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上海七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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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生活记

一、春天经过了我家附近的街道和花园

1、玛瑙路

阳光灿烂的下午,种了香樟树的人行道上,工人正在修枝,被修落的树枝躺了满地。四处都是香樟树汁的芳香,以及它们被修剪时,疼痛得微微发抖的感受。

晚上在树丛里,我曾看到沉甸甸的绣球花在树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白色的花球好像是邮箱里没读过的mail。

这就是春天了?好快。都还来不及忘记冬天。

2、最普通的夜晚

这是淮海中路上最普通的傍晚。突然想起世界上那些死于非命的人,那些悲恸的灵魂浮现在今晚最初的夜色中,不肯安息。那些阴影与我平静的傍晚形成了无声但尖锐的对比,如芒在背。

3、和平饭店

下午去和平饭店,到大门口,出来一个面熟的职员,穿着周正的长袖,笔挺的长裤,站在一大团阳光里。他眯着眼睛微笑:“欢迎回来,陈女士。”

可我忘记了他的名字。

我的心忽地软了一下,是呀,我回来探望你了,老房子,和老房子里的人。

在和平饭店的阳台上一直站到天暗下来,霓虹灯渐渐亮起,江对岸的高楼闪闪发着光。这栋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大楼,如今令我心中充满一个多年员工般的感情,真是奇怪的感情啊。

我和当年我采访时认识的员工说着往事,我们都为自己心中对这个建筑的爱惜感到又惊奇,又感动:没有占有,但一直,一直心中挂念。

4、好黄昏

好好的一个黄昏,安静,凉爽,晴朗。春末的时候,可以终日开窗了。1960年代长大的人,就是喜欢家里敞开窗子,好像生活这时才是生活。

我家楼下的小马路上有人牵着一条狗走过,四周安静,能听到那条大狗的爪子刨在街砖上,琮琮地碎碎响。

牵狗的那个女人突然蹲下来,在人行道上擦了起来,然后,将纸包卷起来,松松握在手里。她在为她家出产的狗屎负责。那个安静苗条的女人让我觉得,这正是个十全十美的黄昏。

5、风和日丽

所谓风和日丽,那就是在厨房等茶烧开的时候,遥遥看到楼下樟树的树顶新叶一片,明亮耀目,却一动不动,好像玻璃做的。

6、夜的吉光片羽

自少年时代开始,我总是喜欢避开所有其他人,在深夜单独与窗外的景色相处。

整夜打开着的窗子外,流淌着潮湿的夜气,还有寂寥的夜色。在我看来,由于它的坦然和低沉,总是可以将事物内在隐藏的本性释放出来,好像浴室花洒水柱下的裸体所呈现出来的本性。在我看来,沉沉夜色里充满了感情和故事的吉光片羽,生活中的意义,这时像彼得·潘一样飞了过来。

7、西窗

我家有扇大大的西窗,每年春天到来,西窗上便有了太阳。长长黄昏,阳光长驱直入。它与早上的阳光不一样,是不可思议的明亮与安宁。它一进来,房间里就有许多小物件闪闪发光起来,镜框,椅子的扶手,还有擦洗干净的地板。此后,一直要等到深秋,阳光才不来西窗,它渐渐会变得又短又白。

每年到了换季的时辰,阳光总是准时来到我家西窗,它们总让我想到那些逝去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与事。西窗的阳光每年都来,而世事如逝水,不再来。

8、父亲的大船

六岁时的我,懂得认不同的国家有自己的国旗。因此,我知道世界是由许多不同的国家组成的。这样的初级世界地理是那些在黄浦江上缓缓行过的大船带给我的,将我带在身边的父亲指点给我的。

他身上总散发着白树油气味。自从他和母亲在印度尼西亚做了几年的外交官,他一辈子就都喜欢用南洋产的白树油涂在太阳穴上,醒脑。

有时父亲带我去锚地的船上。他信任瘦小的我,能爬树是我体育课上唯一的强项,所以他也允许我爬软梯上船,瞒着我妈妈。

在那些远洋蒸汽轮上,总能看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奇怪文字。船长和他的同事们总穿着讲究的白色制服,制服上饰有金色的流苏,他们身上有种胡桃夹子般的隆重,遥远和神秘。他们会说起过西风带时的巨浪,澳洲海面上飞起的大鱼,和非洲海岸线上的海盗小船。都是神奇的事。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在那些风尘仆仆的大船上找到了一个辽阔的世界。

