、铜勺、铜锁和家具上的铜质零件,赚一点零钱以贴补家中日常油盐之用。

母亲特别向我解释当年爷爷为什么是“铜匠”,因为20世纪初的时候,在山东老家的农村,百姓家里日常生活使用器物,除去粗瓷碗、盘和陶质瓶、罐之外,还有一部分生活用器是金属制品,除铁锅之外,盆、勺之类以及部分用品零件,多是用铜制作的,修理这些生活用品的手艺人,自然也就称为铜匠。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铜匠的担子(见霍梅尔《手艺中国:中国手工业调查图录》)

前段时间翻阅一本美国研究手工技艺史的学者鲁道夫·霍梅尔写的《手艺中国:中国手工业调查图录》,其中有对当时铜匠的记载。我很感兴趣的是描述很具体,详尽地介绍了铜匠的工具担子,一头是工作台和风箱组合在一起,另一头则是带抽屉的工具箱,两头差不多大小,重量也相当,用竹条制作支架钉在风箱和工具箱上,便于挑起来行走。这副工具担子中最重的是铁砧子,还有不同用途的大小铁钳。木把手的铁钻是由铅坠和铜帽等连接在一起构成的;另配备焊接用的烙铁,以及刮刀、锉刀等多种工具和零碎的原材料。

看过这份材料之后,我想爷爷当年为了生存,肩负起家庭生活的重任,不得不挑起这副并不轻松的担子,走村串乡到农家去做铜匠的手艺活,要知道“远路无轻担”啊!

后来由于铜料的稀缺,逐渐改用“洋铁”或“轻铁”制作生活用具。所谓“轻铁”是当时老百姓对铝质材料的称谓,日常使用的多是铝壶、铝蒸锅(也称闷罐)都是用铝制作的,水盆以及饭盒、口杯之类也多是铝制品。

母亲讲过,爷爷在农村一辈子生活得很清苦。他一个人要担负起全家的生活重担,艰难地维持全家人的温饱。好在爷爷学过铜匠手艺,农闲的时候,风雨无阻地挑着担子出去做零活。他身体不好,没有钱去医院治病,仍然坚持不懈地劳作,晚上回家后两只脚总是浮肿的。我母亲为他烧水,用温水泡脚之后才吃饭休息,第二天早起又挑上担子,继续找活计做。

多年来,我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祖辈生活的地方。1967年的夏天,“文革”期间学校停止上课,不用请假就可以离开学校,我趁此实现了总想回故乡的愿望。

我的老家虽然已经没有亲戚了,但有朋友,可以借此机会去看望已故同学盛寿考的父母亲,他在世时我们亲如兄弟。

我和盛寿考的老家都在莱州,他家是西由,我家是朱桥,相距不是很远。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回老家,对于我来说,这里已经没有家了,我是直奔西由东南村盛寿考家去的。

我回家的旅途是经天津乘船到龙口,然后换乘敞棚大卡车到县城的。因为我从没回过老家,想在故乡的土地上走一走,领略和亲近故乡的风物,感受和印证以往想象中的老家。我是由县城步行到西由东南村的,估计有十多公里远。

时值7月中旬,正逢雨过天晴,比较凉爽,所带行装又不重,开始走起来还很轻松,但走到后来还是感觉有点累。在归乡的路上,我回想起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就是经过这条路,一步一步地走出去“闯关东”的,我的步履开始感到沉重。

中途歇息的时候,我坐在村子边废弃的石磨盘上,不由想起母亲在我童年时讲的话。她说:“你爷爷当年为了过日子,挑着沉重的担子奔走在掖县的村道上,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起雾落雪,走村串户找活计做,去修理铜盆家什一类的东西,靠这种手艺,挣点钱养家糊口。”

母亲还说:“如果没有你爷爷的手艺,这个家庭的生活就很难维持,全家都要挨饿的,家里连买油和盐的钱都很难,你父亲也不可能读两年私塾,看来一个人会点手艺还是很重要的。”记得她还很感慨地说:“手艺和过日子是拴在一起的,手艺是活命的重要本领。”

母亲的话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使我意识到平民百姓学手艺的重要。为了生存,一定要学会谋生的手艺,这个道理对于我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我的父亲在他的兄弟五人中排行老二,还有一位姐姐。由于在老家难以维持生计,迫使他们先后都走上“闯关东”的路,陆续来到哈尔滨市,因为当年很多掖县人都是相继到这里谋生的。

我的伯父是最早到哈尔滨市的,学的是制作皮鞋的手艺。他出手的活计结实又漂亮,制作的高筒皮靴很受“老毛子”(当时哈尔滨人对俄罗斯人的称呼)欢迎。由于伯父的手艺好,赚钱比较多,不愁吃穿,还娶了老毛子媳妇。他后来到俄罗斯的一个城市落户,专做皮靴手艺,听说日子过得不错,在那里生儿育女,成家立业,但很早便和家里失去联系了。

