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离骚》——对屈原的态度
扬雄在早年的阅读过程中,认为历史上文才最好的就数屈原。他觉得屈原文才超过了司马相如,却不被楚君接纳,最后投江而死,因此深深地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每次读屈原的作品都会悲伤、流泪。扬雄认为,君子时势顺利就该大有作为,时势不顺就该像龙蛇蛰伏,机遇好不好是命运的安排,何必投水自尽呢?便写了一篇赋,摘取《离骚》中的句子而反驳它,名为《反离骚》。他将这篇《反离骚》从岷山投到江水中,以此来悼念屈原。除了《反离骚》之外,又模仿《离骚》重作一篇,赋名叫《广骚》;又模仿《九章》中《惜诵》以下到《怀沙》诸作,写了一卷作品,名叫《畔牢愁》。《畔牢愁》和《广骚》因为字数很多,所以很少被载录。但《反离骚》被传录得较多,所以,现在我们只能看到《反离骚》。这篇辞赋作于汉成帝阳朔年间(前24—前21年),当时扬雄三十岁左右,还在蜀地。后面的《广骚》《畔牢愁》当作于此后不久。
由于这篇赋是模仿《离骚》并反其意而写作的,所以我们要结合《离骚》来看此赋。第一段模仿《离骚》的首段,以自陈家史开端:
有周氏之蝉嫣兮,或鼻祖于汾隅,
灵宗初谍伯侨兮,流于末之扬侯。
淑周楚之丰烈兮,超既离虖皇波,
因江潭而往记兮,钦吊楚之湘累。
我的祖先和周氏相亲连,最初居住在汾水之滨,家谱中记载的最早的先祖是伯侨,扬侯便是其后裔子孙。因为仰慕周朝和楚国的丰功伟业,历经了江河的大波,(来到巫山)。今天在江边作下祭文,凭吊楚国非罪而死之人。
惟天轨之不辟兮,何纯洁而离纷!
纷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缤纷。
“累”是对屈原的称呼。此句意为:天路不开啊,为什么如此纯洁善良的人会遭受如此大难!您遭受了那么多的卑污之辞,受到那么多纷乱的非议。
汉十世之阳朔兮,招摇纪于周正,
正皇天之清则兮,度后土之方贞。
汉朝自高祖建国,经历了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宣帝、元帝,到成帝正好十代。阳朔是成帝所设的一个年号。招摇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七个星,这儿用来代指斗柄,古人以斗柄指向来确定季节。周历以建子十一月为正月,周正的意思是十一月。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就在大汉第十代皇帝(成帝)的阳朔年间的十一月份,正是天地之道清明、方正、正直的时代。
图累承彼洪族兮,又览累之昌辞,
带钩矩而佩衡兮,履欃枪以为綦。
“图”是想到的意思。“洪族”就是大族。“昌辞”,即美好的文辞。全句意思是说:想到您出身于楚国大族,又看到您华美的文章。“钩矩”即规矩,是画方圆的工具,“衡”是称量的工具,这儿引申为遵守规矩、准则。“欃枪”是妖星的名称。“綦”的本义是鞋带,这儿引申为脚印。踩着妖星的脚印,意思是踩着恶人的足迹。整句是说:您虽然行事非常公正守道,却被认为做了糟糕的事(以致被放逐)。
接下去通篇都是对屈原的责疑与抱怨。在《离骚》中,屈原一再声称他“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穿着香花美草制作的衣裳和佩饰,扬雄就说:
素初厥丽服兮,何文肆而质!
资烕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赖。
您穿着江离、辟芷、秋兰、芙蓉制作的华美衣裳,为何文章放逸旷达而内心却如此褊狭呢?以您高洁的德行而在楚国为官,就像带着美女的头发去向九戎售卖一样,不会有任何的效果(因为在九戎,人人披发)。《离骚》中,屈原每自比凤凰和骏马,扬雄就说:
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鹅之能捷!
骋骅骝以曲艰兮,驴骡连蹇而齐足。
凤凰飞到水中杂草丛生的陆地,它远不如野鸭子敏捷;骏马奔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毛驴和骡马也能和它齐足并行。
枳棘之榛榛兮,猿狖拟而不敢下,
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早睹?
在丛生多刺的枳、棘林里,善攀援的猿也会迟疑不决。楚王已经听信了子椒和子兰的谗言,先生您怎么忽视了而没有早一点发现呢?
