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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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慧紫鹃俏语警痴颦,情宝玉炽心慕秋芳

贾宝玉随紫鹃来至潇湘馆,只见雪雁正端着一盆水出来倒在外面的竹林里,抬头看见二人,忙悄声笑道:“刚洗漱完,好不容易睡下了,宝二爷过会子再来。”

宝玉忙止住了脚,朝那粉红的软烟罗纱窗里望了望,笑道:“想必是早间和姐妹们在花圃里玩累了,却不知她吃过饭没有?只怕老太太这几日高兴,那边摆饭,又有远客到,过会子还得起来,反到劳神。”

雪雁还想说什么,那回廊架上的鹦鹉早学舌道:“宝二爷来了,宝二爷来了。”

三人不禁都笑了。雪雁道:“这笨鸟,倒是耳报神一般。”

紫鹃道:“只怕里面那位早又醒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黛玉在里面道:“你进来吧。”

宝玉忙笑着自顾上前掀起帘子,进里面来。只见黛玉歪在床上,面向里面和衣而睡,星目半睁半闭,一袭乌黑长发只用一条绿绦丝带稍稍笼着,如瀑般泄在枕上。

宝玉忙上前笑道:“本想就过来的,谁想老祖宗一时高兴,非让我带那远客来园中走走,竟一时绊住了。”

黛玉翻过身来道:“原来是绊住了脚,不知是哪路狐仙有这般勾魂夺魄的本事。”

此时紫鹃端着茶进来,笑道:“不是狐仙,我倒是远远看见隐约是位俊俏的公子呢。”

黛玉哦了一声,便瞅着宝玉笑道:“原来是位俊俏的公子啊,难怪,不知比起二爷上学时的那位秦二爷如何!”

宝玉方从紫鹃手里接过茶来,却被黛玉打趣说中旧病,便红了脸,忙把茶放下,讪笑道:“说起那远客,竟和我长得一般模样,也叫做宝玉,却空有一身好皮囊,内里竟是草莽,更可恨的是,竟也入了禄鬼蠹贼一流。天下竟有这样窝心事,真真从此我该洗心革面,不叫什么宝玉才好,最好连这身臭皮囊也抛了。”

黛玉忙嗔道:“你胡说什么,你再这样没高没低满口浑话,索性便离了这里吧,免得人家又说······”

宝玉道:“说什么?”

紫鹃笑道:“说你见了姑娘便要魔怔!这发身和名姓,都是父母给的,如何便能不要了,只不过‘这回你可都改了吧’。”紫鹃学着黛玉当日见宝玉挨打后悲泣的口吻说出最后一句话,立马气得黛玉咬着唇,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紫鹃道:“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宝玉见当日的旧事又被翻出来拿来取笑,顿时羞愧得面皮紫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黛玉却只睨眼看着宝玉,紫鹃抿着嘴笑。宝玉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过了半晌,方自悻悻笑道:“那都是小时候不知高低的糊涂营生,还提他作甚。”

黛玉冷笑道:“原来是小时候不知高低啊,只是这会子人大了,糊涂心也长了吧,那棒疮复发起来,我这里却没金疮药,还得你宝姐姐来了,才救得你命。”

黛玉这一席话,羞得宝玉无地自容,又想起当日的种种以及死了的金钏,不免又自疚自愧起来,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呆呆的立在原地,面红筋涨,恍恍惚惚间早已魂飞天外,如痴似傻,眼里竟流下泪来。紫鹃见状,有些慌了,忙问他话,他也不答。

黛玉见状,方知说造次了,当下便从床上起来。紫鹃忙上去扶着。

黛玉红了脸,便欲上前来拉宝玉,那知宝玉含着泪,竟一言不发默默转身走了。黛玉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早又含泪哽咽起来。