我父亲于1919年离开老家到了哈尔滨市,由山东老乡介绍去“老巴夺父子烟草公司”做切烟工,没学到什么手艺,却学会了抽烟。后来又到商场做店员,省吃俭用有点节余,回老家和母亲结婚,之后母亲也来到哈尔滨市。

我母亲是一位生活能力极强的人。她善于学习,手艺学得快,又勤于动手制作,所以能掌握一手好针线活。那时候人们穿的衣服、鞋帽大都是手工制作的。她到哈尔滨之后,除去操持家务,抚养孩子,一直不停地做针线活。她在20世纪的50年代初,有四五年的时间,在哈尔滨北新橡胶厂做胶鞋,上下班来去都是走路,靠那双裹得变形的脚支持着,该有多不容易。

后来橡胶厂失火倒闭,她失业在家织兔毛围巾、绣枕套,还给商店糊纸口袋和包装盒,之后又在被服厂从事成衣等手艺劳作,不遗余力地帮助父亲维持家庭生活,支持我们上学读书。

我的三位叔叔都没学手艺,有一位是消防队员,灭火时受过严重烧伤,超负荷的工作使他很年轻便故去了。还有一位叔叔是从事熟制皮革活计的勤杂工,手艺很简单,干活的条件极差,因患“痨病”也早逝了。最小的叔叔被日本人抓去做劳工,再没有回来。

三个叔叔先后都只活到二十几岁,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母亲谈到几位叔叔时很伤感,她认为叔叔的早逝和职业有一定的关系,没能很好地学一种手艺,只能凑合着干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受苦受累还要受穷,生活根本得不到最基本的保障。

母亲把学手艺看成是最重要的生存能力。

六、母亲对我的期望

母亲敬重和佩服有手艺的人。她看重手艺的同时,内心更羡慕有学问的人,只是觉得高不可攀。实际在她思想里,“唯有读书高”的观念还是挺深的。她特别希望我和弟弟成为“身板好、会手艺、有学问的人”。

每次在我们面临升学或就业时,她的观点很简单:“能考高中就考高中,能升大学就上大学,考就考最好的学校。但是家里交不起学费,要靠自己去奔,只要饿不死就要读书。”她这一辈子太想读书了,同时又很佩服有手艺的人,把手艺和学问都看成是谋生看家的本领,求生存的保证。

她把读书求学问的希望,寄托在我和弟弟的身上。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身体健壮的人,在学校里看到体育老师锻炼,结实的臂膀举起沉重的杠铃,我是很向往的。上学的路上看到胶轮排子车上拉着大型水泥构件,拉车叔叔强壮的身躯和有力的双腿,全力以赴地拉车爬坡路时,从心里特别钦佩他们的力量和顽强。

对于手艺而言,我家对面铁匠炉的师傅都是好手艺人,我对他们打制马蹄铁和工具铁件虽然有兴趣,但更佩服他们可以打制铁门和护窗的铁花。同时特别欣赏他们打铁时,光着膀子,戴着围裙,抡铁锤时臂膀肌肉的起伏,结实而有力。他们有一副好身板,不仅有力气,而且有技术,都是好手艺人。

至于成为有“学问”的人,我们大院也有榜样。邻居王占举大伯是西药铺的店员,他的儿子王言明高级职业学校毕业,从事土木工程专业设计,工作多年之后,成为建设飞机场工程的优秀专家。

这个大院居民虽然都是平民百姓,但不乏各种人才。著名的电影音乐指挥家尹升山,住在小套院由仓库改建的房子里,条件很差。他的父亲是松花江上的船工,冬天则做清洁工,生活很艰苦。尹升山小学时就热爱音乐,从学校借小提琴回家练习,他的音乐基础就是从在家里的小屋拉琴起步的。每当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电影放映,字幕上出现“音乐指挥尹升山”时,我觉得这是大院的骄傲,心里想要学习他刻苦奋斗的精神。

至于在课本上读到的发明家、文学家、工程师,都是有学问的,对人类做出贡献,虽然他们的业绩鼓舞人,但对我来说毕竟很遥远。最具体和实在的还是我的老师、邻居、朋友,他们在我的心中是会手艺和有学问的人,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1957年9月,我要离开家到北京上学,这一去,还不知毕业后能否回到母亲的身边。其实,我和母亲心里都很明白,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离开家的前几天,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专为我洗补衣物和被褥。她很少说话,忙个不停。她把我要带走的棉衣和文具等,集中在一个旧包装纸箱里,这就是我的行李箱,用麻绳捆起来,提着也很方便。

