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江洲大队的江洲小学缺老师,新的大队书记在物色人选时,人人都不愿意做“臭老九”,而宁愿去沙地上混工分。于是,新的书记想到了发配回家种田的高会计。
高会计成了高老师。其实在学校里也上不了多少课,一赶上农忙,高会计就要听凭大队书记的调遣,带领一帮小学生去生产队里干活。拔草、放牛、拾棉花、打豆子……
赶上阴雨天气,学生们坐在教室里,到下午最后一节课时,已经看不清黑板。高会计便给学生讲故事,讲着讲着,不小心就会绕到自己跑业务走码头时的见闻上。
“我长大了,也要去当业务员!”有小孩子激动起来。
“不能!那是搞资本主义,要蹲大牢的!”有小孩子反驳道。
……
教室里叽叽喳喳议论起来,高会计制止道:“你们小,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了满肚子学问,做什么都好……”
放学,高会计会牵着小远波一道回家。小远波听父亲在课堂上说还不满足,还要纠缠着高会计讲那些学技术、办厂子、跑业务的事情。
“爸爸,你可厉害了!”小远波说。
“你在外面可千万不要说哦,要不爸爸又会被人家关起来。”高会计叮嘱小远波。他又想到自己在课堂上一时嘴巴松,竟说了些做生意跑码头的事情,已是有些懊悔了。
回到家,玉英靠在门边愁眉苦脸。小远波揭锅盖,锅里没有米饭没有菜,只有半大锅玉米糊糊。小远波拿锅铲一捞,希望能在锅底捞出些意外来,结果是“洪湖水浪打浪”。
玉英看看小远波在锅里捞来捞去,眼睛里噙着泪。“生产队发粮票……”话还没说完,被高会计打断了。
“我去打鱼……”高会计一脸冷峻,从墙上取下挂着的那副旋网。
生产队按照各户累计的工分来发粮票,玉英家只玉英一个人出工,干一天只能算八分工,高会计以戴罪之身在学校代课,折算成工分还不如一个女人。这样,玉英家能到粮站买到的粮食就很少,黑市里有高价粮在偷偷地卖,但他们家从厂子里分到的那点钱早就填肚皮填掉了。
高会计也知道自己挣得少,所以每餐吃饭,他都扣着吃,做样子划几口进嘴,他想多省点给小远波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偷着去江边甩两网,打些鱼来给小远波补充营养,小家伙正长个呢。
高会计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穿过芦苇荡,来到江边。他把旋网甩到江面去,然后手牵网绳抖了几抖,再缓缓收网,银色的小鱼在网里隐约可见。他弯腰一一捡出,不多,又甩了一网。哗啦一声,高会计连人带网全落到江水里了。不知道是脚没站稳,还是头发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呛了一口水,笨重地爬上岸。已经是秋冬天气,他一身水,瑟缩着站在江边,继续收网。他忽然禁不住手握渔网,号啕起来,渔网在他的号啕里不断颤抖。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身后的成片芦苇在秋风里起伏摇曳,发出单调的唰唰响声。
鱼拎回家之后,玉英煮过,给小远波盛了一碗。高会计脱下湿衣服,坐在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洗澡,一阵一阵的寒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雪亮的兵器刺向他的身体。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高会计第二天早晨一醒,嗓子是哑的,抬头起床,头抬不了。
“伤风了吧?我这就去煮姜汤……”玉英匆忙穿衣起床。
小女儿离了母亲,在枕头边哭,高会计一寸一寸挪过身体去安慰。
高会计坐在床上喝姜汤,一口下去,鼻涕泪水交汇而下。
“今天就别去学校了!”玉英站在房门口劝道。
高会计狠狠吸了几下鼻子,穿衣起床。早饭还没吃完,门口已经冲进来三四个凶恶的年轻人,拖上他就走。
“又怎么啦?又怎么啦?”玉英跟在后面喊。
“传播资本主义思想,毒害下一代……”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粗声答道。
小远波也跟在玉英身后,他看着爸爸被人拖走,追上去对人家拳打脚踢。玉英赶紧拉回小远波,远波挣扎着,攥着小拳头咬牙盯着那帮人远去。
屋子里,小远波的妹妹二丫哭声惊人,玉英赶紧回屋。堂屋里,桌子边一条狗,已经将洒在地上的玉米糊吃干净,现在正贪婪地伸着舌头在碗里舔。那是高会计还没来得及吃完的早餐,被来人拖拉时碰掉在地上。二丫在地上趴着,一脸的灰尘,狗在她身上踩来踩去。
玉英抱起二丫,转身唤远波吃完早饭去上学。
待远波上学之后,玉英抱着孩子直奔蓝书记家,路上遇到正上学去的蓝书记的二女儿云涣。云涣背上背着弟弟云治,腰边挎着书包。家里忙,所以她上学经常都带着弟弟去。上课时,弟弟就蹲在她的课桌底下玩。
云涣问:“高老师和阿波都动身了吗?”
