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换脸
尚安街的金色护栏就像仪仗队，军容严整。小拖叼着烟，沿街看着那些护栏，希望自己也有那般刚强。即便在别人眼中，她的性格和打扮都是典型的假小子，毫无个女孩子的娇柔。
经历了昨夜的进场混乱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这秋天的黄叶，轻轻一阵微风就能送她在空中翻转飘荡。
作为【盛城舞美】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小拖要承担本季时装周在紫饭全部演出的舞美对接工作，行业内几乎所有的时尚编导制作团队都是她的客户。
时装周开始前一个月她就进入工作，从与组委会的安全会议，到紫禁城饭店的合同协议，再到进场搭建，以及每一场发布会排练现场的客户需求...她已然心力交瘁。
更让她崩溃的是，公司老板在百忙之中又接了一个商业活动。人困马乏的团队分兵两路，一部分坚守在时装周，另一队人马由她临时带领进场搭建。
她并不惧怕连续一周的熬“大夜”，昼夜干活抽空睡觉已经是工作常态了。她最惧怕的是和不专业的人打交道，那需要付出成倍的精力。
这次活动的甲方恰恰如此。在协调场地的时候仅仅和酒店预约了时间档期，没有办理任何前期手续。小拖直到团队进场才得知，酒店场地使用书、场地押金、安全责任书一无所有...
她耗费了整整大半夜的功夫才让团队技工能够进入酒店宴会厅。呆滞的眼神前只剩下吐出的烟圈还保持着一丝灵动，周围一切都变得像这夜晚般沉寂。
又是不知不觉到天亮，又是不知不觉一盒烟。
尚安街上的汽车就像是湍急的水流，一辆辆掠过她缓慢的步伐。而她还是那片黄叶，在空中翻转落入水流，又被水流冲带漂流。
小拖的舞美证就像有一种特权，不用LOGO贴就可以出入紫饭的任何场次。所有轮班保安都已经记住了她的脸，每次她呆滞地走进秀场，每次保安呆滞地无视她。
尽管紫饭的简易台阶没有时尚设计广场第七车间的台阶那么陡峭，但她的步伐还是迈地十分沉重。她双手用力地搓搓脸，揉了揉眉头，深叹一口气，爬上了中控台的最后一级台阶。
所有设备都亮着，Pearl 2004 Lighting Console调光台、Audio Console YAMAHA GA32调音台、Intercom Base Station有线对讲主机，还有手持麦克和数台笔记本电脑等等...幽暗中，它们是中控台的仪仗队，它们同样刚强。
白导的御用秀场音乐制作人阿飞正在音响师旁边调试着自己的设备，他的设备已经从Ableton Push 2升级到了Pioneer CDJ2000nexus 和 DJM900SRT。
打碟机在控台无疑是最妖娆的。随着音乐的起伏，彩色按键在黑暗中舞蹈。它们就像是阿飞的情人，每场充当他深情的伴舞。
“阿飞你又升级了？”小拖拍了一下阿飞的肩膀，继续往里走。
“嘿嘿，你看它多性感！一会儿给你们听听。”阿飞露出得意，戴上耳机继续沉醉。
灯光师听到小拖的声音如释重负，马上过来打招呼：“来了！那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托明知故问了一下。
灯光师：“靠！什么什么怎么样？你们不是进场了吗？”
“对呀~谁告诉你的，消息够灵通的，这么快就知道我们进坑了。”小托的表情耐人寻味。
灯光师愣了一下，“不是，不顺利啊？”
小拖：“特别顺利，甲方连人都没去，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她已经不必继续调侃了，灯光师的苦笑已经明白了意思。小托也笑了，甚至带着一丝得意。对于如何微笑着表述自己的工作遭遇，她可以称作大师。
“这场【秋·渡】怎么着，难吗？”她认真起来。
灯光师：“音乐是阿飞弄，咱们不用管了。”
小拖：“太好了！我就喜欢阿飞，真的，就看阿飞最顺眼！请继续...”
