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的心智
人类精神史上最英勇的成就就是逐渐战胜了恐惧。与休谟一样,斯密也认为,未开放社会的境况是“一种低级的最为缺乏勇气的迷信”。在休谟看来,恐惧是迷信之源,而迷信会“逐渐地、不易察觉地溜过来”,“让人们驯服”。商业的、文明的社会的兴起与哲学取代迷信的过程是联系在一起的;斯密认为,“当法律确立秩序与保障,而且生存不再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候,人类的好奇心会增长,其恐惧感就会消失”。哲学的最高使命是将人类的思想从恐惧、突发事件以及预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斯密和孔多塞都认为,恐惧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自然状态。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曾写过,恐惧是“一股完全来自想象的强烈的情感。它与加剧我们的焦虑的不确定性和波动一起,它们不仅代表着我们的真正感受,还代表着我们将来可能遇到的问题”。休谟认为,恐惧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它与可能性或者“犹豫不决且不连续的”观察世界的方法相联系。孔多塞认为,恐惧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与那些冷漠的事情相比,我们更相信那些我们所希望或畏惧的事物”。它甚至很吸引人,至少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斯密说,我们对希望、恐惧以及困苦有兴趣。不顾它的“奢侈与内疚”,我们被拉辛的费德尔[指法国剧作家拉辛《费德尔》(Phèdre)中的女主角,此处用来比喻恐惧——译者注]迷住了;“因此,她的害怕、羞愧、懊悔、畏惧和绝望变得更加自然和有趣了”。
但是,即使是在现代社会,恐惧仍然是潜伏着的巨大的恶。在更晚一些的时代中,斯密在《国富论》与《道德情操论》中所说的“宗教恐惧”取代了未开化社会中的由迷信引起的恐惧、极度狂乱、牺牲以及无形的事物。欧洲的封建政府便建立在恐惧之上。在那些不幸的国家中,人们生活在“封建制度的暴力之下”,佃户和商人生存于持续的无保障状态中。他们的租契是不稳定的。他们被迫向地主和国家提供任意的、无规律的劳务。他们发现把货物封存起来或是埋在地下是有先见之明的举动。他们不愿意冒险。在西班牙和葡萄牙,意图保护权贵阶层的“断续和不公正的司法管理”使得“那部分勤劳的国民忧虑地准备着商品以供傲慢的权贵们消费”。
在斯密的描述中,专制加强,或者说政府中央集权的强化,都是由焦虑而引发的统治革新。孔多塞认为,其结果将会使思想“在恐惧和不幸的重负之下”出现退化。即使在那些不那么专制的国家中,税收也是任意的。人们发觉自己处于征税官吏的控制之下。这些征税官吏“可以对那些他们厌恶的纳税人加重税负,或者以此相要挟,勒索一些礼物或额外收益”。无论在家里,还是客栈,征税官吏们都随时可能造访,这迫使人们估量那些最卑鄙、最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即税官可能是个冷酷而又不公正的人,或者是某人的仇敌;遇到傲慢的买主,又或者买主恰好是君王、检察官的朋友。与16~17世纪英法两国宗教冲突时期的信仰控制一样,商业规制是一部权威们恐惧与焦虑的“杰作”。就像斯密在《国富论》中写到的君主试图去恐吓新教的神职人员那样,“在几乎所有情况下,恐惧都是一种令人不悦的政府文书”。
在孔多塞的描述中,法国的谷物贸易就是一幕充满无尽恐惧的景象。同时还有针对谷物商人的食物骚乱,这场骚乱由一群“惧怕匮乏”的人所引发,并由那些试图“去激起人们的恐惧并从中获利”的人们所引导。在某些“可怕的假设”下,自由贸易的作用变得如同从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手中夺走唯一的一片面包那样;人们“被恐惧感俘获;每个人都相信自己会是那个注定吃不上面包的人”。同时,城里的那些富人们(他们的窗户被打碎)也害怕暴动。穷人们的恐惧感和地方法官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并彼此强化。孔多塞在其关于垄断与垄断者的文章中写道,“恐惧几乎是所有人类愚昧的根源,尤其是政治愚昧的根源”。它是一种政治压迫与道德压迫的手段:“与说教相比,恐惧更能够制伏人们的思想,因为恐惧是一种专横的强烈情感。”
斯密曾论述过,商业化、自由的社会(斯密指的是宽容的平等计划、自由以及公平,而法国在17世纪摒弃了这些原则)的一个伟大承诺就是,人们的思想较少受到恐吓,生命也较少受到威胁。只有在一个拥有规范的司法体系的国家中,或是在一个“对国家的司法管理有某种程度的自信”的国家中,商业才会繁荣。而商业繁荣和富足反过来也是自信之源,有了自信,人们在遭遇极小的意外后就不那么担心自己会陷入贫困的境地。他们相信自己会舒适地度过一生。
处于商业社会核心的法律规定是合同与义务,它们的对立面则是恐惧和胁迫。斯密在自然法讲稿中说过,“在交易的各方中,所有源于恐惧才准备去履行的义务从一开始就是应该取消的”,而且,“想想为了克服恐惧而做的事……一份基于这一原则的契约是没有法律约束力的”。就像是为未出世的后代签订一份契约一样——“没有察觉到它,因此也不会为它所束缚”——出于恐惧而签订一份契约是不公平的,也是有着令人恐惧的不正当名义的结果。对于那些向富人出售商品的佃户、厨师和挂毯商人而言,文明的商业生活的必需条件是能够形成“合理的希望、想象或是预期”。
在这样的环境里,如同蒙昧社会中人类的好奇心那样,理解与启蒙是安全感的源泉。孔多塞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写道,生存之艰辛与不确定性让人们没有闲暇去关心他们的思想。但人若能对新思想做出反应、接受教导并花时间进行思考,他将独立于本能的空想与恐惧。他将成为这样一种人:他能够“区分他作为人本身与他的需求、利益、危险、贫穷、焦虑和不幸,可以说,他能够与自身相分离”。他也会成为这样的人:他能形成关于自己的未来以及关于其他人未来的预期。它会使人远离“由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而引起的痛苦的焦虑,这种焦虑产生出一种对于不能使自己免受苦难威胁的恐惧感”,甚至质疑自己的理解力与所受到的教育。人们将不受控制地怀疑、签订契约和冒险。社会将会存在一种良好的不确定性,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不会有征服与恐惧感相伴随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