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咖啡余香
852尚城时尚设计广场，位于尚城东区。它的前身是机械动力工厂，工厂退出生产后，在旧厂房园区基础上改建而成。
尚城国际时装周的组委会办公楼就坐落在设计广场最核心的位置。组委会整合原有的厂房资源，将时尚设计广场内三个空间打造成满足时装周各发布会场次制作的场地，与位于城区中心的紫禁城饭店黄金大厅承载了尚城时装周全部演出工作。
清晨的阳光缓缓推动明暗交界线，直到把那层黑暗揭开，整个时尚设计广场也露出原本的色彩。
时久的厂房间烟囱高耸，累累锈斑不加修饰地回味着岁月。并不饱和的砖墙上布满褪色的涂鸦，咖啡店、酒吧空间设计前卫，沉默地倾诉着时代变迁。艺术工作室林立，展览层出。每每置身其中，看着擦肩而过的路人，一哥总会自以为然地认定他们都是艺术家。
他已经太熟悉这里了。每年在设计广场里举办两季时装周，会有大批模特、设计师，时尚媒体等行业人士聚集，在他心里，这里早已是这个城市时尚地图上的核心坐标。
走过尚城时尚设计广场人流量最大的两条马路交叉路口，有一间不大的咖啡店。数年间这里的装饰好像从没改变过。咖啡店的外立面保留着原始的红色砖墙，一道复古暗木色玻璃门上用贴着咖啡店的营业时间。阳光透进玻璃门，照在木质的小圆桌上。门上帖字的影子与散发着清香的小盆栽，组合成了桌面的装饰。
时装周期间，咖啡店总是人满为患。只有在这样的清晨，一哥才能体会到这少有的幽静。
咖啡店对面就是举办发布会的其中一个场地——中心大厅。每季时装周从大面试开始，临近时装周组委会的中心大厅就成为了时尚设计广场的核心。模特、编导、设计品牌和业内人士来来往往。
一哥可以肯定，模特们的活动是最为频繁的，面试、排练、化妆、演出，每个工作环节都要围着中心大厅转。庆幸有这家几步之遥的咖啡店，为他们提供一个工作之余放松聊天的优质驿站。
有很多名模和设计师都常在这里留下足迹。咖啡店老板把一些深以为傲的合影挂在墙上，装裱的复古相框是砖墙的绝妙伴侣。他曾不止一次和一哥说过，这是他自己的“模卡墙”。随着“模卡”的增多，老板也给咖啡店起了一个新的名字——【MOCHA之家】。
核心位置的照片中，一个身材高挑纤细、别有韵味的女人，庄重地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法国男人，他们二人一起把时装表演的概念带到了这里，他们是正是模特行业的奠基人，时尚界里最闪耀的明星。
咖啡店老板很珍惜这张照片，因为在咖啡店创立之前，他曾在这位宋女士为总经理的加雅尔餐厅工作。那个“世外桃源”里有临摹的罗浮宫壁画，有从法国空运来的装饰玻璃，有富丽堂皇的手绘油彩，有原汁原味的宫廷氛围。尊贵的鎏金藤纹案、华丽的水晶吊灯、纯香的法式鹅肝批...在八十年代，那里曾是时尚先锋的聚集地，摇滚教父级人物也是在那里第一次唱出自己成名曲的。
在那位宋女士的鼓励下，他创办了自己的咖啡店，而宋女士也邀请那位法国人一起为咖啡店的开业捧场。或许她未曾料到，如今每年两季的尚城国际时装周又让这家咖啡店成为了时尚界的新坐标。包括一哥在内的那些模特们都知道所谓“MOCHA之家”的意思，久而久之，模特们都称它为“模卡之家”。
咖啡店开门很早，为这忙碌的一天做着准备。一哥习惯性的成为今天的第一位顾客，他在吧台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习惯性的浏览着墙上的照片。
众多照片中，不乏众多时尚界知名模特的身影。连年登录纽约和巴黎等四大时装周的名模，荣登世界小姐冠军宝座的模特新桂，频繁活跃在一线杂志封面的人气男模...而每次他浏览的目光总是会落在同一张照片上，那张咖啡店老板和年度首席男模特的合影。
并肩于老板的首席模特，披着同一件标志性的龙纹刺绣风衣，露出自信的笑容，仿佛一切云淡风轻。那双一字眉下的表情又无时无刻不在诠释着对未来的跃跃欲试，一哥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感觉。而现在，那种跃跃欲试早已被他自己封盖在那层玻璃相框中。
“您的卡布奇诺好了。”
“谢谢。”
一哥接过咖啡杯，也把服务生的微笑接过来。然后端到嘴边闻了闻，看着那张照片自言自语了一句：“嗯，还是那么纯香。”
一哥来到咖啡店门口，那个自己习惯的老位置。他喜欢坐在这里观察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这里视野很好，对面就是中心大厅的入口。每当时装周大秀开始前，那些迫不及待的看客们都会在他注视下排队入场。看客们手中的发布会入场券是设计园区内其他游客可望不可及，求之不得的圣物。