玉英边走边潦草回应:“你们自己上学去吧,啊!”
在蓝书记家,玉英和泪焦急诉说。
蓝书记妻子青莲无奈道:“他现在不是大队书记了,说不上话了……”
蓝书记不耐烦地打断青莲:“我去公社看看去!”
在公社大院里,批斗会正锣鼓喧天地进行,高会计双手被绑,站在台中间,耷拉着头。
“快交代!”有人呵斥催促高会计。
高会计半低着头:“我……我……”一头栽倒在台上。
“拿水来泼!”台侧传来冰冷无情的一句话。
有人慌忙去舀冷水。
蓝书记站在台下。“造孽啊!造孽!”他叹道。
“冷水来了!”远远有人喊道。
蓝书记扒开人群,冲上台去,扶起高会计。“要泼就泼我吧!他人又饿又病,你们再折腾,就要死人了……”蓝书记大声喊道。
台下人群乱起来,已经有人往台边拥过来。
“把两个都关起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声命令。
“又做了一回难兄难弟!”蓝书记一边递水给高会计一边说。
高会计躺在几张长条板凳拼成的床上,嗓子依旧是哑的。他喝完一杯水,“这样下去,迟早没命,咳咳咳——”他边说边咳嗽。
“还能怎么着?”蓝书记叹道。
“走!还得走!”高会计扶着床,艰难坐直身子说。
蓝书记和高会计被关了半个月,正赶上农忙,生产队来催问,能不能放人,公社将两人放了回去,临走自然要到干部办公室接受一顿训斥和教育。
高会计回去后,已不敢教书,只在学校找了份工友的事情来干。他每日依旧去江边打鱼,但自己已觉察出他的身体这几年折腾得不如往年。
郑永新将船转卖给了阿信,自己在外面偷偷干起贩买贩卖的生意,谎称在外面做手艺。他年底交给生产队一笔钱抵工分,好换取粮票。
高会计找到郑永新,向他打听行情。
“我看我还是回头做模具这一行,先出门跑订单,然后到张玉华那里买货……”高会计说,“在家里,不是穷死,就是饿死,再就是……反正都是死,不如干他一把……”
在张玉华家的饭桌上,当高会计说出要替他们销售时,得到了张氏兄弟的热情欢迎。
其实,张玉华的小作坊也被捣毁过一次,只是他胆大,跑到芦苇深处隐秘地重起炉灶干起来。
“过去的结怨不提,从今往后,我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张玉华拍着高会计的肩膀说。
高会计笑笑,内心的苦楚努力咽咽。“没有永远的朋友,但有永远的利益。”他自语道。
他拖起一双腿,大江南北地跑,吃着千辛万苦,说着千言万语,终于拿了不少订单回来。
日子偷偷摸摸地殷实起来,玉英不再愁眉苦脸。每次回家,小远波都拉着高会计不放,晚上和他挤睡在一张枕头上,听他讲从商的逸闻趣事。
“到过海边吗?”远波问。
“当然。咳咳咳——”高会计一边回答儿子,一边不时掩口咳嗽。
“海有多大?”
“天下所有江河里的水最后都流到了海里,你想海有多大!咳——咳——”
“哇——”小远波躺在床上,张开双臂,“有这么大!这么大!长大了我要把船开到海上去……”
玉英坐在床头纳鞋底,油灯的微黄的光芒里,她耳边垂散下来的几缕头发仿佛被镀上毛茸茸的金子。她听着父子俩的谈话,不时甜蜜地笑起,嘴角的酒窝一漾一漾。
高会计手捏远波的大腿,又拍拍:“好啊,到时爸爸看你能跑多远!”
“你怎么又咳嗽,受凉了?”玉英轻轻问。
“出门在外,冷一口热一口的,常有的事,正常!”高会计回道。
远波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小学地理课本上有地图,他一看半天,手指在上面比画着,想象爸爸到哪里了,经过多少码头、多少车站……
沙地上的小麦正抽穗的时候,高会计回来了。
玉英接过高会计的包裹,一看他蜡黄的脸色,很是震惊。
在家里歇了一天,玉英就跑去问蓝书记的主意。蓝书记看着高会计消瘦的身形、膨大的肚子,劝他们赶紧去县血防医院。
在县血防医院一化验,是血吸虫病。高会计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哥哥,都死于血吸虫病。沿江一带,是血吸虫病疫区,政府也曾发过布告,提醒老百姓不要赤脚下水去走芦苇荡。但是,高会计经常打鱼,怎么可能不走芦苇荡!