我青少年时代,身处中国近代最为封闭和严酷的时代,大船上展现的世界就成了一个神话般的地方,遥不可及,但终不能将它抹杀干净。

这是参加创立了新中国远洋公司的父亲带给我的世界。

二、夏天的解放军行进在天空上

1、乌云

四十五天的酷热之后,乌云解放军终于出现在北面的空中。乌云在酷热的天空中行进,由北向南。没有风,被太阳鞭打了整个夏天的大地似乎渐渐放松下来了,仿佛无人把守的弃城。室外依旧酷热,打开窗子伸出手去试试温度,手指马上潮湿,好像一条变成透明的棒冰一样。被烤透了的楼房,街道和院子地上的瓷砖全都在屏息等待。

酷暑中的大地就快要解放了吗?雷声还未到来。

不论酷暑如何煎熬过,毒日头如何鞭挞过,我仍旧向往微风吹起小腿上倒伏的汗毛的夏天。那是我们应得的夏天。

盼望到不敢盼望的时候,它就会到来。这仿佛已是规律。

盼望仿佛是上衣上的一块干了的奶渍一样,褪色,发硬,散发着腥气,百无一用,简直就像耻辱。可一旦有可能,它立刻就像一团黑木耳一样,霎时就在水里生发,吸干所有水分,潽出来,不可收拾。

四十五天酷暑之后,盼望仍旧像一粒干了的木耳一样活在心里,等待一汪清水。

夏(摄影:高崎)

2、暴雨

回想昨天下大雨,我在路上,看着大而稀疏的雨点沉痛地砸向地面,然后,倾盆而至,天地玄黄,一派水声,即使是在密闭的车中,也能闻到水汽中夏天特有的味道——带着天上阴凉气和地上蒸暑气的味道。那时候,心里只想起一句话,这雨好像这世上的正义,虽然总是很迟,令人不耐,但终究会来,这是世界的秩序。

小时候最喜欢看午后北面的天色阴沉了,然后,滚滚雷声来了,然后,大风夹着阴凉的气息来了,然后,暑热的大地被大雨洗刷,大树和草地都得到喘息了,上天的秩序终不能令万物热绝。太热就会有雨来凉爽大地。冷热相撞,就会闪电。人在秩序里就能安分下来。

小孩子从中学到的是忍耐与期盼。

正义也终究会来,虽然总是很迟。

3、台风

这三十年里,上海巨变。每次台风来了,才觉得从小长大的城市原来还在。风雨扑打玻璃,发出一成不变的咯咯声。把窗子打开一条小缝,听外面的世界一片哗哗的水声。

转身一看,小时候床上的南洋藤编席居然不在床上了,一刹那觉得诧异。雨中黝黯的室内,姑妈,父亲和小哥哥,他们都还在,只是都走到照片里去了。小房间里也没有了老式转盘录音机播放的咏叹调,厨房里没有了骨头汤开锅后弥漫的香气,客厅里没有凤凰牌纸烟那甜滋滋的气味。不过哗啦啦的风雨声和从前一模一样的。

——那是台风。

4、时髦的小麦色

天太热,大家都躲在空调房间里不肯出去。快递公司就很忙。

我家来了一个快递。

递了一杯水给那晒得黑炭一样的年轻人,他竟谢了一声又一声,吓得我赶紧把嘴边上的话咽回去,原先我想说,你家大人知道你这样辛苦,该心疼了。转口说,啊,你这肤色真时髦呀,不像大多数年轻人惨白的。他咧了一口白牙,笑得欢,说,下一站是五十公里外的嘉定。

