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八九三年
蒙彼利埃,三月
……賦予我可悲的歡樂,每次都犯罪的全部苦澀。
……而我最大的歡樂,也還是孤獨而愁苦的。
我活到二十三歲,還是童男而又道德敗壞,完全神魂顛倒,到處尋覓一點兒肉體,以便將我的嘴唇貼上去。
月光融融赤裸體,
清輝流瀉無絕期。
傍晚,我們倆俯在窗口,眺望海上終於呈現更為柔和、更加發紫的色調。暮色逐漸擴展。
三月十五日
……我的心靈越來越崇拜,也日益緘默了。
……我的最憂傷的念頭。
三月十七日
我愛生活,更愛睡眠,但不是由於空虛,而是由於夢境。
西班牙[225]
鬥牛。
殺一個人,因為他憤怒,這可以;然而,刺激他發怒以便殺掉他,這就絕對是犯罪。
人殺掉發狂而能傷人性命的公牛。是人把它置於那種狀態。它只求在牧場上吃草。
四月
她害怕肉體的享樂,就好像這件事太強烈,可能要她的命。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那種惶恐,就跟要死了似的[226]。
他們欲火中燒,急不可待,無論找什麼地方發泄了事。
巴黎,四月末
完全了解自身的力量,並且完全派上用場。
不再看苦行者的書。到別處去尋求激情;贊賞生命的平衡與飽滿的這種艱難的快樂。願每種事物都將整個生命傾注到快樂上。成為幸福的人,這是一種義務。
我們不會再請求上帝,將我們擢升到幸福。當然!我們深知我生來懦弱。
(這句話含義太多了。我們什麼也不要再否認。繼續下去。)
現在我來祈禱(須知這還是一種祈禱):上帝啊,讓這種窄得過分的道德爆裂吧,啊!讓我完完全全地生活;給予我這樣做的力量吧,啊!無所畏懼,也始終看不出我走向犯罪。
現在我要順應自我,就必須做出像從前抑制自我那樣大的努力。
這種克己的道德,當初簡直成為我的天生道德,而現在另一種道德,對我來說就特別難以接受。我必須盡力去尋歡作樂。我要享樂卻非常吃力。
“他時常瞧自己這童男的軀體,多麼光滑,適於做愛;於是他渴望,在這肉體的光澤完全褪色之前,能接受女人的撫摩。他渴望自己更年輕,更俊美。心想在兩個人之間,愛要具有他們肉體的光輝。(《愛的嘗試》[227])
他們坐在草地上,等待夜晚,什麼也不做;等到更加溫馨的時刻終於來臨,他們就繼續漫步……
……無莖的鮮花盛開,花冠在水上漂動,猶如島嶼。
一種方便的道德?……噯,當然不是!此前指引我,支持我,繼而又使我墮落的道德,根本不是一種方便的道德。然而我完全清楚,我要品嘗從前認為太美而自禁的這些東西,就不會當作一種罪孽,偷偷摸摸地進行,不會事先就有追悔的那種苦澀,不會的,而是要毫不愧疚,滿心歡喜地奮力去追求。
終於走出夢境,過上一種強烈而充實的生活。
四月二十九日
啊!我多麼暢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氣!啊!窗欞啊!月光穿越迷霧流瀉進來,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暢飲。啊!窗欞啊!多少次我貼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額頭;多少次我跳下滾燙的床鋪,跑到陽台上,眺望無垠靜謐的蒼穹,心中的欲火才漸漸煙消霧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們致命地損耗了我的肉體。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沒有分神的時候,那麼靈魂也會疲憊不堪。