紫鹃欲上去追问宝玉,如何一言不发便走了?奈何雪雁早出去了,这里又放不下黛玉,只得由他去了,却突然听得外面袭人的声音道:“这是怎么了,早起还欢天喜地的呢,说是领着甄家那哥儿一起到花圃里和姑娘们玩,偏你又不许我跟着,我才走开一会子,却到处寻不着你,心想你定是在这里,忙寻到这里来,却又是这般模样,可不是常言说的‘乐极生悲’了,可知这里是你的魔障。快走吧,这会子老太太摆饭,又有远客,正找你呢,再不去,又说我们不尽心,这还是小事,可明天就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你这个样子,叫大家伙儿看着是什么意思。”

宝玉此时醒转过来,苦笑道:“我何曾哭了,只不过刚才迷了眼”。说着,拂起衣袖便欲试泪。袭人忙止住了,从自己的怀里拿出手绢来,替宝玉擦去脸上的泪痕,笑道:“撒谎也要带出幌子来,今日大好的天气,一没风,二者林姑娘的屋子里整日是药,哪儿来的花,即便有,还不早醺蔫了。我又没说你哭,你却自己不打自招,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

宝玉忙拉起袭人的手笑道:“你不说,他们如何就知道了。”

袭人红了脸,忙甩开手道:“咱们快走吧,紫鹃还在窗户前看着呢。”

宝玉忙回头,果见紫鹃在窗前露出半个脑袋。宝玉想起先前的光景,自己这样一声儿不响的便走了,林妹妹肯定又生气,在屋子里抹泪呢,于是便要回去。

袭人忙一把拉住道:“你真是魔障了,你这会子回去,说什么呢?说不好,反到又是一场气生,横竖有紫鹃在,等她气消了些,你再来,那头老太太和太太也耽搁不得,岂不两便。”

宝玉只得随着袭人走了。这里紫鹃关上窗户,转身道:“我想起老太太当初的一句话来,却对景,只是……”

紫鹃话未说完,便又停住,只看着躺在床上的黛玉笑。黛玉虽恼宝玉,如今见宝玉走了,虽躺在床上暗自垂泪,却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紫鹃关了窗户,说出这半截子话来,以为紫鹃看见了什么,忙翻转过身来道:“看见什么西洋景了,把你兴头得这样。”

紫鹃笑道:“那外面哪有什么西洋景,只不过袭人拉着宝二爷走了。这西洋景啊,却在咱们屋子里呢。”

黛玉一听,便翻起身嗔道:“死丫头,你也来打趣我,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都是平日家把你惯坏了,真该拿个笼头,把你嘴套上,看你还嚼舌。”

紫鹃笑道:“姑娘是娇客,就是拿出主子的款来,也是菩萨心肠,况且我又不是替姑娘拉磨的驴子,用不着那劳什子。”

黛玉也笑了,便索性坐在床上道:“你想起老太太的什么话来,快说来我听,若有理,便饶了你,若还是嚼蛆,看我撕烂你的驴嘴。”

紫鹃便笑道:“俗语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真是的,姑娘早上才和他分开,才半天,便如隔了十秋,忙叫奴才把他找了来。既来了,话还没好好说,这屋子里的天便又打雷又下雨。这会子雷公才走了,好不容易雨过天晴,电母却说要撕我的嘴,可知奴才难当,为了保住我这吃饭的嘴,还是替你把雷公找回来吧,只是你们也歇会儿,别一聚在一起,便又打雷又下雨的,真是应了老太太当日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紫鹃话未说完,黛玉早暴跳起来,便笑着要来撕紫鹃的嘴。紫鹃早一抽身跑了出去,恰巧雪雁拿着食盒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雪雁一惊,忙道:“你干什么,有鬼掐你,逃命呢,也不看着些。”

紫鹃忍着笑,反手指着里面道:“里面有位电母,见雷公走了,一时气恼,要放电电我呢,你皮厚,快去挡着些吧。”

雪雁嗔道:“放屁,你才皮厚呢。”

黛玉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紫鹃道:“你这小蹄子,当真反了。雪雁,快去找套骡马的笼头嚼子来。”