想到自己年轻时,也不肯把自己在社会上的辛苦告诉父母,都是找些滑稽好玩的事情来说给父母听,让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年轻时代的辛苦,说出来可以很好玩。也许每个人都这样,将自己的辛苦化为滑稽有趣,因为心里觉得,辛苦不会久的,辛苦过后,一定就是甘甜。

在大西洋荒芜的海岸上,有一块大石头纪念碑,纪念那些出海再也没有回来的人。纪念碑上刻了句话:LIFE IS FOR LIVING。

人们奋斗啊,奋斗啊,为了接近自己心中有尊严的生活。愿上天垂怜那些自己拼命努力的人。愿那些人在傍晚回到家时,能得到问心无愧的休息。

愿这世界让人种瓜得瓜。

5、瓦尔瓦拉

我母校曾经的传统是,每个新生都得看一场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这是师范生的理想教育。所以瓦尔瓦拉曾是我们一届届学生的偶像。

在丽娃河河东,1950年代建造的红砖礼堂曾是我们这些学生精神的乐园,礼堂里一排排的,都是木条长椅。我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看过1979年专为文科学生复映的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听过高芝兰老师为学生们引吭高歌的《水仙颂》,在这个大礼堂里,从校长刘佛年手里接过我的文学士学位。

后来,在暑假里,作为校友,去参加母校乡村教师培训计划的启动典礼,也是在大礼堂。现在,我们成为作家,总编辑,大学美学教授和语言学教师,都没有成为瓦尔瓦拉。我们在大城市里过着平静而体面的生活,但回到大礼堂里,师范生的良心就开始小声嘀咕了。有机会爱护乡村教师,大家都特别踊跃。校友们集中在这里,给乡村来的教师们朗诵诗歌,许多人都已白发斑斑,声音却未曾改变。

年轻时,我总为华师大不那么符合我心目中的象牙塔而遗憾,在这朗诵声里,想法变了,我开始想念那条椅,也许是想念坐在木条椅上,被理想感动过的女孩。

6、读书天

盛夏午后,外面又是雾霾又是高温,有毒的阳光寸寸紧逼,躲在房中无所事事,只好在微博上玩对句子,好像小时候的夏天,奔跑时跌破了膝盖,只好躺在席上下盲棋。

我在微博上出了一个对子:盛夏下午读书天

有人在天南地北回了过来:手持蒲扇读书天

这个人想必是开着窗子的:炎夏蝉鸣读书天

这个人所在的城市应该不太热:时晴时雨读书天

这个人跟我一样藏于密室:赤足散卧读书天

我又对了个:茶香汗细读书天

也许是说到了吃,有人一定莞尔一笑,才参加进来:煎饼大葱读书天。我想他是个山东人。

有人竟然下午就开始喝酒了:薄酒微醺读书天

有人非常清淡:莲子百合读书天。我想他该是住在江南古老的小镇上。

我接了一句:轻展锦帛读书天

有人接得好看:绿帘漫卷读书天

又有人接了上来:绿叶轻摆读书天

所以我又对出一个:白花浅香读书天

本来严酷的夏天,在字里变得古色古香起来。

7、上海书展

很骄傲,我在一个澎湃新闻摄影记者发出的新闻照片里,看到了自己在书展闭幕的晚上,在大厅里朗读弗洛伊德时的背影。

在盛夏时分的咖啡馆里,看着照片,突然想起我曾看到过的一张照片:那是1974年,一个外国记者拍摄了展览馆大厅。1974年的上海在经历了二十多年封闭后,在展览馆举办了第一届世界机械产品展览会。1974年我尚在少年时代的文学梦中,那年,中由美子跟随日本代表团来到上海,她做随团翻译。要到许多年后,她才做了我的第一本中篇小说集的日语翻译。

三十多年后,我在此大声朗读自己一直喜爱的弗洛伊德游记。

这个大厅从办各种海外机械展出发,走到今天,有个带来了满城文艺的上海书展。书展慷慨地允许我在闭幕前的最后一小时里,朗读深深影响了我的弗洛伊德作品。与我一起朗读的,还有一位老翻译家,他朗读傅雷作品,以致敬这位杰出的上海译者。另一位老演员,以朗读普希金作品,致敬这世界上经久不息的诗意。书展的最后一小时朗读会,没有规定朗读的作品,只吩咐说,选你心仪的。也许这是这座城市最重要展览馆的特点:辽阔的视野与宽容的口味。

