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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春琐事记
归家
己亥末,庚子初,一个看起来同以往一样再平凡不过的寒假,大多数人对此都没有特别的准备。半年前一起经历硕士毕业的同学们,基本刚刚适应了新的工作、求学环境,对即将到来的一年有着诸多计划和期待。偌大的上海,街市依旧繁华,无论是在徐汇的超市还是闵行的市集,年味都如浓雾清晨中的微光,正缓缓扩散开来。我,亦如自本科以来的每一个寒假一般,将宿舍尽可能认真地收拾一番,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假。唯一可说得上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是,在过去的一个学期中,通过与优秀师友的交流,我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在学业方面的不足,准备在下学期早一点回到学校进行弥补,故只给这个寒假留了15天的时间。甚至这也称不上什么不同,对于资质平庸也算不上刻苦的我来说,能够读到博士,学业上的“危机感”也是从未缺席的。
我家在湖北一座再平凡不过的小城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镇上,幸运的是,离省城武汉尚不算远。如此,凡有任何提升生活品质的要求,包括购物、教育、医疗等等,武汉便是最习惯的选择;若是出行到外省,只要不往西走,武汉便是怎么也绕不开的城市。今年,我也同本科以来的每一个寒假一样,乘交通工具从学校所在城市到达武汉,再在武汉转车回家。这一过程较前几年轻松了许多,相比于本科学校所在的哈尔滨、硕士学校所在的南宁,上海离武汉倒是近了不少,以往在回家旅途上的困顿减去大半。而在从上海到武汉的列车里,座位周围也多半是同我一样回家相对较晚的学生,车厢中整体是安静守序的氛围。至此,无论怎样去想,这似乎都将是一个平静到翻不起任何波澜的寒假。
纵是在汉口火车站转车时,也看不出当时的汉口火车站和此前无数次经过的汉口火车站有什么不同。作为全国人流量最大的火车站之一,汉口火车站一如既往地人群熙攘、秩序井然。今天我如果仅仅靠回忆去复述当时所见,也许该想当然在这一段中加上诸如“人群之间隐约保持着一丝额外的戒备”“火车站的候车厅内似乎比以往安静一些”之类的句子。可当时随意拍下的小视频清晰地告诉我:2020年1月19日下午4时前后的汉口火车站,与任何正常运营的时间点的汉口火车站没有任何不同。看来,回忆也是容易在时间的流逝中沾染上时间所沉淀下来的色彩的。
当时作为省城的武汉除了一些零星消息带来的隐忧之外并没有太大变化,我所在的偏僻小镇便更不会有什么察觉了。是啊,经济发展相对滞缓的小城,十多年来变化本就不大,这次回家能有多大的变化呢?小城小镇虽算不上秩序井然,却也是一如既往地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夕夜作准备而已。
变故
私以为很难找到除“变故”以外更能贴切形容当前事件之影响的词,所谓“变故”,变之前一切如故,变之后将习以为常之故彻底改变,是何等惊心动魄而又始料未及?尤其在十几年如一日的小城小镇中,这种感觉分外明显。
1月20日,周遭整体开始呈现大事将临的氛围。收到学校的消息和班长的提醒,我退掉了预计于1月31日经武汉转车前往上海的火车票,改为2月4日由天门直达上海的火车票。
1月21日,在武汉医院工作的亲人提醒我们:“没事千万不要到武汉去。”家中虽然还在正常营业,但家人也开始戴上了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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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闭期间设置的交通管制网栏
1月22日,全国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武汉,乃至湖北成为公认“疫区”。家中自当天下午开始停止营业,家人在接下来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迈出大门一步。
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正式封城。我晚上退掉了返校火车票,也彻底放弃了能早点回到学校的念头。
1月24日,除夕,下午1点,天门正式封城,各乡、镇、街道被分成大小区域隔离。
1月25日,春节,湖北省除神农架林区外,全省实行交通管控。
对于小城小镇,每年春节前后,无疑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日子。平日里,大多数中青年外出务工、求学,只留下老人和孩童留守家中,大街上总看不到太多的人影。而在这段时间,外出务工、求学的人们都会赶在除夕夜之前回来,怀着对新年的憧憬,吃一顿久违的团圆饭,然后以各式丰盛的庆典为新年祈福。迎接新年的仪式感,小镇总是要强于大城市的,小镇和泥土的距离更近一些,这片土地上延续了数千年之“年”文化的氛围要消散得慢许多。因此,许多即便在大城市里事业有成而与这片乡土距离越来越远的人,在春节前后,也会专程回老家一趟,感受一下这尚弥留于乡野间的年味,以至那几天小镇上总是车满为患。
而今年,每年仅有这几天热闹的小镇,却笼罩在前所未见的寂静之中。突然的交通限制,令许多回乡的人滞留在了半途,甚至有一些上山祭祖的人被堵在了半路。镇上有从事社保工作的公务人员被确诊疫病,不久因此离开,引得人人自危。走亲访友、拜年吃饭等每年此时用来增进感情的例行活动,在今年的形势下没人敢对此有丝毫念想。不说在外工作的亲人,便是同住于一村、一街乃至左邻右舍的亲人,今年也不能相会。这个年,是自我记事以来过得最冷清、最恐慌的一个年。按照本地的传统习俗,“过年”自除夕夜开始,至元宵夜结束,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重要节日,除夕夜和元宵夜犹值得盛大庆祝。今年,于除夕夜和元宵夜,我各写下一首诗:
己亥岁除夕作
岁末瘟风起,人间春尚寒。
迎新诚所愿,除旧此何难!