五月三日
我在德拉克洛瓦[228]的《日記》(刊在《周刊》上)中,終於找到兩年前我在他的通信中尋找的全部內容。那些正式的信件,當時頗令我失望。
在《日記》中,我重又找見烏賊墨素描的德拉克洛瓦——他的《日記》促使我重操我的日記。
五月四日
應當預備一個筆記本,以便更加認真地到盧浮宮學習繪畫史。要鑒賞,就不應當懶惰。我要以注釋者,而不是以批評家的身份,去研究夏爾丹[229];不是分析風格,而是觀賞與贊嘆;然後再弄清其中的緣故。在一個偉人面前,採取專注和虔誠的態度,總有裨益。
五月五日
今天早晨五點起床,像往常一樣工作。不過,早晨不宜創作,還是應當學習語文學和外語。
感到自己強壯和正常,的確叫人樂滋滋的。我等待。
伊波爾[230],星期六
幽暗草地上的這些白花,在更白的陰影中,在還要白的夜色裡熠熠閃光。沙徑也同樣閃亮,兩側丁香芬芳襲人。我們沿沙徑走去,深入一片大樹林,繼而又見一池靜水,令人陶醉。我們還繼續漫步,這時,明月,從樹枝間露面,正是我們喜愛的、如在雲霧中遊動的月亮。我們已經沉人夢想,於是回去睡覺。
五月二十八日
我們不安的事兒,一件也不會失落。不安的緣由在我們內心,而不在身外。我們的頭腦天生如此,什麼都能使之震動,只有在孤寂中,它才能找到點兒寧靜。可是,上帝又擾它不安。
我在藝術作品上所愛的,是它的平靜;無論期望安寧,還是喜愛騷動,什麼也抵不上我們。
我用了整個青春時期,試圖向別人證明,我或許有過那種種激情,假如我不是費力證明而把那些激情全扼殺了的話。
六月三日
無需每日、每年寫日記;重要的是,在哪一段生活時期,日記寫得密密麻麻而又一絲不茍。我停了很久未寫,也是有原因的:我的情動變得過分複雜,寫起來要佔用的時間太長,有必要簡化,可是簡化又必然喪失幾分坦率;這已經是文學加工了,出來的東西與日記大相徑庭了。
我的情動宛如一種宗教,處於開放狀態;不可能更好地表達我要講的,儘管以後我可能覺得這不可思議了。這是泛神論的傾向;不知道我會不會最終走到那一步。我倒是認為,這是一種過渡狀態。
六月三日
我在洛朗[231]家裡住得特別習慣,不免有些擔心,感到自己越來越離不開他們了。這是我意中的一個家庭,想象著同他們一起生活多麼愉快。
皮埃爾[232]走了之後,保爾和我,我們又變得憂鬱了,不過,我們一起度過的,也許是最美妙的夜晚,那種溫馨的快樂,內涵多豐富,不應當輕易忘卻。我們兩人乘月夜,在懸崖上散步;一天晚上,我們經不住明亮夜色的吸引,甚至穿越樹林,去探探更多的神秘。
我們從墓地旁邊經過時,保爾怕死人;我卻沒有在意,倒很遺憾治好了恐懼症。我們有機會推心置腹,談了感情的事。這種事極難啟齒,特別微妙,除非是傻子,或者像我們這樣自信的人,彼此才絲毫也不擔心對方的微笑——我們都同樣充滿浪漫情調,不顧廉恥,像勒內[233]那樣愛幻想,我和他一樣,都期待,盼望在我們生活的海洋上出現暴風雨。保爾擔心未來,我們兩人態度都很嚴肅,同時也留戀月光照在歐石楠上,給我們投來的美麗的陰影。
一天黃昏,在暮色中,我們就像我那趟旅行[234]的水手一樣,沿著懸崖,在巖石上躥跳,躲避上漲的潮水,最後到達惟見海天的地點,我們倆講述了傷心事兒。
我本應敘述上完劍術課,我們度過的每個夜晚:我們的閱讀、談話,以及我們在園子周圍的散步,透過柵欄看那落月。我們彼此施加有益的影響,彼此警告憂鬱孤寂的危險。噢,憂傷深深扎根在我們三人的心中,這個話題總要反覆不斷。
……今年,我就是要極力爭取歡樂,放縱生活,是我打定主意的正當生活。
我感官的最大快樂,就是解除的幹渴。
我終生存在的疑問(這是一種病態的頑念):我可愛嗎?
