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遐想

列车越过满洲里边境后，就一直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行驶。

西伯利亚大铁路不仅是苏联最长的铁路干线，而且是全世界最长的铁路干线。它西起乌拉尔山脚下的车里雅宾斯克，东至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仅此，已长达7400多公里。如果再将它继续西延的线路加上，那么它不仅串缀起莫斯科、明斯克这样一些苏联名城，而且辐射串缀了芬兰的赫尔辛基、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波兰的华沙、德国的柏林等许许多多的国家和城市。它的东端紧傍着碧波万顷的太平洋，而西端则是浩渺无际的大西洋了！

这是一条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铁路！

俄罗斯的电气化铁路很发达。自过境以后，列车一直是用电力机车牵引的，速度很快。车下有许多工作人员，大约是清扫、扳道或者列检一类，其中大多数是妇女。这些妇女穿着红色的马甲，头上戴着头巾，兢兢业业地埋头工作。看得多了，我不由得泛出一个问题：俄罗斯男子汉们呢，他们为什么不来劳动？

8月3日黎明——这是我们驰入俄罗斯境内的第一个黎明。我刚睁开眼，立刻感到环境与昨天大不相同。扒着车窗朝外看去，果然，满目绿色。这绿色很苍翠也很浓郁，绵延不绝，一直伸展到乳白色的浓雾中。

再看看，这里的地势很像东北平原。说它平整，它有起伏，似乎更像丘陵地段；说它不平整，它总体却表现得那样坦荡和开阔。当清晨的太阳给这片土地抹上一层绚烂的色彩时，它显得庄严而辉煌！让你目睹它时，内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奇感。

过去，“西伯利亚”这四个字我非常熟悉，可是真正目睹西伯利亚大地，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地理书上介绍：西伯利亚位于亚洲北部，介于乌拉尔山脉和太平洋之间。它北起北冰洋，南抵哈萨克丘陵，东西长7000公里，南北宽4000公里，面积约1300万平方公里。换句话说，它比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大得多！

西伯利亚的西部是广袤无垠的大平原，中部和东部则分别以高原和山地为主。我查看了一下地图，我们正置身于它的南端边缘。

过去，我脑海中的西伯利亚是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它的景观应当是一片肃杀。现在，当我亲自在这片土地上经过时，才惊异地发现它是那样富饶又那样美丽！这里的绿色真是太清纯了！完全是没有遭受过任何污染的本色！这里的土地真是太辽阔了，让人一眼望去，感到整个心胸都得以拓宽！何况这里还有那么多大自然的赐予：寂静的树林、清澈的湖水、曲折别致的小路、不受惊扰的动物和植物……正是太阳喷薄欲出的时刻，远方天边呈现出斑斓的色彩，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乳白色的浓雾正顽强地飘冉，它遮盖了鲜花和青草，弥漫了田野和树木，将一切都融为一体。以致你面对着这闪烁隐绰的图画，竟无法分清哪些是实实在在的轮廓，哪些是隐绰之中的幻景……

10点左右，浓雾渐渐消散，而前方莽莽苍苍的绿色也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神奇的空白。这空白像是镶嵌在天空中，又像是夹挤于陆地上，它气势恢宏，含天融地，让人打眼看见时，不由自主地直发怔。继而才会跳出疑问：这究竟是天空还是陆地？

哦，它既非天空也非陆地，应当说，它像海洋！

只是，这里怎么会出现海洋呢？

“贝加尔湖！”谁轻轻地说了一句。

一点儿不错！是贝加尔湖！

我们都挤在车窗口，尽情观赏着这诱人的美景。

贝加尔湖面积达31500平方公里，比中国最大的鄱阳湖以及洞庭湖、洪泽湖、太湖加在一起还大得多！它是亚洲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湖。不仅如此，贝加尔湖深达1620米，是世界上最深的湖。即使是在高速行进的列车上观赏它，也足以感受到它撼人的气势！一望无际的湖面，使你觉得只有海洋才能与之匹配。它的湖水那样碧蓝，那样清亮，似乎在骄傲地宣布，没有什么杂质能够改变它基本的色质。贝加尔湖是那样风平浪静，稳若磐石。贝加尔湖又是那样起伏无定，充满活力。离开老远，就可以看见一层层波浪呈线状向岸边涌来。波浪与岩石相撞，迸出巨大的浪柱，形成白练般的浪花。而在这激越的浪花上面，飞掠着一只又一只骄傲的海鸥！

贝加尔湖之雄阔、之清澄，它不动声色的沉稳与裂地惊天的激越，都使我们不仅神往而且惊诧。它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新鲜，而且刺激出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神奇。

早在多年前，我就知道，贝加尔湖过去曾是中国的领土。我还知道，罗马尼亚16世纪有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叫米列什库，他游历世界后曾撰写了一部极其重要的著作《中国游记》。在这部游记中，他记述了贝加尔湖的迷人风光。他认为，贝加尔湖是中国一块神奇而又独特的土地……

很难说清我胸中涌动着的是一种什么情绪。是强烈的爱国主义抑或民族主义？不，历史上风风雨雨的事件太多了。历史上朝鲜、越南以及许许多多我们的邻邦都曾经归属于中国。可那终究是历史，如果要一丝不苟地研究出哪块土地属于谁，或许将永远纠缠不清。何况，领土问题对我来说太遥远、太抽象。唐朝时中国有一张版图，宋朝时却又有另一张版图……当然，领土的划定应当以最近的历史遗留作为判断的依据，但这不是唯一的依据。作为我，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固然绝对爱国家爱本民族，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还不至于竟异想天开地要重分疆界，另谋领地！

但是我却仍然久久地注视着贝加尔湖，久久地凝望着这里的一切。

哦，明白了。我胸中涌动的完全是另外一些情绪。伴随着这些情绪的是一些不解的疑问。这片土地曾经属于中国，很可能，这里的人民那时和我享受着同一种文化的熏陶和滋养。可是如今我走下车去，会有一个人听得懂我的话吗？而他们的生活，从吃饭、穿衣到文化娱乐，我又都能习惯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原本融为一体的人，如今却隔得那样遥远，变得那样陌生！

进一步想，世界上的人本来就是一体。所有的领土本来不该属于某“国”，而应当天然地属于生存在这里的人民，应当属于活跃在地球上的人类。可是，世界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人为的划分便掩盖了这一切！这多么不近情，多么不合理！贝加尔湖的人啊，应当随时欢迎你们到西子湖畔、到桂林山水中来；而生活在西子湖畔和桂林山水中的人，也应当有权利走向这气魄空前的湖岸……

恍惚迷离却又神志清醒，限死了思维却又天马行空，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又由这矛盾的胡思乱想中派生出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

我掏出照相机，想拍摄贝加尔湖。

有人提醒我：“别拍！火车跑得这么快，所有焦点都是虚的。”

一点儿也不错，拍下来的画面必然是模糊不清的。可是，万一出现个奇迹呢！即使不出现奇迹，即便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画面，也比什么都没有好吧！毕竟，浪费的只是一张胶卷，拾回的却是一种宝贵的情思！

我按动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