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祖母的宝贝
第20章祖母的宝贝
1.
写这一章之前一定要先插播一个小小的桥段。
从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祖母是从来不在外面留宿的,不管是儿子家还是女儿家,但凡登门,晚上必然要回去。“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找不自在。”这是祖母的信条,当然这样说并不是祖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不好,只是出门在外,总是有诸多的不习惯和不方便,这些“不习惯”和“不方便”就是祖母口中的“不自在”。
祖父过世之后,经历了老房子重新装修,祖母的这一信条才算是松懈了一些,至少,她终于愿意在我父亲家,我的两个姑姑家小住几日。这个小住,是真正意义上的小住,我观察过,祖母来我家小住的这个期限不会超过一周,七天,离开老房子七天,这已经是祖母的极限了。
通常事情的进展都是这样的,祖母来我们家小住的前三天,一切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祖母也高兴,我们也欣喜,到了第四天,她差不多开始想家了,小声的跟母亲念叨,“住了几天了?没好有一个礼拜了吗?好该走家了,家里还有那么些活儿呢。”这时候母亲通常便会耐着性子安慰,解释其实只过了三天,根本不是一个礼拜。于是再过两天,祖母便又想起来计算日子,话还是那些话,颠来倒去的说,母亲于是又宽慰,还有两天才一个礼拜呢,多住几日吧。大概到了第六天,第七天的时候,祖母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母亲走到哪里她便寸步不离的跟到哪里,然后在母亲耳边小声的念叨,“送我回去吧,要是你们忙,就给我打个车,我自己也能回去。”那时候祖母的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子,跟在幼儿园老师身后反反复复的询问,父母什么时候来接自己回家。
终于好性子的母亲也经受不住了,到了第七天,母亲知道不能再留了,于是第八天早上必会收拾停当,送祖母回去老房子。后来再问两个姑姑,大抵也是如此,祖母在她们家也从未久住超过一个星期,甚至有时候住到第五天便吵着要回去了。
关于祖母为什么总是要吵着回家这件事儿,父亲是这么说的,“家里哪有什么活儿需要她做,只不过是她总是舍不得她那些宝贝,若是有朝一日把那些家当全都带在身上,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恐怕别说一礼拜,就是一年,你奶奶也愿意住的,只要能看见她那些宝贝就行。”
有了这些话,才有了我的这一章,来说说祖母的那些宝贝。
2.
祖母的宝贝,这只是我们家人开玩笑打趣时候的说法,其实真正要说起来,那些宝贝都是一些老物件,细细的算算经济价值,也不值几个钱。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祖父祖母有着一些什么非凡的经历,能够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价值不菲的遗产和宝物,但是现实就是现实,我前头说了,我祖父祖母都是很普通的人,所留下的物件必然也是很普通的。
我们家人口中说的“宝贝”包罗万象,基本上只要是从前出现在老房子里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是我祖母的宝贝。她的床底下总是藏着好几个大大的纸壳箱,只有罕见的几次,我见过祖母把它们从大铁床的底下拖出来,在里面翻找物件,这才见识了祖母的私藏。
这几大箱子都是什么呢?
有成捆成捆的花布条,在我看来没什么用处,在祖母眼里用处却大着呢。可以拼接成一条漂亮的花布围裙,可以做成腰带,可以头尾相连串成一根长绳子用来捆东西,还可以扎成一个蝴蝶结缝在我的衣服袖子上。
也有成捆的完整布匹,那就更金贵了,都是做大件的,被面,床单,枕头套,夹袄,花布裙子,经历了需要用布票兑换布匹的年代之后,祖母对这样的东西格外上心,除了轻易不让别人沾手,她自己也用的很节俭,永远是整整的收纳着的,直到要用的时候才找出来。
这些还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一麻袋的崭新的鞋带,几十双捺的规规矩矩的鞋垫,两大包雪白的棉花,未拆封的彩色棉线有一盒子,绣花针若干,顶针若干,绣花用的撑子和花样图案也收了一包。还有做面食用的各种工具,一次都没有用过的擀面杖两三根,做月饼用的模子,做巧果用的小卡子,这些许东西都曾出现在祖母的大铁床底下,把原本空空荡荡的床铺地下填的满满的。直到老房子装修好,这些东西当中的一部分才被断舍离丢掉了,而另一部分祖母说什么也不许扔,便全都堆在了吊柜上。
其实家里人能够理解祖母的心情,苦日子过惯了,但凡有些个东西,就不舍得丢。“好日子不能一天过了。”这是祖母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3.