乾旱了三個月,現在終於下了一場暴雨。我回到屋裡觀看下雨,就像看戲一樣。我不再喜歡描繪我所見的景象:一描繪就煞風景。我更喜歡單純地觀賞,確信什麼也不會遺忘,一旦需要,什麼影像都會重新浮現。我還要更加全面地欣賞,要在短時間內,了解多種多樣的生活方式,並且在每一種方式中,都能再見到惋惜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憂心。我知道不久我就要投入嚴峻的任務,一天要抓緊每時每刻工作。可是現在,工作的願望再怎麼強烈,我也克制住自己,只是終日看書,散步,去採擷樂趣;夜晚我還要出去;我渴,要去解渴,這對我來說完全是新情況。夜間,我幾乎等於在戶外睡覺:窗戶大大敞開,月光照進來,將我喚醒,但並不讓我氣惱。天氣熱極了,在月光下可以光著身子睡覺。早晨醒來,只見一片始終如一的燦爛,以及樹枝上方的藍天。我每天去吃水果冰糕,就像別人準時去上學那樣。我去吃冰糕,往往要走很遠的路,先走得非常幹渴,然後體會如同燒灼的疼痛感覺,耐心地研究我的焦渴。
不過,我知道這樣安排不好,作家應當抵制物欲;然而如今,我卻樂得持相反看法,要為自己創造痛苦,以備將來再也滿足不了的時候。再者,別的生活!別的生活;我們在各種生活中所能親身經歷的一切,體味並講出那種種強烈的感受。
拉羅克[235],七月十四日
將來我也能憶起當時,如同去年那樣,我邊走邊讀塔西陀,沿著一條松樹夾護而景深的林蔭路(這本出色的第十三卷,敘述尼祿逐漸喪失溫和態度和天生的懼怕[236])。周圍的自然景物,顯得十分暗淡而凄愴。
我的情感的培育卻很糟糕;斯丹達爾式的教育極為不當,又很危險。我喪失了懷有崇高思想的習慣,這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我在生活上不肯花氣力。這情況不應當繼續下去: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必須確定,意志也像肌肉那樣,必須永遠處於緊張的狀態。
不過,這一年來改變了方式,我並不感到遺憾;然而,無論怎麼變,最終還得回歸自我。不,我並不遺憾,知道從任何事裡都能獲益,只要心中這麼考慮。我經歷了許多事情,當然應該變一變了。
看來我要放棄這部書了,毫無疑問,寫起來太難,令人氣餒。不過書成之後,還是很有趣的[237]。
小說
福爾芒丹。
我有了一把銹了的鑰匙,是在門前的一級臺階上找到的,被石縫長的草遮住了。我拿這把鑰匙試了每扇門鎖,折騰了一刻鐘,總算搞斷了卡著一把鎖的大螺釘……
這便是給德·雷尼埃寫的信[238]。
我們還會笑得更厲害,這是
喬木下喧鬧的遊戲。
七月末
白天歡笑之後,到晚上又獨自一人的時候,就再也不——一點也不憂傷了。
八月
一切都無所謂,反正我快活。我非常快活。這就足夠了……本來我也可能沉浸在憂傷裡。
翁弗勒爾,在街上
有時我覺得,別人在我周圍生活,只是為了在我身上增強我自己的生活感覺。
為保爾·洛朗。
如果別人毫無覺察,產生一種感情又有什麼用呢?要不然就是自私。
偉大的作品是靜默的。
等待作品本身沉默了,才好寫作。
“莊嚴……在談起他的時候,總要回到這個詞上來,”關於雷斯達爾,弗羅芒丹這樣寫道[239]。而我喜愛的德拉克洛瓦則說道:“他的作品中有一種莊嚴,是人身上不存在的。”[240]
動身前,我又復閱了我的全部日記,產生一種難以描摹的厭惡。我從中只看到驕傲;驕傲的情緒,直至體現在表達的方式中,總是帶著某種自命不凡的口氣,不是追求深刻,就是追求才智。我在形而上學方面的自負實在可笑:無休無止地分析自己的思想,沒有行動,還總談論道德,這是最令人厭煩的事了,一旦從中走出來,就會覺得淡而無味,幾乎難以理解了。這類狀態,的確有幾種是坦率的,事後我再也不可能恢復了。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了結的事情、一封死信、一種永遠冷卻的激動。
出於逆反心理,我倒希望絕不再關注自己了;我要做什麼事情的時候,也絕不再瞻前顧後,先就弄清楚自己做得對不對;而是說幹就幹,幹糟就幹糟!我再也不追求奇特而複雜的事情了;複雜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理解了;我要變得正常而堅強,只為不再考慮這一點了。
