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木窗雕栏旧时光
岁月深处的老院子
老院子是一个尘封的记忆,也是一个曾凝聚诸多故事与情感的所在。曾经在老家的院子里度过的幸福快乐的童年及少年时光,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老家在古黄河畔,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农家院落,其结构、格局、所形成的居住环境,都给人以安全、和谐之感,是一种和平、安乐、幸福生活的象征。在院子的角落里,栽有石榴、银杏、夹竹桃、樱桃等树木以及月季、凤仙、蔷薇等花草,墙壁上则爬满了带蔓的“爬山虎”,给人以无限清凉之感。
记得爷爷在院子里栽了好几棵石榴树,夏遮烈日,冬晒暖阳。特别是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火红的石榴花挂满了枝头,闪烁于葱茏蓊郁之中,一朵朵红萼流光溢彩,像极了一团团燃烧着的火苗。那一份鲜艳夺目,那一份生机勃发,格外地叫人精神振奋。看着那满树朴素而热烈、火红而不张扬的花朵,一丝微暖的夏意会在我的心头点点荡漾,就连梦里也被渲染得五彩缤纷。
大门是院子的脸面,记得小时候,无论条件咋样,村子里在修建新房子时,都会把大门修得非常气派。门环是门的脸面,往往被制作得十分精美讲究,给宅院增色不少。普通人家的门环样式简洁,通常是圆形的,也被称为“太阳门环”,意味着家家户户开门吉祥。生意人家则喜欢花盆形状的门环,寓意能发家致富。
记得老宅的大门是那种最普通的、使用最广泛的圆形门环,就像一个小太阳一样,但是在外沿却镂出如意纹和蝙蝠图形,也不乏朴素的美。门环是铜做的,由于经过了长年的风吹日晒,被包裹上了一层时间的印记,只有手触的地方,铜的本色才显现出来。老门环是生活的见证,亲朋好友敲打过它,远亲近邻敲打过它,家里的老老少少也敲打过它。
宽敞的院子盛满了我多彩的童年。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写作业、做游戏,一切孩童们感兴趣的游戏,我们都一一加以演绎。院子不仅是孩童们玩耍娱乐的场所,也是母亲们晾晒衣被、欢聚聊天的地方。她们喜欢聚在谁家的院子里,讲着女人间才能讲的故事,偶尔还会爆发出清脆响亮的笑声,让人萌生出许多的遐思迩想;有的借着阳光,用心地纳着鞋底,也不知是为谁做的,针脚密密的,每扎一根,都要将针在发际间轻抹一下,看似习惯,又未必不是为了一针一线都浓浓纳进她的一番心意吧。
夏天的晚上,我们家喜欢在院子里吃饭、乘凉,除了夜晚的安谧、祥和之外,就是夜幕上闪烁的繁星了。父亲在这时候才显出他内心深处最慈祥的一面,宽手掌在我的头上摸来摸去,并给我讲着小故事。孩童的心总是好奇,照例要天真地发问:“爸爸,月亮上有人吗?”“有啊!”回答总是肯定的。于是“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在古朴的院子里流传,一代又一代。偶尔母亲会不禁唱起儿歌,我从来不知道母亲的声音竟然是如此的美。
冬天的院子就有些萧条了,于是孩子们就期待着能下一场雪。雪来了,孩子们就可以打雪仗、捕鸟了。因为寒冷,鸟儿不得不往人间烟火处靠近。捕鸟的方法很简单,就像鲁迅小时候捕鸟的方法一样:“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不过捕到的多是麻雀等鸟儿,像燕子之类的鸟儿都已经南飞了。
后来,城市化的步伐用不可阻挡的气势分割吞噬了这方带着泥土厚重味的院落。每当想起那深深的老院子,它的唯美的景致总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浮现:苍劲的古槐、轻摇的绿柳、斜飞的燕子、闲开的野花,随处可见出墙的红杏、盖瓦的紫荆、缥缈的炊烟、嬉闹的顽童、半老的徐娘……
木窗内外的时光
窗子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只要有房屋,就会有门和窗,我们现在看到的多是铝合金窗子,曾经独具韵味的木窗正在逐渐消失。在客厅的一隅,还镶嵌着几扇历经岁月风雨侵蚀的木窗,上面雕满了花纹,给人一种深邃幽然的历史气息,让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渐渐远去的木窗年代。
