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二
清康熙年間有一狂士倪匡世,其於讀詩時行爲之暴躁,直可以“恐怖分子”視之:
乙丑[1685]夏,余自都門出,挂長帆欲發,諸同人執手悲歌以送。舟次天津,載詩數十卷,臥而讀之,甚樂。迨過黄河,則深秋矣。時夜將半,水色瑩然。讀詩凡數章,易數種,罵數人,輙舉而投之水。座客大駭,以爲狂。余起立且痛哭。哭罷,復讀。讀罷,皆投水中,無剩本。
二載之後,此公卻有詩選編纂之役,成《振雅堂彙編詩最》十卷行世,上引數語,即在其自序中。讀此序,知此公在黄河上殲滅的詩卷,類皆康熙乙丑年以前的作品,他認定非“元音”,乃“叫號成習,懆急成風”之作,深痛惡絕,必委之波臣而後快。操持選政者,在去取、筆削、予奪之間,難免行使着“象徵暴力”(symbolic violence)。(倪氏黄河上毀詩滅跡之舉,卻是真暴行,非象徵性的。)此無他,苟無“凡例”宗旨,無從甄綜,體例既立,與之相忤者,即在擯棄之列。雖然,《詩最》持擇之旨,特爲謹嚴:“是集必宗初盛,稍近蘇陸者,不得與選”、“聲調必取高朗”、“題目不可造作”、“特嚴章法”,等等。在此公步武初盛唐的“振雅”靈視(vision)中,真有點“原教主義”的色彩。集內所收之詩,他宣稱,“渾然如李白杜甫之屬,鼓吹乎休明也”。此選分别蹊徑,難免貽誚偏鋒。不過,從另一角度考量,如欲探論清初唐宋詩之争、唐音之具體表見,《詩最》卻又是絕佳的文獻,在讀者各有取用耳。
倪匡世《振雅堂彙編詩最》,特謝正光、佘汝豐二先生《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叙録之其中一種而已。據二先生考論,清前期詩選集(乾隆二十六年[1761]以前),可知見者幾達八十種,而於《彙考》一書中叙録、考述其中五十五種,自馮舒《懷舊集》以迄沈德潛《國朝詩别裁集》。此中除七八種外,悉善本珍籍,今歸海內外圖書館善本特藏,讀者不輕易得見。此五十五種詩選集,洵爲清代文學遺產中一大寶庫,於文史研究具有多方面的重要價值,尚待有心人挖掘。清初選本林立,諸集采選之旨,各標心眼,或分人,或分地,或分體,或不用圈評,或註而不解,或評註多於詩,爲例不一。諸選或以人存詩,或以詩存人,有僅收同遊師友之什者,又有以徵啟採詢作品於全國者,是故卷帙繁簡不等。清初百餘年間,上自名公鉅卿,以逮學士大夫,與夫山林隱逸、緇流羽客閨秀(偶及域外)之作,無不入編,而其中表彰同時人之當代意識(the spirit of contemporaneity and synchronicity),最堪注意,蓋可從中覽見明清之交“集體意識”(社會中多數人所共有的信仰與情感)之轉變——歷史創傷逐漸癒合,轉向表彰文治、潤色鴻業(諸集多成於熙朝)。固然,作詩難,操選政者亦難,各集或濫或偏,精麤互見,即便百寶錯陳,衆材畢致,仍難免珠目相混,參差不齊。此在當時已招惹非議,甚或有意在結納求名、藉以射利獵食致譏誚於編者。然而,誠如謝正光、佘汝豐二先生言:
若其品鑑之準則,詩人生平之詳略,亦非一致。然諸集之足寶愛者,亦端在此。蓋此等選本,不但有助於考述清初詩風之遞嬗,他如師友唱酬之蹤迹,個人仕隱之抉擇,乃至私家刻書成例,書籍流通之網路,亦可資而考鏡焉。(《彙考·凡例》)
這一部部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之書,蘊藏着多少珍貴難得的素材,可資重構清初文學、文化、社會、歷史、政治的圖景!然而,記憶終究屬可疑可怪之物事,會須重加董理、錯綜詮次,其意義與價值方顯。曩時讀王漁洋(1634~1711)《感舊集》,曾隨手記數事以備忘,今稍述如次,亦以見漁洋此選之文獻價值於一斑。
漁洋自言,《感舊集》之編,乃係出於“死生契闊之感”、“羊曇華屋之痛”:
因念二十年中,所得師友之益爲多。日月既逝,人事屢遷,過此以往,未審視今日何如。而僕年事長大,蒲柳之質,漸以向衰,歲月如斯,詎堪把玩?感子桓來者難誣之言,輒取篋衍所藏平生師友之作,爲之論次,都爲一集。自虞山而下若干人,詩若干首……命曰《感舊集》。
此感時懷舊,平生故人詩之輯,宜成於晚年,而漁洋自序下署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是年漁洋方四十歲耳,而親友交相凋零(前年母死,去年兄殁),其意緒愴惻可感可哀。而序又云:“僕自弱冠,薄遊京輦,浮湛江介,入官中朝。嘗與當代名流服襄驂駕,自虞山、婁江、合肥諸遺老,流風未沫,老成具存,咸相與上下其議論,頗窺爲文之訣。”實則漁洋與牧齋(1582~1664)終生未嘗謀面,僅有來往書信數通並題詠贈答之詩,何得以言“服襄驂駕”,相與論文?此漁洋挾虞山以自重之又一例歟?看來漁洋此思舊“記憶”之書,真如記憶本身,往往不太牢靠,卻又最耐人把玩尋味。《感舊集》收作者三百三十三家,詩逾二千五百首,在清初詩選中,已臻巨觀。史家鄧之誠指出,集內所收三百餘人中,“多與漁洋不相識者,詩則大半亡國之音”,則在其稱“輒取篋衍所藏平生師友之作,爲之論次”的宗旨而外,又可能寓有其他深意?漁洋序中又言:“又取向所撰録《神韻集》一編,芟其什七附焉。”集中卷一收程嘉燧詩四十二首,莫名其妙。程氏於1644年下世,時漁洋十歲童子,鄉居讀書,與程氏無師友之誼,程詩亦斷非鄧氏所謂“亡國之音”。抑漁洋以程氏之作具己所唱“神韻”之妙,特爲選次而録存之?抑漁洋此集,復有詮次明清之際一代詩粹之更大意圖?待考。
《感舊集》除漁洋自序外,有朱彝尊(1629~1709)序,文後未書年月,落款爲“布衣秀水朱彝尊”。準此,此序當作於朱氏康熙十八年(1679)應博學鴻詞科以前。二文合觀,知漁洋當時確有刊行《感舊集》之意,然《感舊集》於漁洋生前未果刻,爲未成之書。今傳《感舊集》含詩二千五百餘首,與朱序云“五百餘首”相去甚遠,則1670年代以後,漁洋篋衍之蓄,又四五倍於原輯矣。漁洋身故後,此書幾乎佚失。有謂漁洋甥即其家遍索原本不得,僅獲散稿一束,云云。此後四五十年,有心人多方蒐求,此書始終未見蹤跡。迨乾隆十六年(1751),盧見曾(1690~1768)與漁洋書稿一鈔本不期而遇,感動之餘,慨然任剞劂之事。盧氏感喟:“是集所載,皆先生同時師友,故原本但列名字。先生之殁距今纔四十年,已多湮没不傳,傳之後世,不知其人,何以逆其志?”盧氏乃爲各補小傳,復爲全稿編次彙整,成今本《感舊集》。(乾隆間此書不在全燬之列,惟其中“錢謙益、屈大均等詩句,及所引《有學集》等各條”,有命抽燬。)又一百六十餘年後,民國五年(1916),遜清遺老詩家陳衍(1856~1937)又有《感舊集小傳拾遺》之製,爲補盧氏失考詩人小傳八十七則,另行。學者指出,漁洋《感舊集》所載,除名公鉅卿外,隱逸窮約憔悴專壹之士尚多,苟無盧見曾、陳衍二氏爲之補傳,則其生平行誼今不能知者定多。對清代文史研究而言,《感舊集》之一大價值,正在此等詩並傳處。
王漁洋《感舊集》,謝正光、佘汝豐二先生《清初人選清初詩彙考》所叙録之另一種耳。《彙考》一書,誠學者瞭解清初詩選之津樑,大益於後進。近者,謝正光先生又與陳謙平、姜良芹二先生爲上述五十五種,並新訪所得徐崧之《詩風初集》,共五十六種清詩選集,編纂成詩人詩目綜合引得,其中詩人且萬餘,數量之龐多,爲之瞠然!而諸先生爲本引得付出之心血與勞累,思之令人肅然。此引得將爲學者研究、使用上述清初詩選提供極大方便,嘉惠來學,厥功偉矣!《引得》工且告竣,正光先生命序於我。後學譾陋,安敢序,然辭之再三不獲,爰綴數語如上,藉此向正光諸先生致敬云爾。
二〇〇九年二月
後學 嚴志雄謹述於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