日記的這些篇幅,渴望寫得精彩,就完全喪失其坦率了,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無論寫得多麼精彩,也不具備文學價值。總而言之,這些篇幅預期一種榮耀、將來會賦予它們意義的一種名望。這十分可鄙。只有幾篇,既虔誠又純凈,令我喜歡;在從前的我身上,尤其令我喜歡的是祈禱的時刻。
我差一點全撕毀,至少撕掉許多篇幅[241]。
如同這些奇妙的海藻,一撈出水來就黯然失色了……
惹我們發笑的,就是一種可能飽滿的事物的萎縮感。令我們激奮的,就是飽滿之感。任何事物,本身都有飽滿的可能。
在盧浮宮博物館……在每幅畫上尋覓畫筆離開之後還保留的一點生命。而那天,打動我的心的,既不是倫勃朗,也不是達·芬奇,而是提香:《戴手套的男子》——我對著這幅畫不禁潸然淚下。看來,肯定是作品中所體現的濃烈的生命,才使得一個事物具有價值。而且,這種生命也正是藝術家的,或者被表現的主題的生命。
我又看到我在《烏有國遊記》中所寫的這句話:
“他們要求小說替代他們根本沒有做出的偉大行為,要求小說盡量滿足這種隱約的渴望:他們絕沒有身體力行、僅僅存在於想象中的英雄主義。”
一部小說,就是旅行的一面鏡子。
我更喜愛這種說法,覺得勝過我認為斯丹達爾概括聖雷阿爾的那種說法[242]。
如果抱著飛黃騰達的目的,恰好給予人家所期待於你的,這就是精明過人;否則,我就認為有點軟弱,如同所有唾手可得的東西。
不應當有個人的憂傷,而應當把別人的憂傷化為自己的憂傷……以求得改變。
……要注意這很容易:只要高喊自己悲傷,而那一天恰恰沒有多少悲傷可言。
我們還沒有見過如此晶瑩剔透的光輝。
利雪
當初,我喜歡我這認識事物的職責,只是略微勝過全部認識的渴望。現在我認為我極大地忍受孤獨,哪怕是傲氣十足的孤獨,也莫不如渾然不覺。
九月五日
有意遠遠跟不上自己的一系列行為,該有多累!
《安德烈·瓦爾特》再版時,也許應當加上這樣的墓志銘:
“信然,無需人人進行同樣的搏鬥,才能戰勝自我而得享天年。”(《模仿耶穌基督》I卷ⅩⅩⅤ章4節。)
九月九日
這次重讀易卜生的《群鬼》,印象極深刻;我是在母親和亨利舅母面前朗誦的。不過,切忌過分欣賞轟動效應。要推動而不是撞擊,才能激發起事物。我們時刻要考慮到靈魂和肉體的惰性。撞擊,往往會撞碎,事情也就戛然而止。必須以情感人。
拉羅克
在這本《愛的嘗試》中,我有意指出書對作者本人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在寫作過程中就發揮作用。因為,書使我們走出自我,也就改變我們,改變我們生活的步伐;正如在物理課上所見,盛滿液體的水罐懸空旋轉,一旦從反方向受到一種沖力,液體就會灑出來。我們的行為對我們也有反作用。“我們的行動作用於我們,正如我們作用於行動。”喬治·愛略特[243]如是說。
因此,我憂傷,是因為受一場無法實現的快樂的夢所折磨。我敘述這場夢,就把這種快樂從夢境中奪出來,據為己有;我倒快樂了,而我的夢則喪失了魅力。
對於一個事物的任何作用,這種事物無不產生對施動體的反作用。我要指出的是一種相互性;這同樣不是和其他事物,而是和自身的關係。施動體,就是自身;產生反作用的事物,就是想象出來的一個主題。因此,我在這裡提出來的,就是間接作用於自身的一種方法。簡言之,也就是一個故事。
呂克和拉舍爾[244],也願意實現自己的渴望;然而,我描寫自己的渴望時,就是以理想的方式實現渴望,而他們夢想這座他們只瞧見柵欄的園子,想要實際鑽進去,結果絲毫也沒有感覺到快樂。我倒是相當希望在一部藝術作品中,人們在人物這個層次上,所看到的正是這樣移植了的主題。沒有什麼能更好地表現主題了,也沒有什麼能更牢靠地確定整部作品的各種比例關係了。梅姆靈[245]和昆丁·梅西斯[246]的某些畫幅就是這樣,一面發暗的凸面鏡則映出繪畫場面的房間。同樣,貝拉斯克斯[247]的畫《姑娘們》也如此(但是略有差異)。最後,在文學上,《哈姆雷特》中演戲的場面[248],在另外一些劇中亦然。在《威廉·邁斯特》[249]中,那些木偶的場面,或者古堡舞會的場面。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為羅德裡克所念的東西[250],等等。這些范例沒有一例是絕對準確的。而我在我的《筆記》中,我的《那喀索斯》和《愛的嘗試》中,更好地講出我所要表達的,要準確得多的,就是比之徽章之法,亦即將第二個嵌入第一個,“圖中圖”。