那夜书展闭幕,夜晚广场上的喷泉仍旧哗啦啦地响着,映照着灯光。

我为上海感到骄傲。

三、秋天白云千里万里

1、千鸟纹的毛背心

凉爽的黄昏,形状秀气的年轻桂花树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十月到了,晚风已是凉的了。

秋(摄影:高崎)

想起从前有一年,穿了针织的毛背心,独自在院子里游荡,也是面对一棵年轻的小树,我十四岁的时候吧。是母亲给我买的新毛背心,白色和粉红色的千鸟纹。

树叶在风里沙沙地响着,也已经不是夏天时那种湿润的声音了。关于针织毛背心,我后来又找到一件,是冰蓝色和深蓝色的千鸟纹。穿过一团团香甜的桂花气味,穿着那件新针织毛背心,去我妈妈家吃午饭,用烧茄子的肉汁拌饭,还有用春天存下的香椿芽炒鸡蛋。还能到妈妈家去吃午饭,我知道这令人羡慕。

2、麻醉

去医院做预约的体检,需要短暂麻醉,医生说,最好请人陪一下。我的孩子远在天涯,所以请中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来陪,她是多年前一起放学回家的小姐妹。

我在充满酒精气味的白被单上躺下,医生拿来一个面罩,吩咐说,慢慢深呼吸哦。深呼吸,头猛烈地一晕,就不知道了。

那是完全的沉睡。

渐渐有了一个梦。置身在久违的少年时代,初秋天气,放学时分,淮海中路上的梧桐树落下团团青黄色的太阳影子,放学的同学们嘻嘻哈哈,女孩子相伴时的愉快和轻松,以及笑语。小姐妹也是少年时代的样子,带着无色框的学生近视眼镜,圆圆的厚镜片。她洁白光滑的额头上没有皱纹。在梦里我看不见她,但明白无误地知道她就在我身边走着,少年时代我们一直是这样,她走在我左手边。

我们相识在十五岁那一年,我们常常在一起唱歌拉手风琴。

有人拍拍我,是她,在我左手边微笑着。

检查结束了,她拿着我的报告。

“你笑眯眯的呢。”她告诉我。

要不是她陪我来,大概我不会在麻醉将醒来的那个时刻,轻手轻脚地回到少年时代一次吧。

不知道人在弥留时看到亲友的面容,是不是也会回到自己心中那些美好的岁月里去再逛一逛。躺着看到微笑的,亲爱的脸,原来这么好。

3、梦幻入口处

在大剧院右侧有条车道,分别通向演员通道和观众通道。有大型演出的晚上,演员们在幕间休息时,会从演员休息室出来,靠在花坛边上吸烟,呼吸新鲜空气。特别是上海秋天,天气温和,夜空明朗高远之时。

我总是喜欢看剧,胜于听音乐会。所以幕间休息时,若是看到穿着华服,化了浓妆的演员在休息室外面松懈了身体,或者吸烟,或者闲谈,或者只是安静片刻的样子,总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超现实的世界。

一次是德国剧团来演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漫长的剧,在上海连演三天才能演完。另一次,也是德国剧团来演莫扎特的《魔笛》。第一次我看见《尼伯龙根的指环》里的水妖靠在市政府的外墙上静静仰望夜空,吐出灰白色的烟圈,第二次我看到《魔笛》里的恶仆仰着一张涂满了白粉的脸,与戴黑色高礼帽的合唱队员文雅地交谈。还有一次是杜塞多夫戏剧院来演出《睡魔》,看到下场休息的小纳撒尼尔,穿着灰色睡衣,在明亮灯光下的走廊里一晃而过。他们给这条铺着黑色柏油的寻常车道带来了令我惊骇的幻梦。