玉英给医生下跪,哭着求他们一定要治好高会计。医生敷衍着,住院几天后,就开了些药让他们带回家吃。因为已经是晚期,都肝腹水了,医生也回天无力。
回家后,玉英想着法子给高会计补充营养。高会计吃一半,另一半塞到远波碗里。
医院带回来的药还没吃完,高会计就走了。
玉英趴在红红的棺材边哭,声音嘶哑,眼泪已干。小远波披麻戴孝跪在堂屋里,不断给来吊唁的乡亲回礼。院子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看着这母子三个,都忍不住垂泪。
棺材被人抬着,往最高的沙地走去。沙地上,麦子已泛黄,暮春的小风轻轻吹过,麦浪起伏。再过一个月的样子,麦子就能收割了。
“妈妈,我不上学了,我要帮你干活!”远波跟玉英说。
“不,妈就是背着妹妹去讨饭,也要供你读书!”玉英坚定地说。
远波知道家里的难,一有空,就到生产队里找活干。除草,拾棉花,帮妈妈挣工分。
高会计的那副旋网,远波取下来,在门前的场地上试了试,一个转身甩出去,甩不动,没撒开。
在他小小的心里,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家里的男人。爸爸从前为家里做的,他都想去做。
趁母亲不在家,远波会背上父亲的旋网去沙地中间的小池塘里去练手,有时还能拎回一些小鱼回来。
“远波,你不好好念书,都瞎弄些什么!”玉英站在门前,训斥背着旋网回家的远波。
“给妹妹和猫尝点鱼腥!作业我写完了的。”远波笑着说。
蓝书记站在街口卖东西,他的脚边,是三只已经中枪而死的兔子和一只肥硕的獐子。他的那把猎枪,包裹在一件蓝色的旧中山装里,然后裹紧,靠在墙边。蓝书记自从丢了官,便常背着猎枪去江南打猎。他枪法还不错,虽然曾经误伤过人。蓝书记卖猎物一口价,人家还价,他不说话,把头一抬,看着天,不理人家。那想还价的人见他半日不理不睬,或者走了,或者就依了蓝书记的价。蓝书记卖过猎物就过江回家来,没卖完的兔子、野鸡什么的,就让云涣送一只到远波家来。
腊月二十八,郑永新来到远波家,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放到桌角。“给远波念书用,嫂子收好!”郑永新轻声说。
玉英捡起钱,要还给郑永新:“这哪能!我们日子苦,也不是一天两天,就闭着眼慢慢过吧。你一年到头在外跑,也不容易……”
“就别推了……我走了。远波,你要好好读书,有叔在!”郑永新望望玉英,又望望远波,安慰了一番,丢下钱,慌忙离开。
第二天,玉英做了些面食点心,让远波送到郑永新家里去,算是感谢。远波提着一篮子点心,站在郑永新家门口:“郑四叔,郑四叔——”
郑永新不在家,屋子里蹦跳着走出来一个女孩子,穿戴得漂亮洋气,两根小辫子乌油发亮。远波猜出是郑永新的女儿。
“我是远波,这是我妈让我送给你们家的……”远波看着女孩子说。
“哦,多谢了!我叫郑岚,我爸早上就出去了……我衣服好看吗?”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得意地问。
“好看!真好看!”远波说。
“这是我过年的新衣服,是我爸在上海买的!”郑岚说。
“哦,那是大城市!我要走了,回去帮我妈干活。”远波说完,转身就走。江风吹拂,远波抱紧胳膊,走在高高的江堤上,远望那片最高的沙地,他的父亲睡在那里。如果父亲还在世,他和妹妹也一定拥有父亲从上海买回来的过年新衣服,他想。
远波回到家,玉英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远波的脚步声,玉英在厨房里喊道:“远波啊,快把门板洗干净,明天贴门对子,还有堂屋上面,旧画也要撕掉,贴新的。”
远波应了一声,就去擦洗门板。猫在房间里偷腥,远波看见,忙去赶猫。猫纵身跳到箱子顶上,把上面一沓画碰落在地。远波继续赶,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画,顺便展开看,是一张领袖头像,远波知道那是新上任的华国锋主席,上课时听老师讲过。他看着华主席的像,端详了一下,又放回箱子顶。
年过后,新学期开学,云涣上学总喜欢路过远波家门口,邀他一道。
“我爸马上又要当书记了……公社里的人已经来我家找过我爸了。”云涣说。
“书记?”远波有些意外。
“嗯,如果你爸还在的话,肯定也要当会计了,也有可能是主任……”云涣说。
晚上回家,远波跟妈妈说起蓝书记官复原职的事。他原本不想说的,怕妈妈会伤心。可是,他又想说,他想说“如果爸爸在,爸爸肯定也是会计或者主任”,这让他感到安慰。
“你爸爸如果没有那么累,如果没有为了厂子受到那么多的委屈,他不会走得那么早!小四爷也是血吸虫病,大龙他爸也是血吸虫病,这条江边住的,有几个不是血吸虫病,偏就走了你爸!”玉英说着,语气里既有伤感,也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