医署犹奔战,生民得备餐。
神州多义举,共冀四方安。
2020年1月24日
庚子上元日对月
今宵无奈月,偏漏户庭光。
寒屑坠天井,严霜透网墙。
鸾惊千野静,玉转百家藏。
非忍留孤照,人间亦遍伤。
2020年2月8日
一切节日的欢愉、新年的展望、个人的抱负,相比而言,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平安,成了新的一年最迫切的期待。
闭户
自1月22日下午家中歇业,至3月14日上午全镇解除出行限制,我家一共经历了51天足不出户的时光。由于闭户不出,家中食物主要来自原存储以作为过年之用的米、蔬菜、冷冻熟食和后院采摘的蔬菜;在邻居杂货铺还有货时,也曾通过微信联系其运送过油、盐、方便面等至门口,待通风一段时间后戴一次性手套取回;偶尔会通过志愿者采购一些新鲜蔬菜、水果之类,但次数极少。总而言之,虽然因为家中一直有存粮习惯,未出现直接的食物短缺情况,但在临近解封前的一两个星期,却也产生过冒险回农村老家获取一些蔬菜、蛋类补给的念头。
湖北人民在限制出行时期的生活,整体是比较艰辛的。即便存粮丰富、拥有后院的我家,也会因食物而皱眉,更不必说其他生活更为艰难的家庭了。其间,志愿者并未失职,超市、市场也并未完全停止营业。但在病毒肆虐最严重的时期,大家都会尽可能避免和一切人接触,包括志愿者;超市、市场有营业许可的只剩数家,还经常缺货,纵是在解除出行限制一周以后,超市的货架上仍然只有方便面、面包等必要时以维持温饱的食物,零食很少,疫情期间货物就更是短缺了。
除了解决食物供应问题,对人更大的考验是健康。冬季本就是流感高发期,且容易因上火引发类似流感的症状。故在限制出行最初的两周内,凡有类似症状者,每日皆须特别小心。我本人就“有幸”在此时感冒了,虽从症状上来看对此感冒不属于疫情症状有较高的自信,可在限制出行之前,人人甚至都无法完整回忆出一周以来的全部出行活动,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接触了哪些人、那些人中有没有病毒携带者,谁能对哪怕是轻微的鼻塞、咳嗽毫不在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在后来做了多严密的防护,所有现在仍健康生活着的湖北人都是幸运儿。
就事后来看,对健康的过分关注反而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因为大家的“严防死守”,注意营养和锻炼,在隔离病毒的同时,将很多冬春之际常见的流行性小病也顺便隔离了。而此事件也给所有亲历者在健康方面上了最为印象深刻的一课。但无论怎么说,这点积极意义相较于从世界、国家到家庭、个人的惨痛付出,实在不值一提。
在生理健康之外,心理健康亦是一个必须关注的问题。疫情久不退却的阴影、长期闭门不出的压抑导致某些个人之间的冲突加剧,造成若干悲剧事件。这些事件人云亦云,至于究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谣传,现在也无从考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疫情对整个社会造成的伤害远远不止疫情本身。
就个人而言,这次疫情更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我曾在某天的日记里反思道:“当我脑中萌生试着去为大家做点什么的想法后,发现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到。更主要的是,未必是能力问题,而是没有在这个时候走出家门的勇气。对啊,即便自己已经读到学历的最后阶段了,也仍然只是个普通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其他人舍生忘死报效社会?”没有走出家门的我,对很多事情没有亲历,因此也不宜置诸文字之中;平凡如我,尚未将家国情怀付诸行动,故对很多事情也不能作出公允而理性的判断。我所能写在这篇文字中的,便是以上,以我的亲历亲感,让大家注意到湖北某一小城小镇在交通限制期间的部分现实。
复苏
3月14日解除出行限制之后,尽管距疫情彻底结束还远,事实上,即便在写这篇文章时(5月18日),我们仍无法预测疫情彻底结束的时间,但当疫情的威胁不再那么严峻之后,如何逐渐恢复生产便是急需考虑的问题了。50天左右的出行限制,湖北省的生产几乎是停滞的,经济损失极大;国家为了支援湖北,也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大家都期盼着社会的运作能早日回归原有的轨道。
在解除出行限制的第二日(3月15日),我终于踏出了坚守50余天的家门,在街上寻访这段非常时期的残存记忆。
至于更偏远的乡村,油菜花、桃花开得正盛,因为人员流动较少,村民们也开始了春耕。只是今年的气候也不是太好,不久之后又有突如其来的大风、寒潮将春种粮食摧折。
对湖北的普通农民而言,今春面临的考验还不仅仅是疫情。
市区各公共场所为疫情防控进行各方面的限制,如:剪发需要预约,量体温,登记个人信息及手机号码;进超市需出示支付宝绿码,量体温,超市内收银台均配备免洗洗手液等。但在这些限制以外,基本已恢复了生活的常态,甚至在沉寂了许久之后,一并出行的车流令道路有些拥堵。这座常年在正月十六便因多数人外出工作而见不到多少人影的小城,今年竟因按下暂停键,在3月仍如春节前后般热闹。
一切都在多少还有些紧张的氛围中渐渐复苏,至今也是如此。而随着各行业的复苏,紧张的氛围也在渐渐褪去。
而再平凡不过的我,囿于眼界与阅历,对于很多正发生的事,无法给出完全冷静客观的评价。可既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写下这篇文字,则还是如前文所述,以亲历亲感,让大家注意到湖北某一小城小镇在此变故中的部分现实。
若让我任性谈开去,心中最挂怀的,反而是一份自私的念头:每个好古之人,心中都有一个江南之梦,前数年我因求学数次经过江南,皆没有时间和兴致去驻足玩赏。如今,眼看着就要有机会去亲见江南之春了,却自冬日离开江南,历夏仍不得一见。唯望来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时,大家无论身在何地,都能好好坐下来欣赏一番明媚的春景。
但白瑾 1992年生,湖北天门,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