雪雁一时摸不着头脑,见身后两个婆子还立在外面,便转身对婆子道:“快去找套骡马的笼头和嚼子来,姑娘可等着要呢。”

两个婆子一时愣住,一人道:“姑娘要那劳什子做什么,咱出门也用不着,也没驴子拉磨。这劳什子,还得问府里二门外管马厩的小厮们要去,平日家这园子里,谁用得着这个。”另一个老婆子道:“许是姑娘一时高兴,找了来玩。你别啰唣了,咱们横竖去找了来就是。”说着,两个老婆子当真便转身去了。

这里黛玉笑了个要不得,捂着肚子直叫疼,雪雁忙放下食盒,上来扶着。紫鹃笑罢,忙又追了上去,对那婆子笑道:“老妈妈快别听她的,咱们是闹着玩呢,谁要那劳什子来。”

那婆子方转身笑道:“我说呢,好好的,姑娘们要那东西做什么,又没什么趣。”

紫鹃笑道:“可不是,都是雷公闹的。”

老婆子笑道:“这大晴的天,雷公恐怕早睡觉去了。方才听姑娘说电母,不知这屋子里除了林姑娘,还有谁在里头?这人的名字也怪,那电母原是只老母鸡成精,尖嘴尖舌的呢,有什么好······”

不等老婆子说完,紫鹃抿着嘴笑得肚子疼,指着里面道:“这屋子里除了林姑娘,还有谁?”

两个老婆子一愣,也笑了。黛玉在里面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雪雁,快,快替我出去,撕烂她的嘴,越说越不像话了。”

雪雁却只是笑着拿出食盒里的饭菜,放在小桌上道:“别闹了吧,看又肚子疼。”

黛玉素来食量小,看那桌上,只不过是一碗八宝粥和一两碟子蔬菜。雪雁便提着空食盒出来,交给两位婆子道:“姑娘说了,谢谢老祖宗和凤姐姐,今日姑娘也乏了,等明日老祖宗寿辰,姑娘身子也好了些,便过去给老祖宗请安。”

两位婆子答应着,提着空食盒自去,一路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这里雪雁对紫鹃道:“姑娘吃饭呢,可我两的饭还没拿来,我去看看去。”

紫鹃道:“去吧,这里有我呢。”

雪雁自去,紫鹃只得进来,犹忍着笑。黛玉嗔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老婆子面前也胡说起来,若是传了出去……”

紫鹃道:“都是没影的事,况且玩话,他们能说什么。”

黛玉道:“你只知道这是玩话,殊不知一传十,十传百,外面那些人又爱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不免就把咱们的名声说坏了。俗语道,‘人言可畏’,一人说是假,百人说便成真了。古今多少英雄,大家闺秀,都坏在这上面了。”

紫鹃道:“姑娘说的是,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只把我这嘴套上笼头才是。我先前才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位俊俏的公子’,便招出电闪雷鸣,又生生把雷公和电母都给得罪了。”

黛玉呸了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没脸的东西,什么雷公电母,自己也不害臊,当真是你人大心也大了。”

紫鹃正色道:“姑娘也该给宝二爷留些颜面。你看他那模样,羞愧难当,把老毛病又勾出来了。这几年我看着,宝二爷心里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尽管拿这些话来臊他,他虽不敢恼姑娘,但倘若再因一句玩话又勾出他的呆病来,闹了出去,始终对你两不好。现如今老太太还在,偏疼你些,倘若一朝去了,咱们还不知怎么样呢。”

黛玉又呸了一声,羞红了脸道:“说的什么混账话,什么他心里有我有你,我怎么不知道,倒是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心里爱有谁有谁,谁耐烦。不说他那旧毛病得改改,一声不响的便走了,置我于何地!你这会子却又帮着他,反到来编派我的不是。必是你人大了,想着自己的将来,心急火燎的,却拿我来做筏子。你这样儿,我可不敢要你了,真该把你退回去,去服侍他去,真不知你几时竟和他一条心了。”