所以,较之充满音乐的剧场,我更着迷于这条夜色笼罩的车道。我总是争取在演出时离开剧场,去车道上看演员。我其实不想认识他们,也不想要他们在我的节目单上签名。当我经过他们身边,高高兴兴地看着他们脸上浓重的油彩,巨大的黑眼影,我只想他们在我记忆中保持那种超现实的梦幻。

在他们的身影后面,总是南京路上的万丈霓虹。

4、李先生的饭

吉士餐馆的主人李先生说,最初他只想好好开个小面馆的,从前的上海人,特别是上海男人,出名地喜欢吃又细又有劲道的面条。他后来开了一家餐馆,就是吉士。

去吉士,与李先生一起吃饭,对我这样一个从小不喜欢吃饭的人来说,有个好处,安心地吃就是。

但是李先生不同,他要端坐在桌子一端,照顾着桌子上的每个人,却也没有味觉歧视。

他的圆眼镜后面,闪烁着温和体贴又聪明不过的眼神,一方面慢慢说寻来好食材的不易,一方面照顾着桌上被忽视的菜和人,一方面解释着菜的烧法,比如那味桂花肉,面拖的是肥一点的黑毛猪肉,却又不能有油腻气。又比如这味明虾煮娃娃菜,明虾可以忽视不吃,娃娃菜才是重点。秋天上海的食材特别多,新米也收了,阳澄湖的雄蟹身上的膏也养成透明的了,李先生的餐桌上就多了蟹粉石锅饭,现拆二十只雄蟹膏,拌成一小锅新米饭。

在李先生的餐桌上,我不用紧张,也不可轻浮,不能饕餮,也不需要局促。秋末那天,说起我将要过个大生日,李先生听说,就吩咐再加一道红汤细面。

这样慢慢吃一餐饭,真是生活里安稳的幸福。

5、门房间的收音机

晚上晴朗,夜空里有大朵白云,真美好。有人说云是天神的玩偶,可见天神也不舍得秋天的夜云,所以在天上彻夜把玩。

我和我丈夫出去散步,门卫也坐在大门边享受着夜晚渐渐到来的清凉。突然,从门卫室开着的窗子里传出“小喇叭开始广播啦”的声音:“嗒滴嗒,嗒滴嗒,嗒嗒嗒嗒滴嗒。”——原来,我们子里那一头白发的门卫,一直都还准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学龄前儿童节目。没想到,现在这个节目还沿用我小时候听到的片头,五十年来未曾变。

我们三个人,站在大门口,微微垂着头,听着自己上小学前的熟悉声音,好像在梦游一样。

“小喇叭开始广播了。”还是原来的那句开场白。

然后,孙敬修老爷爷就要开始讲《西游记》的故事了——五多年前。

这位老门卫待人总是很客气。背驼了,头发也白了,看上去很老了,原来却跟我们同龄。

我们三个人,开始谈起自己的小时候。那时,我们都远远没认识彼此。可是我们在小时候都一样,总是要听完小喇叭广播才睡觉的。小时候,初秋时分听广播最开心,因为大家都在外面乘风凉,所以总有同伴一起听孙敬修老爷爷的声音。

秋初的晚上,即使是那么小的时候,也孕育着许多不舍,幼儿园开学以后就不能晚上尽兴玩耍了。而以后的人生就越来越匆忙。生在一个巨变的时代里,我们都竭尽全力地生活着。

但有两样东西没有变:一样是天上奔袭着大朵的夜云。另一样,谢天谢地,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学龄前儿童节目。

四、雪花经过我们的屋顶

1、地理苏老师

我在教室里见到她时十四岁,她有着惊人的美丽,她在黑板上挂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人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就是我们住着的世界。它很辽阔,中国之外,还有着广大的海洋,冰封的两极,以及辽阔的大陆。

等我找到利玛窦为明朝皇上画的世界地图,请苏老师再为我讲一次世界,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她已经八十岁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那个时代的好学生,不敢叫老师名字的,因为这样不尊重。直到我再找到我的地理苏老师,邀请她来参加我的旅行展览,放贵宾席卡时,还是写不出她的名字,我才发现,竟然还是不好意思问老师的名字。所以,只写了“地理苏老师”。