不过也不能因为那些老物件,老家当就把祖母的宝贝全盘否定,宝贝之所以叫做宝贝,总归是有一些价值,若说道值钱与否这样的价值,祖母其实也还是有几间压箱底的宝贝,是很有讲究的。
头一件当数“小账”,这是祖母的说法,其实就是存折,祖母说不明白文绉绉的字眼,就按照自己的法子,发明了新的词汇替代。存折必然是要和印章放在一处的,祖母不会书写自己的名字,也有可能会写但是写的并不好看,总之我从未看过祖母写名字,每每有需要签名的时候,她就拿出自己的小印章,在上面印一个戳,就算完事了。祖父母那个年代的人对印章很讲究,这样的事儿当然是祖父负责操办,他自己有两方印章,也给祖母刻了一方,除了日常使用,还时不时的拿不出来打理打理。反观现在,若不是学习书法之类的,便用不上印章了,前些年流行练习龙飞凤舞的签名,现在进入了电子时代,签字都变少了,大家更习惯的是实名制和刷脸,存折都用的少了。果然随着时代的进步,祖母的宝贝,现在恐怕也不算是个宝贝了。
除了存折和印章,祖母还有几只金戒指,这个倒是实实在在的“宝贝”了。有的时候祖母也会把它们取出来给我讲讲来历。
取出宝贝的过程不复杂,但是被祖母做起来,就觉得很有仪式感。祖母的大衣柜,竖着挂衣服的一侧是带锁的,若是没有钥匙断然打不开,小心的用钥匙开了门,从隔板上取下一个木制的抽拉盒子,打开了再拿出里面的一方手帕包,仔细打开了里面还有一个绣的精致的荷包,那里面才装着这几样宝贝。
这几样金饰有着各自不同的来历,有的是祖母的陪嫁,有的是祖父为祖母办置的体己,还有父亲叔叔姑姑们工作后送给祖母的礼物。其中有一两个金戒指来历有些特殊,是祖母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太奶奶留下的,每每说道这几件的时候,祖母就很有感慨。
“那阵子,她眼见着不行了,我去看她,她悄悄塞给我的,不叫我做声。如果不是她当初非要跟着那边住,或许还能多活些日子。人那,到老了才知道后悔,我和她打了好几年的仗,到头来,她还记得给我这个,说明啥?说明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谁对她好。”
祖母口中说的“那边”,其实指的是祖父唯一的哥哥,因着两家关系处的不好,到后来便断了联系。祖辈和曾祖辈之间的故事,我没有参与,自然也断不清楚这中间的是非曲直,不过听祖母这样说,我便觉得,或许有些事儿,经过了时间的洗礼,便会慢慢的淡了,也看开了,释怀了。
4.
随着祖母上了年纪,再加上后期又换上了老年痴呆症,记性越发的糊涂了。时而她不犯糊涂的时候,也开始想着如何安顿她的那些“宝贝”。
布制品,木制品,那些微不足道的针头线脑,慢慢的都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儿,只不过祖母的房间慢慢的变得空旷了起来,她也未曾寻过,估计早就忘却了。存着的密码早就就不明白了,于是连同那枚印章一起交给了姑姑保管。那几个她宝贝的不得了的戒指,她也分出去了,给了几个子女,留作纪念,到最后仅存的还有些“宝贝”样子的家私,只是两只手表。一只是从前祖父出差带回来的,一只是姑姑买给她的,她几乎没有带过,也没有人更换电池,早就不走字了。原本家人都觉得不过是两只不怎么稀罕的手表,便也没有理会,谁知道还就是这两只手表,后来成了大麻烦。
老年痴呆症,是分阶段的,前期记性变差,并且断断续续的,清醒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但是糊涂起来,却又是六亲不认的。有好一阵子祖母总是到处藏着两块手表,清醒的时候把手表收起来,等到犯糊涂的时候便忘了,便大吵大闹,说家里出了贼,偷了她的手表。
有一次被我赶上,她突然开始坐立难安,四处翻找,然后开始抱怨,最后演变成了咒骂,就是因为,手表又不见了。我最后帮她在家中最高的吊柜中找了出来——也不知道之前她是怎么放上去的——祖母看见手表好像看见的病根子一样。她那时候正发着病,根本不知道我是她孙女,还一个劲的握着我的手,感恩戴德。
我也是经历了这一次的事儿之后,才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我祖母真的老了,我的奶奶,她,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