衿芰茄(荷)之绿衣兮,被夫容(芙蓉)之朱裳,
芳酷烈而莫闻兮,不如襞而幽之离房。
穿上菱角与荷叶做的绿衣,换上荷花做成的红裳。浓烈的香味没有人闻到,那就不如把它叠起来放在别的房间。屈原抱怨“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扬雄就质问他:
闺中容竞淖(绰)约兮,相态以丽佳,
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飏累之蛾眉?
懿神龙之渊潜,俟庆云而将举,
亡(无)春风之被(披)离兮,孰焉知龙之所处?
宫中的嫔妃们都力图使自己的容貌迷人,相互竞争,以求压倒对方。知道各位美人心怀嫉妒,为什么还要扬起蛾眉显示您的美貌呢?美丽的神龙平时潜藏在深渊之中,等到有云彩才会飞出来。如果没有春风吹散云雾,谁会知道神龙在什么地方?(所以,您不是神龙)。
愍吾累之众芬兮,飏烨烨之芳苓,
遭季夏之凝霜兮,庆夭(悴)而丧荣。
可怜先生您拥有那么高尚的品质,就像散发着香气的苓草一样,却突然遭受了初秋寒霜的摧残,过早地失去了它的荣光。《离骚》中,屈原曾经“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所以,扬雄说:
横江、湘以南往兮,云走乎彼苍吾,
驰江潭之泛溢兮,将折衷虖重华。
横渡长江和湘江,向南而去,要走到苍梧之地,驰过江边的流水,请求舜来评定是非曲直。但是,舜也不见得会支持您呢:
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
陵阳侯之素波兮,岂吾累之独见许?
向着舜讲述自己内心的烦闷和疑惑,恐怕他也不会站在先生您这边。阳侯是古代的诸侯,有罪自己投江而死,其神成为大波。而先生您犯了和阳侯一样的错误,前有投江而亡、化身白浪的陵阳侯,重华(舜)为什么要单单称许您呢?
精琼靡与秋菊兮,将以延夫天年,
临汨罗而自陨兮,恐日薄于西山。
您将玉屑和秋菊一同服食,原本是想延年益寿的,可您到汨罗江畔自尽,这就像日薄西山,再也无法长寿了。
解扶桑之总辔兮,纵令之遂奔驰,
鸾皇腾而不属兮,岂独飞廉与云师!
解开了系在扶桑树上的缰绳,让载着太阳的车尽情飞驰,这使鸾皇、凤鸟都难以追上,岂能只是风神和云师?
卷薜芷与若蕙兮,临湘渊而投之,
棍申椒与菌桂兮,赴江湖而沤之。
费椒稰以要(邀)神兮,又勤索彼琼茅,
违灵氛而不从兮,反湛(沈)身于江皋!
将薜荔、芳芷、杜若、兰蕙卷在一起,走到江边的深渊前投下去;将申椒与菌桂捆成大束,丢入江湖中让水浸泡。您枉费了用来求神的糈、椒,以及用来占卜的琼茅,却并未听从巫师的言语,反倒选择了投水自杀。
在《离骚》中,屈原曾用傅说作为君臣遇合的例子。屈原先追求宓妃,后来嫌她依恃美貌、骄傲无礼、整日娱乐,改为追求有娀氏之佚女,并请雄鸩做媒,还说:“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于是扬雄就责难道:
累既攀夫傅说兮,奚不信而遂行?
徒恐之将鸣兮,顾先百草为不芳!
屈原您既然仰慕傅说,为何不相信自己会因为才德被重用,反而选择自杀?徒劳地担心杜鹃将要鸣叫,但您的行为使百草在杜鹃鸣叫之前就已经不芳。
初累弃彼宓妃兮,更思瑶台之逸女,
抨雄鸩以作媒兮,何百离而曾不一耦!
起初您摒弃了宓妃,爱上了瑶台上有娀氏的逸女,也曾派遣雄鸩前去做媒,为什么多次相离,没有一次相配呢?
乘云霓之旖柅(旎)兮,望昆仑以樛流,
览四荒而顾怀兮,奚必云女彼高丘?
既亡(无)鸾车之幽蔼兮,焉驾八龙之委蛇?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
乘着五彩缤纷的云朵在昆仑的上空盘旋,观赏四方的景致以抒胸怀,为什么要执意于楚国的社稷呢?既然没有了众人簇拥的鸾车,那又怎么能去驾驭盘曲的八龙?站在江边掩面而涕,又怎么会为人间带来《九招》和《九歌》?