灯光师：“灯光方案不太复杂，正常发布，推拉面光。只是前面开场的时候配合音乐做一个水纹效果渲染背板就可以了。”
小拖：“这么简单？完美！请说问题...”
灯光师：“问题是白导要在压轴的时候做一组定点侧光，靠近背板的...我们的BEAM灯都够不着，角度不对，他说要加灯...”
小拖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张着嘴却没说出半个字。她马上探头望向下面的T台，背板前那个一头白发的熟悉身影，正托着下巴，仰头观察着TRUSS架上的灯位。
小拖垂下头，同时闭上了眼。由于阿飞就在控台不远处，她的那句“卧槽”并没有很大声。她再次猛地抬起头，看着灯光师说：
“不是，用电脑灯拆一颗下来，不行吗？？”
灯光师：“一是套餐合同里没有这颗灯。二是电脑灯都编程了，有下边两场的，拆一颗我们还得重新做，来不及。最重要的是...白导儿不想用电脑灯，效果不对。他要光柱出来，只能用小BEAM。而且他要一个很侧的角度，说是给最后一套压轴用的，要张片子。”
小拖皱着眉头听着，突然笑了。
“你不是疯了吧？”灯光师也笑了。
小拖：“没有...”
两个人愣了几秒钟，小拖坏笑着说：“没有了。”
“没有了？”灯光师跟着重复。
“家里没有了，都用到那边儿那个活动去了。”说完她笑得更得意了，还微微点着头。
“咱家被掏空了？奇迹啊...等他上来再说吧。”灯光师笑着倒在自己的座椅上，又无精打采地看起了手机。
控台陷入了一阵寂静，这是小拖的舞美团队最熟悉的氛围。
一分钟过去...
两分钟过去...
三分钟已经是奢侈了。
第四分钟，楼梯传来脚步声，该来的还是会来。
白导：“哎呦，各位老师辛苦啊！阿飞你这边OK了吗？”
阿飞：“导儿没问题了，随时可以开始。”
“灯光老师在吗？我看了一下，下边...”白导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小拖。
白导：“哎呦！这不是小拖吗~~~”
小拖：“导儿...”
白导：“哎呦哎呦，气色不错~~~”
小拖咽了口空气，心里翻了个白眼。
导儿是瞎了么，我这个德行说我气色不错...
她忍住了没让自己笑出来。
白导：“是这样啊小拖，导儿呢...在这场设计了一个场景，最后一套模特回去定点的造型用。”
小拖专注地听着，不时地点头。
白导：“导儿呢，想要一个反投加侧逆光的效果。要一组BEAM，用光柱做一个扇形出来。我刚下去看了一下架子的位置，加几颗灯进去没问题，然后配合模特一个姿态。我让阿飞做了一个节奏，四个重音点，然后编一下依次收收灯光，就完了。”
小拖：“导儿，按您说的从效果上和理论上看，应该都是没有问题的。”
白导微笑起来。
小拖：“只是有两个实际问题，一是客户要的套餐里确实没有这么多BEAM能用，我可以做主给您从前边区域拆一颗下来，但是真的现场没有那么多可以调用。第二是我们公司明天恰巧还有一个活动，库房里的BEAM灯都用出去了。”
白导：“哎呦小拖啊，真是为难你了。这样，我前区呢不用BEAM，你看再多补一颗给我。设备要是不够呢，没关系，我跟你们老板说，让他想办法，不为难你。”
看着那几排TRUSS架上的设备，小托已经绞尽脑汁。然而白导这么快就把老板搬出来，让她十分不爽。
她还来不及想着怎么回复他，白导已经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喂？哎哎哎，哎呦丁总，哎呦哎呦你好啊~我在紫饭现场呢~有这么个事儿啊...”白导打着电话走到控制台另一侧去了，小拖看着他的背影挤不出半个字。
她索性掏出烟盒便叼出一支来，但一摸口袋，打火机早在安检的时候被没收了。任何秀场都是不让抽烟的，更何况时装周。
把烟又塞回去，手指用力往烟盒里捅了捅，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棒棒糖，看也不看的撕去包装塞在嘴里。
她把自己的工作证猛地从脖子上摘下来，和烟盒一起拍在了控台桌面上。证件照上那张稚嫩的、青涩的脸在微微笑着...
