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茶

2020年的确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

在许多人看来，由于新冠肺炎，这个书写工整的年份充斥着酸涩、辛辣和痛苦；对我而言，已经过去大半的2020年则像一杯母亲在防疫期间熬制的姜茶：刚入口时，辣味来得浓烈，引人大汗淋漓；更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味甘甜，与辣同生，在口腔中翻涌跌宕。

婚礼

1月10日，我回到了生活六年的县城，这天是表哥结婚的大喜之日。我踏上了久别的故土，见到了久离的母亲。

县城的家是母亲和胖叔在我大二时全款购入的。这个家有许多优点：视野开阔，处在县城最高的位置；环境宜人，客厅古色典雅，房间温馨柔顺，色彩丰富却不扎眼。屋外院里的一点红、一片绿，都令我印象深刻。

表哥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虽然母亲说破费了些，拿着姨妈开点小玩笑，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类似的想法，但我知道，不管婚礼办得如何，是奢华还是简朴，是中式或是西式，这些都不会改变姨妈、姨父对表哥、表嫂深沉的爱。即使礼服不那么合身，说话略显腼腆，变得吞吐不清，姨妈、姨父也如同其他成千上万对父母一样，散发着熠熠光辉。爱，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让生活有了意义。我们的存在因被赋予了爱而伟大，而我亲眼目睹的这段时光，会在未来被人反复回味，并永远地流存下去。这座我熟悉的县城，又回来了。

婚礼过后，男方、女方相互拜访，日子慢慢地回到原轨。可没等大家自行寻找欢乐，日常生活的平静便被打破了。正如数值虽小的底数遇到了无法抵抗其稳步增长的指数，整个模型持续膨胀，而严峻的情势令大多数悬于高处的人没能一下子缓过神来。个中缘由，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新冠肺炎悄无声息地来了。

隔离

陆陆续续地，很多省份开始封城，湖北省作为风暴中心，首当其冲。表嫂怀孕需要照顾，可表哥无法陪伴；疫情之下，他还有很多工作要落实。过了三个多月，我再次见到正在休假的表哥时，为他走路的姿势笑哭了——右腿无法伸直，走路时只能如回旋镖似的围绕着左腿侧倾。起初，我笑得不行，随后，笑出了泪花儿，心里翻滚着一种道不清的酸楚。

姨妈与姨父都是医生，一个在县里管理药品，一个在市里做主治医师。1月末2月初的时候，我和姨妈一家就已不串门不走动了；等到疫情形势稍微缓解，我与母亲、胖叔再次拜访他们时，4月都快要溜走了。这是我另外一个“家”，是我高中时期，每周末放肆般地度过短短半天假期的避风港。此时，却因长久无人打理而略显杂乱。当我从姨父、姨妈的口中听闻他们自疫情肆虐开始便持续着高负荷、无规律的作息时，声音哽咽，感慨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思绪杂乱地堆满心头：姨妈体质过敏……姨父舟车劳顿，从他乡归来……表哥初高中时意气风发，而下周他却即将成为人父……我长大了，但又变得多疑，理解了亲人的身不由己，却又怀疑浓厚的亲情正在逐渐变淡。此时的我只得尽量安慰自己：爱的力量是巨大的，不怕。

家常

自2月中旬伊始，胖叔频繁出门处理公务、参与秩序管理，我与母亲响应号召，几乎不再外出。我开始着手准备本科毕业论文，而母亲仍然像以往那样七点一刻起床，白天处理家务、养花，只是逐渐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我再次向母亲讨教做饭的技巧，在她的指点下做了不少面点。揉搓着面团，母亲讲述了2003年她在广东遭遇非典的经历，语气平静如水，还有一点胜利的自得。这似乎越发让我能够理解母亲当下的乐观从容。

午饭通常维持在两素一荤，晚餐一般是面食与酱菜。母亲尝试着用储存在家中很久、以往大家不怎么吃的食材进行烹饪，口味出奇地好。而唯一不被我接受的风干肉却是母亲那一辈儿时的奢望。有那么几个上午，当习惯了熬夜、固定在10点左右起床的我睡眼惺忪，穿着长期伴随着我的、如米其林轮胎先生模样的睡衣来到客厅寻觅食物时，看见1米6不到的母亲戴着口罩，两手拖着装有多个食品塑料袋的麻袋，憋足一口气，拎起，放下，成功地跨过了家门前的那道坎。

“妈，我下次和你一起去买东西呗。”

“不用！不用！你好好睡觉，好好学习，搞你的论文，今年顺利毕业最重要。我今天搞了些大龙虾，去年你不是没吃到么，今年在家好好吃一顿！到了5月份虾子更有肉了。”

还有一次经历，发生在谷雨时节。吃完晚饭后，我、母亲和胖叔三人准备沿着小区围墙内侧漫步。母亲说外面不冷，可我还是坚持穿着睡衣和棉拖鞋，把口罩的鼻夹反复地按捏成贴合面部的形状，全副武装后才肯出门。细碎的春风滑过耳边后发出的呼呼声，不同频率、音色的地面摩擦声，人们的交谈、嬉笑声，都那么真实平常。6点半的天空仍然明朗、开阔。隔着铁制围栏，我们能够看到小区外的树上有鸟雀筑的巢，后山上的梯田依仗着如脐带般弯曲的小路乖巧地停躺着，高处的电塔依旧耸立着，向远方传递着光和热……

尾声

返沪近两周了，我仍想念母亲在疫情期间精心熬制的姜茶：先在壶底放置几大块红糖，姜块切片，放入内胆；从壶顶灌入沸水，水流裹挟着姜片翻腾，辣的元素撞击在糖块上；随后，水波消散，留下一汪沉静的岁月，红糖缓缓消融，将茶染成朱色。

一杯姜茶入喉，初尝辛辣，回味甘甜。

陈冠宇　1998年生，湖北襄阳，信息与机电工程学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