紫鹃顿时红了脸,低头道:“姑娘说的哪里话,我的心都装在姑娘肚子里呢,几时还有第二条心了。若有,也是为姑娘着急的忠心,俗语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这些话,虽说得臊了些,但却是真心话,将来姑娘无论到哪里,我必定是跟了去的,我生是姑娘的人,死了,也是姑娘的鬼。”紫鹃说完这话,已臊得面红耳赤。

黛玉嗔道:“你也不害臊,说这些没用的。他今日赌气走了,一辈子别来才好。”

紫鹃笑道:“要不了半日,保管他又来了,到时候,看你还怎么着。”

黛玉道:“他来了,我也不理他。”

紫鹃道:“你不理他,他偏理你呢。”

黛玉道:“我只不开口,看他能怎么着。”

紫鹃道:“是是是,这叫‘无声胜有声’,你两只用眼睛说话呢,外人是不懂的。”

黛玉呸了一声,笑嗔道:“我走了便是。”

紫鹃道:“你走哪里去!只不过你别再臊他,也千万别说走了的话,倘若再吓出他那呆病来,再拉着我的手几天不放,一声儿的叫着‘快打出去,快打出去’,那‘恐船症’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此话一出,黛玉羞得满面通红,顿时急了,笑着便要来撕紫鹃的嘴。紫鹃忙笑着求饶。

两人撕闹了一回,方止住。紫鹃服侍黛玉吃毕了饭,洗漱完,又服侍黛玉上床歇息,那雪雁方拎着饭盒回来,二人就着那小圆桌吃起晚饭来不提。

却说宝玉和袭人回到怡红院,心里尚自有些酸楚,也就懒懒的。麝月、五儿等人见了,忙问好,宝玉也不答应。

麝月便笑道:“这是哪位冤家又惹出一天冤情来。早些儿出去时还兴高采烈的呢,这会子怎么蔫了,莫不是我们这些作丫头的哪里得罪了二爷,或者是哪里不入二爷的眼,你说了出来,我们好改了就是了,再或者也学学二爷那回‘负荆请罪’,胜似猜这闷葫芦,哑巴吃黄梨似的。”

宝玉听了此言,也不答话,眼里又含着泪,只一言不发的走到里面躺下。

麝月纳罕,一时莫不着头脑。五儿看了一眼袭人,却对麝月笑道:“只问袭人姐姐,是从哪里把他的魂勾回来的便是了。”

麝月立时明白过来,便笑道:“原来是从那里来,难怪,林……”

袭人忙连连摇手,止住麝月道:“快别提了,回来的路上,他一句话没说,这时还面红筋胀的,你没看见呢。”

麝月便捂着嘴,笑拉着袭人道:“又有什么故事了!”

袭人道:“横竖是他们两拌嘴来着,快别问了。”

此时芳官笑嘻嘻的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嫩柳编织的花篮,里面装着荷花、菱角、芍药、玫瑰、蔷薇等各色花卉,进来便高声叫五儿,笑道:“五儿姐姐,快看,这是什么?”

五儿笑道:“好精致的花篮儿,放在二爷屋子里那玻璃案矶上倒好。”

芳官笑道:“我还没玩够呢,等我玩够了再说!”说完,便转身往屋子里翻东西,半晌,不知拿了一件什么揣在怀里,又一溜烟跑了,那花篮却放在宝玉卧室的门口。

袭人急道:“芳官,哪里去,正摆饭呢。”

芳官早已经在屋子外,头也不回的笑道:“我早吃过了,花篮送给二爷了,那傅秋芳家来人,荳官也在”。话音刚落,人已出了怡红院,早没了踪影。

麝月道:“早起叫她跟着二爷的,却不知她去哪里疯去了,倒把二爷丢在一边,这会子才回来,又一阵风跑了,真是越来越没规矩,都疯魔了。”

五儿笑道:“都是宝二爷太过宽厚了些。”

袭人道:“二爷就算是个菩萨,咱们也得勤谨些,也没个成日家混闹的。”