母亲最后准备放到行李箱里的是一个针线盒,她打开给我看,里面装有深色轴线是补衣服和袜子用的,白色的团线是缝被子用的,还有顶针、锥子、小剪子、缠着线的纸板,上面插有大小不同的针。这个小盒里装的做针线活的物件一应俱全,附带还有一个补袜子用的硬纸板撑子。

母亲曾教过我纳鞋底、钉鞋掌、钉扣子、缝被单,说我做得都还可以,但就是太慢,效率很低,容易影响学习。她希望我学得快捷一点,但不能粗糙,还是要细致,多练才会熟能生巧。

我读中小学的时候,母亲并不主动让我学做针线活,她认为大小伙子还是要多学点技术性强的活。但是我要离开她的时候,她给我准备了针线盒,并嘱咐我出门在外,要提高做针线活的能力,自己要能够照顾自己。她希望我学会给衣服和裤子打补丁,不能露膝盖,更不能露屁股。她认为打补丁不丢人,露了肉才丢人。

她把自己用了多年的小剪子送给我,说是用着方便,也是个念想,这还是她刚到哈尔滨不久买的,是名牌“老天利”剪子,别看样式老,用起来特别顺手,不只是能剪厚的硬的皮革一类,还能剪很薄的棉纸和细的线头。

以往过年的时候,她用这把剪子剪窗花,比那些新样式的剪子好用多了。我真不忍心带走她多年来用惯了的,已经有感情的工具,但是她执意送给我,这也是一种感情的寄托,我默默地收下,装在针线盒里,一直用了几十年。

母亲给我的针线盒里还有一枚顶针,她做针线活时总是要带上顶针的。我在她身边的时候,用针线缝东西从来不带顶针,其实我是不会用顶针,也不习惯用顶针,总觉得多余,用起来很别扭。母亲说,顶针是做针线活最基本、最简单的工具,因为没认真学,所以不知道使用的好处。这次离家之前,她一定要教会我使用顶针的方法,为了以后缝补方便。

母亲说我缝纫穿针引线的时候,只会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针“拔”,没有发挥中指抵住针鼻端“顶”的作用,因为中指用力顶时,如果不戴顶针是会痛的,所以要发挥中指顶的作用,必须戴上顶针才行。

所谓顶针就是用中指顶住针鼻一端,协同拇指和食指用力,三个指头配合,可顺畅完成穿针引线,方便而有效。学会用顶针,就知道做针线活是离不开这个辅助性的小工具的。离家前,我认真地听母亲的话,很快适应使用顶针的方法,提高了缝纫的效率,为日后的生活带来了方便。

母亲教我的针线手艺,帮助我度过困难年代缝缝补补的日子,衣裤虽有补丁,但从未露过肉,算得上是“穷整齐”。最难忘的是第一年入学到北京,学院当时在西郊白堆子,离钓鱼台很近,那时郊区还没大规模开发,水草丰茂,有蛙叫也有蝉鸣,蚊虫也实在不少。

开学之初,正值九秋风露,是蚊虫告别之前的贪食之日。我住的大宿舍有二十余人,只我一人没有蚊帐,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耐,虽艰难度过,但令人苦恼,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第二年陶瓷艺术设计系勤工俭学,为波兰驻华使馆烧制镶嵌壁画用的颜色釉马赛克,每个参加工作的同学都发给劳务费。因为钱比较少,还不够买一顶蚊帐的,同班的甘永芬同学给我出主意,买来蚊帐布和加顶边的白布,自己动手做蚊帐,她愿意指导我缝制一顶像样的蚊帐。

在这位善良的老大姐同学的帮助下,在乒乓球台上铺开蚊帐布,量好尺寸,用我母亲给我的针线活工具,缝制了一顶结实而适用的蚊帐。顶面的四周是用白布条缝的宽边,便于拉紧悬挂,保持蚊帐顶的长方形不会因拉扯变形或开线,结实而耐用。

同宿舍染织艺术设计系的学兄们,不相信这顶蚊帐是我自己动手做成的,因为没想到我会针线手艺。他们只是看到过篮球场上打球的我,不知道我还会静下心来,一针一线地完成蚊帐的缝制。

母亲教我用顶针缝纫的方法,在缝合蚊帐顶四周的白布边时用上了。折叠做边的白布条包着蚊帐布,至少四层以上,穿针引线着实要比缝单层布费力,用了顶针感觉省劲多了。从起始到头尾相接,只用个把钟点就缝了一圈,很快就完成了蚊帐顶的缝纫,深感母亲教我学用顶针的好处。

母亲教我用顶针,这是做针线活最简单、最基本的技能。她让我在生活中去掌握、去运用,从而使手工劳作更有效率。

在家里的时候,做针线活的劳作中,她总是夸我做得好。她是在鼓励我,我心里明白,实际她对手艺劳作要求是严格的,希望我做得更好。

我是在母亲的鼓励之下,学会生活中许多手工劳作的技能的。母亲是我初学手艺时名副其实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