眼神游移了一下，她靠在椅背上，拉着脸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
旁边的灯光师看着她这一番操作，一时面无表情。小拖也知道他在看她，几秒钟的沉默后，两个人都笑了。
那笑容是他们习惯的默契。他们都明白，现在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不一会儿，老板微信信息过来。“找个方便的地方回电。”
小拖猛地从椅子上起来，独自从控台下来绕到观众席，在距离叶子梦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她的黑色工服和观众座椅融为一体，一顶黑色的平边棒球帽扣在脑袋上，整个人像是藏在了黑色中。
小拖：“老大...”
丁总：“嗯，白导和我说了。”
小拖：“老大，现在的问题是又得送他灯。咱们家里的都用到那个活动去了，这么一来，咱们还得去租，这也太得不偿失了。再说合同里明明没有的...”
丁总：“嗯，这些我刚也问了一下家里人，确实没了。”
小拖：“您看是怎么办，我已经吩咐前区拆了两颗给他补过去了。时间特别紧，照这个速度肯定会影响排练时间。”
丁总：“给他租吧，我让家里老刘去联系了，一会儿你那边接一下，抓紧时间给他装。”
小拖：“不是老大，咱们图啥呀...本来今年时装周整体就缩水了，组委会压了价格，基础套餐费用也低了不少，忙来忙去也赚不了多少钱。
周期短了又增加场次，每一场都压缩的换场时间，能挣钱的方案都实现不了。结果设计师都用基础台，套餐外的设备更不舍得花钱。要是熟人都让送，咱们就太亏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丁总沉默了几秒，他吐出的烟气好像能从小托的听筒里钻出来。
“这季比较敏感，很多家公司盯着呢，保不齐下一季就有人想顶上来。组委会今年年底要换届换领导。我听到风声，下边的合作机构可能都得洗牌。咱们现在还是得猫着点，不然投诉到组委会，对我们以后公关更不利，别为了芝麻，到时候儿丢了西瓜。”
小拖：“嗯...老大，明白了，只是这样下去时间长了不是事儿。”
丁总：“局势在变，我们也要调整战略。不能只靠着时装周这一个平台，要把眼光放在新的地方时装周上。现在市场上几个新兴起的地方时装周都被盯上了，我们的公关要跟上，这个等时装周忙完了开会再说。”
“明白了老大...”
小拖挂了电话，马上回到控台和白导商议灯位的情况。白导带着小拖和灯光师到背板前，对着头顶的TRUSS架上指指点点。
为了节省时间，她马上吩咐团队支起 H 架，争取在排练前把现有的两颗灯挂到位，这样在排练中可以调试编程。
T台已经搭建出来了，台面上的地毯也正在铺设。小拖对接完所有工作，暂时回归平静，又隐藏进观众席。
她刷着手机，电脑灯的光源扫过手机屏幕，映射出她那张“气色不错”的脸。
她早就习惯了秀场换脸，不管多复杂的项目多艰巨的任务，都有办法克服。唯一克服不了的，是给自己“换脸”。
无奈中，她放下手机，看到不远处一位戴着耳机的女孩儿正随着耳机里的音乐轻点着头。
她身材那么好，即便在自己见过的无数模特中也算出类拔萃。洁白纯净的侧颜，眼睛透出清澈，鼻头上还顶着一颗青春痘。
这姑娘...多可爱的一颗痘痘...如果这个秀场里还有能称为“青春”的东西...
她期待这场发布会尽快开始。因为她和同行们有一种默契，一场活动，一场发布会，一旦开始了，就意味着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