麝月道:“她这没笼头的野马,真该好好管管,别人看了,不说我们这边的人太没规矩,若又惹出什么幺蛾子,倒有气生。”

这里众人正说着,宝玉在里面早听见了,听得芳官说什么傅秋芳,便一骨碌翻了起来,见门口的花篮,便提了出来笑道:“她小孩子家,喜欢玩闹也是天性使然,不可太过拘谨了她,况且这会子那荳官来了,她们原要好的,又曾在一起学戏,前年虽离散了,不想竟到了她家,这会子难得逢着,还不许她去会会。”宝玉说着,便把花篮递给了五儿,五儿转身把花篮拿进宝玉的卧室里去了。

袭人、麝月见宝玉自己出来,便知他好了,遂笑道:“只怕老太太那边等急了,咱们快过去吧。”

袭人说着,便去里间拿衣服。宝玉忙道:“只把那紫金的二龙抢珠金抹额拿来我戴上便罢。”

袭人道:“明日方是老太太寿诞,这会子戴它作甚。”

宝玉只是笑笑,便自己走到大玻璃镜前整理衣衫。麝月忙上来服侍。袭人只得把宝玉节下穿的外罩衣服靴子等都拿了出来。

须臾,宝玉穿戴齐整,只见他面若满月,眉带风骚,脚下一双粉底小朝靴,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腰间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袭人正要问,宝玉抬腿便走,也不言语。

五儿忙道:“二爷等等,外面太阳还大着呢,这里离那边不远不近的,等我拿把伞儿。”

宝玉早走了出去,麝月忙出去跟着。宝玉道:“用不着,你们都不必跟来,我晚间坐那边的轿子回来。”

宝玉方欲走,五儿忙拿了扇子出来。宝玉接过扇子笑道:“都回屋子里去吧,外面太阳还没下山,毒着呢。”说着抬腿便走了。

袭人忙赶上来道:“你往哪里去,老太太那边怎么说?”

宝玉边走边道:“就说我有客要会,晚点儿过去,横竖明日才是老太太寿诞呢。”

袭人只得回来,自语道:“他今日是怎么了,从那边回来时还同霜打的茄子似的,这会子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去?”

五儿道:“难不成又‘负荆请罪’去不成。”

麝月笑道:“只怕是芳官的一句话,又要勾出什么故事来。”

袭人一听这话,急了,忙道:“这话怎么说?”

麝月笑道:“姐姐怎么就忘了,那年节下,二爷不知从哪里回来,喝了些酒,嘴里直说道‘想不到这天下间竟有这许多钟灵毓秀之气钟情于女儿,成日家我只说咱们家的这几位便是天上人间仅有的了,不想竟成了井底之蛙了’。后来我问他端详,他只说‘秋芳便是菊花。世人只知春娇夏艳,浓妆艳抹,千娇百媚为美,哪里知道秋之芳容可贵可敬,贵比黄金。我枉称怡红公子,绛洞花王,竟俗了也浑然不知’。我只当他又从哪里得了痴症回来,也不理会,又听得他自言自语道‘想那秋日萧杀,天地之本色渐显,万山簌簌,林木嗖嗖,零落间尚有一点芳华,更显得可贵可敬,比之我这里这些个花香袭人,春娇夏艳的俗花来,不知要强似千百倍……’”

麝月话未说完,袭人早变了脸,急急出去了。五儿便对麝月笑道:“不知姐姐几时竟也文绉绉起来,那林姑娘们结社作诗,真该把你请了去才是,整日家在这里,真是屈才了。”

麝月呸了一声道:“你才来几天,便也打趣起我来,想撵我走。我们是个什么东西,那都是主子们寻的乐子,我只不过学舌而已,为的是火急火燎跟了出去的那位,只不过想给她提个醒儿。”

五儿原本是个聪明人,一听麝月这话,不禁捂着嘴笑道:“原来是姐姐使的移魂大法,三言两语间,便鬼使神差的把‘勾魂使者’派了出去,自己却稳坐钓鱼台,姐姐真真有姜子牙封神的好手段。”