主題對於自身的這種反作用,一直令我躍躍欲試。這是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說。一個怒不可遏的男人講述一個故事,這便是一本書的題目。一個男人講述故事還不夠,必須是一個惱怒的男人,在此人的憤怒和講述的故事之間,必須時刻保持一種關係。
拉羅克,星期六
在這世上我寧肯不快樂,因為我想,有些人見我快樂很可能不舒服。然而我轉念又一想,我憂傷的樣子,也同樣可能引起別人難過。結果有一陣子,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看到我的所有行為都好像橫生枝節,能引出我認為應當為之負責的無窮的後果。
並不是驕傲心理,換言之,至少不僅僅是驕傲心理阻止我,強行要我這樣執意抵制歡樂,而是一種拋不掉的、本能的,也許是一種我內心最深厚的情感,一種忠於M,尤其忠於我自身的情感。惟恐這樣勾畫出來的,不會是我的真實形象。對自己也不始終不渝,想一想我就不能容忍;同樣,無論幹了什麼事,不得不說謊,哪怕只當著她一人的面,我也十分憎惡。我抱著這種態度,不想打一點點折扣,而我所說的抵制,也許只是一種持續的逃避,因此後來我才寫道:
“我曾想接近一個女子,以便了解我同她所能做的一切,也從而確信我的意志,在我不情願的情況下,也不會受我的肉體的引導或欺騙,而且我在不情願的情況下,也完全是自由的,值得稱贊的。”
今年,我的全部努力,都投到這項艱巨的任務上:最終擺脫一種傳輸下來的宗教置於我周圍的一切無用、過分狹隘、過分束縛我天性的東西,同時絲毫也不鄙棄對我還可能有教育作用、增強意志的一切。
也許我應當翻譯但丁的《新生》[251],而不是彼特拉克。
一名基督徒心靈的特點,就是想象內心的搏鬥;過不了多久,就弄不清是為什麼了……總而言之,不管哪一方面戰敗,總是自身的一部分;這便是無謂的消耗。我的整個青春時期,就是經歷我自身的兩部分相互衝突,而這兩部分也許巴不得要和睦相處。我從好戰心理出發,臆想出鬥爭來,從而分割我的天性。
九月十三日
歌德。現在想一想,消除顧忌,就能得到幸福嗎?不能。消除顧忌,不足以使人幸福;還必須有進一步的措施。不過,顧忌倒足以妨礙我們幸福;顧忌,就是持成見者為我們準備的精神的畏懼。這是不可理解的一種和諧;自己以為能夠分離,獨自前往,結果很快就自相矛盾了。一位獨奏者必須隨從樂隊演奏(有待研究)。顧慮重重的心靈、畏首畏尾的心靈,總在自我壓抑,就是害怕歡樂,如同害怕強光刺眼睛。
“人類本身的工作,總括來說,就是不斷地將其可能的智力訴諸行動。”[252]
倫理。
獨特;第一階段。
我刪掉這個低級階段,這一階段純粹是凡俗,人無非是個整體(製造群體)。
因此:獨特,就在於舍棄一些東西。個性以自己的局限確立起來。
但是,上面還有一種高級狀態,歌德達到那種高度,成為奧林匹斯山上的神。他明白獨特則局限,而既為個人,他就只是某個人了。他像潘神一樣,處處享樂,也就從自身排除了全部局限,變成高級平凡者了。
要過上這種高級的平凡生活,如果操之過急,就有一種危險。如果不能全部吸收,自己整個兒就會陷進去。思想必須比世界廣闊,容納世界,否則就要可悲地消失在其中,再也無獨特可言了。
因此有兩種狀態:首先搏鬥狀態;塵世就是誘惑,不應該向物欲讓步。再就是高級狀態:普洛塞耳皮娜[253]沒有達到,她總念念不忘吃過石榴籽兒;歌德則很快進入這種狀態,他不再拒絕任何東西,就能夠寫作了。我感到自己有足夠的神性,可以下凡去會會人類的女兒了。
在伊波爾洛朗家