这个位置还可以一眼看到场地外场两个白色大帐篷，那就是时装周组委会设置的两个化妆间。与散漫的观众队伍相比，化妆间永远是快节奏。视野中总会出现浓妆艳抹的模特，披着自己外套跑向中心大厅的后台入口。
一哥背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双手别在胸前，让那件大黄袍风衣充分享受着晨光。他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那种注视更像一种审视，审视整个时尚设计广场。
换做以往，他会很享受这种时刻。一个人不说话，时不时拿起咖啡喝一小口，然后郑重的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每步动作都充分到位。然后不由自主地从脑海中找出很多回忆，并把那些回忆当做陪伴他的朋友，和他们聊聊天。
但今天，他没有那份心情。昨天那个神秘电话，使他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难道...是行业里的人？
讲座学校的环境没有头绪之后，他只能换一种思路。咖啡店屋内那张照片的存在，让他感觉这种可能性在增加。
照片中的那季时装周，也是相同的咖啡店圆桌前，刚刚演出结束的一哥还没有卸妆，发胶沾在他的头发上。桌子上摆着两束设计师送的鲜花，他与好朋友品味着演出结束的欢愉。
彼时彼景他尽可以过分享誉，但他知道，还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荣誉就像待燃放的烟花，只要时间一到，就会闪耀这个夜空。
第二天晚上就是尚城国际时装周年度颁奖礼，凭借一年中的优异成绩和时装周组委会公布的投票统计数据，一哥将首次荣获年度最佳男模特，也就是首席模特的荣誉。在众多评选中，只有模特奖项有着提前公布的惯例，为的是让获奖模特们提前准备自己领奖礼服。
这是一个已经送到他手里的礼物，只是要等到明天颁奖典礼上与众人分享。这是幸福的静候，这是他做模特奋斗了多年的褒奖。
手机里不断有好友发来信息，祝贺的同时还都在问他有没有多余的颁奖礼入场券。这几天他已经接受了很多这样的祝贺，电话铃声就像烟花前的小鞭炮，一声声来的不经意，却声声入耳。
他尽情享受着，那些信息要躺在他手机里许久，不能轻易删除，以供他以后不时的拿出来回味。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圈子里的话题了，那些之前对他评头论足，对他冷漠相看的甲方们都会重新评估他的价值。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首席超模，就算设计师愿意花重金邀请，也要等待档期的一线超模。
颁奖典礼必定星光璀璨，而他是那束最耀眼绚烂的烟花。
时装周的最后一天，紫禁城饭店黄金大厅举办时装周闭幕式，由时装周组委会主办的颁奖礼如期上演。时尚界所有知名的模特，时尚编导，设计师汇聚一堂。
主持人陆续公布着“年度最佳（首席）男/女模特”、“年度十佳女模特”、“年度十佳男模特”、“年度最佳T台编导”、“年度最佳化妆团队”、“年度十佳设计师”以及“年度最佳设计师”等奖项。组委会邀请的时尚大咖们也依次登台颁奖。
随着主持人的口播，华丽的舞台被渲染出当晚最有视觉冲击力的效果，一哥巨大的特写大片显示在大屏幕上。乐池乐团演奏出恢弘的乐曲，一哥作为当晚最重量的奖项“年度最佳（首席）男/女模特”的获奖者压轴出场。
现场所有目光都会聚到了一哥的身上，当他颤抖着接过上一届首席模特为他颁发的奖杯和证书时，他感觉现场的获奖音乐犹如世间赞歌。
依照传统，最佳男、女模特要在得奖之后，在全场观众和行业精英的注视下，独自在T台上走一个来回。这一次他终于不用诠释和演绎任何服装，终于不用代表某个品牌和设计师，终于可以把最自我的一面留在这个他不知已经走了多少遍的T台上。
音乐响起，女士优先，在最佳女模特完成展示之后，一哥迈步上前。
此时的一哥已经听不到现场导演为配合他走秀所放的音乐。他能听到的是观众心底的赞叹，是模特晚辈心底的崇拜，是培养他的经纪公司同仁们的欣慰，是竞争对手心底的嫉妒，是知名品牌寻求合作的渴望，是刚入行时的自己对现在自己的惊叹...
所有感官都带给他最高级的快感。T台左右的观众不是在坐着，分明是在跪拜着，跪拜着T台上的王者。
观众席中似乎还突然闪现了几个面孔，有她，有他...一哥沉了一下眼皮，很快又闪过去了。
快感重新流回来，作为职业模特的他最擅长控制表情，而这一刻，他的脸有一种不受控制的颤抖，如同他第一次登上T台...