冬(摄影:高崎)

哪里知道,苏老师收了那张席卡带回家,说是想要留作纪念,纪念我们的幸福。

我们两个人都为此觉得幸福。老师说,她知道自己的一个学生能日后这样向往世界,从她的地理课出发去看世界,这就是莫大的幸福。我觉得幸福,是因为到离开地理教室四十多年后,我还可以将自己如何去看世界汇报给老师,好像交了作业,而且得了老师给的一个好分数。

2、腊梅

突然想念腊梅的香气。一种在1月没一丝暧昧暖意的冷冽的香气,纯洁好似刀片一样的香气。

不过它不浓,不经意就突然闻到,可继而用力一闻,又找不到了。

这个雾夜,想起小时候曾化开一根蜡烛,将热蜡滴到食指尖上,待凝固了再小心剥下,做腊梅的花瓣,五瓣组成一朵腊梅,再用蜡粘到枝上。小时候满城都找不到花,所以女孩子们就自己动手做。热蜡很烫手,所以做不多。如今这梅树上一树的花,倒显得太满。

走过后院子湿漉漉的小径,雾霾里,梅的香气像汪洋里的一条船那样飘过来,满树的花朵在夜色里泛出白色,其实它是淡黄色的。

3、记忆中的八月

2014年2月,我从网上听到一段1966年8月9日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新闻播出的片段。因为这自己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我想起童年时代,1966年夏天清晨,各种各样的8月的声响:

古老的飞利浦收音机发出早新闻的声音,父母在听,默默站着。

窗子外面传来送牛奶车路过时发出的玻璃奶瓶相碰撞时的叮叮声,送牛奶的是一个黑瘦的苏北女人,我想起了她的脸。

姑妈在厨房烧早饭,有大饼的麦香。

清晨残留在脖子上暖呼呼的上海牌花露水气味。

我两个哥哥还是少年,大哥有一只敦煌牌的口琴,小哥有一把百灵牌小提琴。他们在房间里自己装矿石机,所以房间里都是电烙铁融化的松香气味。

那个清晨过后,一个孩子生活中的安宁戛然而止。

4、托福

1981年托福考试来到中国大陆。每天晚上晚自习过后,学校宿舍的走廊里响彻着美国之音的播音员用慢而清晰的语速朗读马克·吐温的小说,许多人都跟着VOA学英语,可是不久,大家都转向了托福考试用的单词表。背托福生词表,用TDK磁带听列侬和莫扎特,留中分长发,到淮海中路美领馆签证长队里去听签证官黄毛的各种传闻,世界是这样向我们展开它神秘的面貌的。那个时代,托福考试不是一场考试,而是一种对世界的态度。

第一年托福考试,上海考区在交通大学报名。首次托福考试在京上广同时开考,共有七百三十二人参加。考试中所用的铅笔橡皮都来自美国,每个考场配备两名监考老师,他们提前来到考场负责削铅笔,每名考生桌上放两支以备替换,考试后铅笔将被收回明年再用。考试时监考老师被要求不得在学生背后站立超过三十秒,以免影响考生情绪。

回想起来,从那么禁锢的时代里刚刚挣扎出来的一代青年,正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摇摇晃晃地站在床边,听到清晨的晴空里传来了鸟叫声那样,晕眩而幸福。

5、十一楼

大雪纷飞中一年将尽。白色的雪花勾勒了树叶的淙淙,草地的茸茸,阳台的寂寞。紧闭窗子的适意,掩盖了一年的委屈与欢快,不快与惊喜,惊痛与爱意,伤害与开怀,郁结与宁和,暴躁与甜蜜。大雪原谅了所有的痕迹,把它们都盖住了。

看一片片大雪纷纷落下,覆盖,看屋顶和街道,泊在路边的车顶,都渐渐变白,变得干净,干净得不可思议。我喝一大杯温水,水中什么也不用放,让食道和胃都洗干净,我希望自己就如雪中的世界那样,能够自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