麝月一听这话,哪里肯依,便上来拉住五儿乱挠。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方散了,各自去忙不提。

袭人一路出怡红院来,早不见了宝玉的影子,远远却看见芳官和荳官两人在沁芳桥上玩,忙赶上去。只见两人折了些芍药花枝拿在手里,却把花瓣掐了丢下桥去引水里的游鱼,嘴里叽叽咕咕,嬉笑打闹。

两人玩得正欢,见袭人突然来了,倒唬了一跳,忙把手里的花枝藏了。荳官忙上来问好。芳官却红了脸,随即又扬着眉笑道:“这花儿是我折了来请荳官玩的,不关荳官的相干。早些宝二爷见了,也没说什么。”

袭人便笑道:“你个小鬼头,成日家浑闹倒也罢了,这会子竟学得狐假虎威起来,多早晚还叫你吃了苦头去。记得前年春燕和莺儿折了些柳枝和花朵儿,也是编花篮来着,结果被春燕她妈和她干娘拿拐棍儿撵着打,什么好听的都骂出来,连那边亲戚也得罪了,亏得宝二爷拦住,才了结了,你这会子,却是拿竹棍子去捅母老虎的鼻子眼儿去。”

芳官道:“我又不是春燕,再说,她若敢拿拐棍儿打我,我便敢和她拼了命,我才不怕她呢,倒是你,千小心万小心,千好万好,还不是挨了窝心脚!”

荳官便笑问道:“什么窝心脚,你说来我听听。”

袭人顿时气得脸都黄了,却又说不出话来。芳官早拉起荳官一阵风跑了。

袭人忙急叫道:“你倒是说二爷哪儿去了?”

芳官跑过沁芳桥,头也不回,转眼就隐没在那边的花柳里。

袭人正自生气,却又听得那边花柳丛里道:“宝二爷吩咐了,说若有人找,就说便回来的。那边来了位美人,他这会子正快活呢,你去了,倒是大大的不便。”说完,又嬉笑着跑了。

袭人待还要问,两人早没了踪影。袭人没法,只得自往荣国府这边来寻,见了老太太和太太等众人,该问好的问好,该请安的请安。其间问起宝玉怎么没来,袭人少不得替他打马虎眼,不敢把宝玉偷偷出去的话提起半句儿来,也亏得贾母溺爱,众人竟不深究。袭人只是心里暗自焦急,脸上便有些不似往日,站了一会儿,便寻了个由头,悄悄出来,欲再去寻芳官问个明白。倒是宝钗在坐,见袭人这般光景,便已猜着八九,便也悄悄出来道:“你且等等。”

袭人见是宝钗跟了出来,便忙转身上来笑道:“宝姑娘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问姑娘呢,里面却不好开口的。”

宝钗笑道:“你这会子才火急火燎的到这边来,却又急着走了,不说我也知道,可是那位又有故事了。”

袭人笑道:“可不是,我们那位爷,越来越像是没笼头的马儿,哪里去也不知一声,抬腿便走,我急急的跟了出来,却连影也没见,真是不叫人省心,幸亏我都混过去了,若是再晚些不回来,难保别人知道,倘若……”袭人自觉语失,红了脸,便连忙打住。

宝钗笑道:“她有了你,便是马儿上了笼头。这会子,你也不便往那边去找,只再晚些儿,他必回来的。”

袭人一听宝钗这话,羞得满脸通红,便道:“宝姑娘从来不打趣人的,竟拿我取笑。”

宝钗笑道:“这虽是玩话,却是真真的。他屋里若少了你,如何使得。你若非要寻他去,只到东府里问问便知。”

袭人忙道:“如何便到那边去了?”

宝钗只笑而不答。莺儿却出来道:“里面姨妈叫姑娘呢,说哪里去了,原来却和袭人姐姐站在这坎儿上说话呢。”

宝钗转身进去。袭人只得回怡红院来。却不知宝玉到那东府里有何故事,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