那时开始，他在行业里有了一个新的称呼，“模特一哥”。
这就是我的选择！
烟花绽放，耀眼夺目，夜空被他点亮，星辰就此黯淡。那是他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他最骄傲的回忆。
难道是因为当年拿首席，有人故意找上门来...
一辆轿车从一哥发直的眼神前驶过。那车披着这季节特有的“落叶装”，即便一些被风吹掉了，粘黏的痕迹依然布满车身。车前雨刷器的覆盖边际是重灾区，后备箱与后挡风玻璃的缝隙同样未能幸免。
分不清叶子是要被车带走，还是被风带走。
车在不远处停下，从车上迈出一双细白的长腿。即便现在不常打交道了，一哥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她。
那会儿她还是追着屁股后边约访的菜鸟助理，听说她现在已经是杂志社主力编辑了...
他还记得那次拒绝。
“不好意思一哥，这期恐怕不行了。”
电话里传出的语气好像含着一丝冷漠，要从听筒里散出来。一哥楞了一下，笑着说：“前几天我和咱们主编还一起吃饭，还说这期能上内页...”
一哥显然看不到对方已经不耐烦的表情，正当他要继续时，那姑娘打断了他。
“是这样，这期选题改成了“青春期”，主编选了艺术学院的大一新生依婷，那小孩儿条件不错，所以和这个女孩搭的男模也找了她们学校的。”
“哦，这样啊...”
其实我也处于首席模特的青春期...
但他说不出口。
“那下期咱们再合作...”
“下期啊？主题还没定，到时候看主编意思吧，那先这样，我这边还忙...”
尽管对于模特而言，被拒绝是家常便饭。但对于错失了这次重要的拍摄机会，一哥还是很沮丧。两个月前自己的首席模特获奖专访，是主编亲自约的。那次助理小姑娘的语气和此时在电话里可谓判若两人。
依婷是谁...又是艺术学院...
行业里的新人就像那些雨后春笋，一哥每年在颁奖季都会看到新的名字冒出来。他可以确定，那些名字确实是冒出来的，不是长出来的。
他看着自己的竞争对手慢慢的从自己的前辈、同辈变成自己的“晚辈”。杂志上，曾经亲密无间合作的设计品牌还在不断推出的新人模特广告片。
那些面孔各自张扬着、释放着。但在他看来，她们是那么稚嫩，稚嫩到一眼就能看出表现力和控制力的欠缺。但他也着实羡慕着她们那张玻璃一样的面孔，空洞但是不受世事历练的眼神。
简直岂有此理！现在的设计总监和杂志主编怎么就那么爱她们？！
那些表情肆意傲慢、藐视，仿佛在讽刺着自己。
“奶都没断干净呢，简直就是耻辱！”
一哥愤怒地合上杂志，摔在桌子上。他疏解着自己的眉头，余光看去，杂志的封面还是那些面孔。他又一次将杂志摔入纸篓才稍出口气。
就像那位女编辑给予他的冷遇，尽管他还和那些杂志和品牌保持着联系，但他也知道，自己早就不是她们的首选。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市场上喜欢的风格也已经转变。更瘦、更软，更另类的模特陆续获得设计师的青睐。像他这样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一身健硕的男模已经在市场失宠。
八十多岁的美国超模卡门·戴尔·奥利菲斯的T台秀图就挂在家里。每次看着她，一哥好像都能看到尚城的“男卡门”，他渴望着自己的步伐还能出现在时装周的秀场上，还想走到T台尽头，听一听摄影席数十台单反相机那连续不断的快门声。
怎能是快门声，明明是掌声。
三十岁的年纪顽固地在他脸上和肚子上留下了一些印记，但他二十出头的心并不允许。他每天坚持锻炼，在健身房和跑道间挥汗如雨。蛋白粉一桶又一桶地喝，再难吃的鸡胸肉和水煮菜他也能捏着鼻子吞下去。他没有抽烟的不良习惯，也很少饮酒，保持着清淡合理的饮食规律。
他时刻做着准备，但是他收到的大多是各场发布会的嘉宾邀请函。
两年时间，每况愈下。当首席模特的光环两次易主，他才意识到，或许更多的人已经开始遗忘自己这位昔日的首席男模。
市场的残酷从来不是从他开始意识到时才有的。
当坐吃山空成为常态，他终于鼓起勇气点开招聘求职的网站，他也终于体会到了那些职位要求中渗出的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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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职位他能符合标准。沉默中，他挂断了商业保险专员打来的续保电话。
“今非昔比...”
他叹了口气，自己已经是个快被遗忘的首席了，又有谁会因为这个...
他再次否定了一种可能。而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