昨天夜晚雷雨交加,十分猛烈,我睡不了覺,只好起床。還不到清晨五點鐘;外面天色極黑,大雨如注。我住在塔樓樓上的房間,有八扇窗戶,每一扇都被大風搖撼。過一會兒,我要去觀賞大海。老實說,這樣的夜晚非常恐怖,一點兒也沒有安全感,可以想象風刮得還要大,會把門窗刮壞,會很快把房頂揭開;於是,一家人沒有燈火,呆在露天的地方,四面牆壁搖晃,房子眼看撐不住要倒塌了。我尤其想到悲劇開始時,父親如何拼全力頂住房門,以免狂風破門而入……
九月二十一日
現在我要考慮惴惴不安的、顧慮重重和抑制欲望的日子,認為這種日子陰雲密布,見不到一點陽光,過去的時日格外活躍在現時中;宛如意志消沉的日子,因其難熬而應受到責備。
基督教主要起安慰作用,其美好也主要表現在這方面。不是對事物的一種詮釋;這樣更好:詮釋只會觸及頭腦,只會讓人明白而已。
然而,這種宗教只安慰,並不致力於消除痛苦。須知有些人就是希望獲得幸福,這是可以理解的。有些人渴望消除所有愁苦的根源,這就更難了:堅強的心靈便耗盡了精力。歌德乾脆無視痛苦,為了幸福,他繞開了不幸。起初有人怪他,認為這樣太容易,而其實,僅僅對冷酷的心靈才容易(這些心靈本身也沒有幸福可言)。歌德沒有這樣一顆心靈,他所做的,不是出於冷酷。他考慮要促進別人的幸福,他本人幸福的景象,比他為他們的不幸所進行的痛苦的鬥爭,作用還要大些。
莫扎特的快樂,能讓人感覺是一種持續的快樂;舒曼的快樂是狂熱的,但讓人感覺是來自兩陣哭泣之間。莫扎特的快樂是由安詳構成的,他的樂句宛若一種平靜的思想;他的音樂的樸實完全是純潔的,是一件晶瑩透明的東西,其中表現了各種各樣的激情,但是仿佛已經升華。“其節制恰似天使那樣激動。”[254](儒貝爾)必須想想莫扎特,才好理解這一點。
快樂的思想,應當是我持續關注之點。
在談起往事的時候,應當能夠這樣講:“在那個年齡,我們的心思都放在愛情上。”
去年我在慕尼黑寫道(是我發現的一張散頁):“並沒有那麼多重要的事物。人只需一點點就會促成自己的幸福;而舍棄其他事物,又會有極大的自豪感。其他事物!我一嘗過它們的虛妄,就要退身投入研究中。再過不久,不過,我先要嘗盡它們苦澀的味道,以免日後再有哪種渴望來打擾我的清靜時日。”
我寫下這番話已有一年多了,後來,我逐漸接近這些受鄙視的事物,越接近越覺得它們既美又誘人。我受其迷惑,也正是為了它們,才貿然去旅行的。
蒙彼利埃,十月十日
基督教,首先是安慰人;但是有些人生來就幸福,不需要安慰。於是,對於這種人,基督教既然沒有影響,那就先要他們變得不幸。
於是,我不再稱我的欲望為誘惑了,也不再抵制,反而追隨欲望了;在我看來,驕傲心理也不是那麼可取的了;充滿宗教情緒的一份私心所表現的這種光輝形式,我只看作是束縛和局限了,這種看法也許不對。忘我的境界,在我看來是一種高超的智慧;我仿佛能從中得到對我本人更大的益處。我完全知道,這還是一種私心,不過更加新穎,更加有趣,能滿足我身上更多的力量。我堅持這句話:滿足一些力量;當時這就是我的道德。可我不想要這種道德了;我要更加有效地生活。美喲!欲望喲!你們才會愉悅我的心靈!那段時間,每笑一笑就令我開心;我本人也常常微笑,不再那麼板著臉了。我憎惡憂傷,反對我的同情心。還講什麼呢?我費力開始的事情,一種魅力或習慣會使我無拘無束地繼續下去。苦修的生活已成習慣,想要快樂,開頭還真費勁,擠出個笑臉來並不容易;不過,這種費力的階段持續時間多短啊!我這樣做,難道不是遵循完全自然的法則嗎?我很快就領悟了這一點:也許我只有放任生活,才能生活得幸福;我說:也許,因為我還沒有十分把握。然而,我顯出幾分天真,開頭還大驚小怪;難道我不是早就有此願望,乾脆放任生活嗎?我好比一名海員丟下槳,任水漂流了;總之,要從容地眺望海岸;而只要在劃槳,就不能眺望。我這一直繃緊的意志,現在又松懈下來,閒置下來了;我首先就預感到某種不適;繼而,這種感覺也消失了,化解在生活的,隨便怎樣生活的無限魅力中。這是在長時間發燒之後的完全休息;我從前的種種不安變得不可理解了。我驚訝,大自然原來這麼美,而我把一切都稱為:大自然。
……
不過,紀德並未全部燒毀,重要的篇幅保留下來。前面翻譯介紹的,正是保存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