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
虽增欷以於邑兮,吾恐灵修之不累改。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
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溷(混)渔父之歠兮,洁沐浴之振衣,
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
圣人和贤者生不逢时,都是命运的安排。即便有再多的长吁短叹,我想楚王也不会因为您的劝谏而悔改。以前孔子不被重用离开鲁国,徘徊迟疑之后再去周游,最后又回到了他的国家,您何必自投于汨罗江的波涛之中呢?您以为渔夫所讲糟歠醨是污浊的,以为沐浴后弹冠振衣是高洁的,结果抛弃了许由、老聃所珍视的超脱,而走上了彭咸投水的老路!
从这首作品中可以看出,扬雄对屈原的基本感情是尊敬、同情与惋惜。他感叹天路不开,使屈原以纯洁之身而遭罹纷离混浊之世;痛天时之无常,使屈原以芬芳之质而遭季夏严酷之霜。惋惜、伤感之情溢于言表。但文中认为屈原不应该扬蛾眉于浊世,而应当怀瑾握瑜,幽之离房;不应该执着于楚国,而应该效法孔子,周迈天下;更没有必要自沉汨罗,完全可以如“神龙之渊潜兮,俟庆云而将举”。
扬雄是站在智者的立场上对屈原的行为提出非议的。在扬雄看来,真正的智者应该能够洞见事物的形势,判断行为的吉凶,从而做到保身全性。而屈原既不能正确判断楚国的政治形势从而远身避祸,一旦进入政治旋涡又不能赢得君主的信任,反而露才扬己,引起众人嫉妒,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之事。更关键的是,在遭受挫折之后,他认识不到这是圣哲之人皆会遭到的命运,而选择了自杀殉国这条绝路,这与舜、傅说、孔子等前贤先圣的做法是背道而驰的。
其实,对屈原沉江自杀的不理解和惋惜,西汉初年贾谊就已有之。他在《吊屈原赋》也曾劝说屈原:“历九州岛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到全国各地去看看其他君主吧,何必一定要怀恋故国?而且居高临下地指点说:“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增翮而去之。”凤凰在千仞之上临空翱翔,一定要看到德行的光辉才能下降驻留,发现德行细薄并有凶险的征兆,就应该马上展开翅膀飞走。贾谊认为屈原应该遵循“鸟择木而栖,士择主而仕”的原则,离开楚国,到别处去寻找圣明之君。如果这种理想不能实现,就要远祸全身,珍惜生命。扬雄《反离骚》的立场与贾谊略同,他们所流露的价值取向也是一致的,都认为屈原以死殉国是一场人生悲剧,如果采取变通措施,这种悲剧完全可以避免,并且无损于屈原的形象。
扬雄入京后,也曾经在不同的作品中数次提及屈原,比如在《太玄赋》中说:
屈子慕清,葬鱼腹兮。伯姬曜名,焚厥身兮。孤竹二子,饿首山兮。断迹属娄,何足称兮。辟斯数子,智若渊兮。我异于此,执《太玄》兮。荡然肆志,不拘挛兮。
赋中列举历史上一系列为了功名而殉葬丧生的人物:有为了保持自身清白而投江自杀的屈原;有为了保持节烈之名,不见傅母不下堂而葬身烈火的伯姬;有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兄弟;还有直言强谏、被吴王逼迫自杀的伍子胥。“辟斯数子,智若渊兮”,尽管这些人智慧如渊,但自己处世绝不会像以上诸人那样,而是要无拘无束、权变通达。
在扬雄所否定的诸人中,首先提到的就是屈原,他从尚智的理念出发,批评屈原的不明智。仅就此而论,这与他早期作品《反离骚》所持的看法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改变。但由于《太玄赋》的作者有争议,也有可能是假托者因袭了扬雄早年对屈原的评价。而在靠得住的材料中,有迹象表明,晚年的扬雄对屈原的评价要宽容得多。在《法言·吾子》中有这样一段评论屈原的文字:
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关于这段文字,古人的理解已然不同。我的理解是,屈原的品质就像玉石一样,他把自己高贵的品质转化成了精彩的文字,这就是屈原的智!这就是屈原的智!可见,到了晚年写作《法言》的时候,扬雄对屈原有了全新的理解,对屈原的评价更宽容了,不只觉得屈原德行高尚,也觉得屈原具有智慧,这是扬雄晚年一个值得重视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