小时候,老家的房屋都是木窗,最吸引人的就是木窗的图形和各种各样的窗格子,那些图形和窗格子能带给我无限的遐想。但不同的地方,木窗的设计也不同,木匠别具一格的风格也让窗的图形和窗格具有灵性。匠人用他们的心在木窗上雕着不同的图案,有的雕花花草草,有的雕各种动物,图形栩栩如生,给人以美的享受。
记得我家的窗棂是用木条隔成的小方格图案,每个方格大约有半个火柴盒大,采光、通风都很好。夏日微风挟着凉爽从前窗进入,带着清新的空气,暑热带着闷气从后窗走出。冬天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泻进来,光影或深或浅,浮尘在斜斜的光柱中起舞,略略潮湿的地面被烘烤出一种暖意。
在我居住的房间的木窗下面,摆放着一张窄窄的条桌,有时读书写字,有时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枯坐或伫立,透过窗子可以安静地看看平凡人家的炊烟生活。记得窗外有棵高大的槐树,尤其是到夏天,枝叶茂盛,浓荫如伞,那粗壮的树丫上经常闪现着鸟儿的灵动身影。有时候我还在熟睡,窗外的鸟鸣声就把我从梦中唤醒。那些鸟声透着细瓷的质感清清纯纯地穿窗而过,清脆地落在我的枕边,十分悦耳动人。
小窗棂,大世界,窗棂是房子的眼睛,它巧妙地镶嵌了四时变化之景。当暖暖的春风吹过,有燕子呢喃飞过,杏花桃花梨花相继开满枝头。柳枝也软起来了,折上一枝柳条,左拧右旋,再抽去内芯,一支柳笛就做成了,呜哩哇啦地响成一片。夏天和秋天是村庄的黄金时代,浓荫匝地、蝉鸣虫嘶、瓜果遍地、人欢马叫,这时的村庄像一个丰满的少妇,在灿灿的阳光下烂漫着她灼烁的丰姿。到了冬天,更是热闹不已,尤其是小孩子们,呼朋结伴、不知疲倦地嬉闹玩耍,老鹰捉小鸡、躲猫猫、骑竹马、跳房子、踢毽子、跳绳……
印象最深的是,奶奶喜欢坐在木窗前梳头。奶奶的梳妆盒前总是摆着一瓶头油,但奶奶总舍不得用,逢上喜庆的日子或者走亲戚,奶奶就抹上一点,平时奶奶就往头上抹水。她花白的头发总是梳得整齐光滑。白天,一缕缕阳光从窗木格子里洒进来,照在梳妆盒上。奶奶总是穿着自己织的棉布衣服,领口盘着好看的布扣子,端坐在梳妆台前,或梳头,或穿针引线缝补纳鞋。那时我总是和小伙伴在木窗外做游戏,奶奶在窗前的一举一动都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看来,窗棂尤其是木窗棂,充满着浓浓的人情味,它把人与天地相连,窗中的人与窗外的景因为它而变得十分微妙。古代人对窗子是非常有感情的,尤其是读书人,冬季喜在南窗下读书、睡觉,夏季喜在北窗下纳凉。归隐南山的陶渊明曾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在睡觉与读书之外,倚窗远眺,凭栏望远,有心之人可有在窗栏中发现别一番天地。
长大后,更是读到了很多关于窗棂的诗文,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杜子美的恬淡从容;“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是民间女子的相思;“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却又是落魄帝王的哀叹。记得最深的是李渔的小说《合影楼》中,一对小儿女隔池倚栏,影入池中,因而对影互怜,彼此爱慕,终于结成眷属。默默的窗棂,静静的人影,默默中,谁知道流动着多少诗意,酝酿着多少传奇。
木窗棂就是一个个镜头,在岁月收藏着一个又一个乡村画面。原色的木窗,总是令人想起一些朴素的人、朴素的事、朴素的情感,如同木的本质一样朴素。对于我来说,木窗里有一个遥远的世界,潜藏着孩提时欢乐的时光。每当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一个老人在向我徐徐地讲述一悠远悠长的旧梦,明丽而又忧伤,既令人惆怅又令人无限向往。
井老去无声
井是连着百姓人生的物体,是远离河流而居的古人的一大创造,因为有了井,人类可以从沿海、沿江地带逐渐向内地深入,所以,古往今来,人类对井都极为敬重。井映在不同的人的脑海里,得到的是不同的镜像。在我的眼里它则是一幅充满生活情趣的画面,它和老巷、深院一起记录了一段特定的时光,在它生生不息的井水里潜泳着我童年的快乐、憧憬与向往。
我是在井边长大的孩子,亲眼看见了井在村里人生活中受到的重视程度,生活的每一天都和井密不可分,无论喝的还是用的几乎都是井水。井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老伙伴,忠实地陪伴着我。那时,我对井的印象就像村头听来的农谚,朴实而且玄妙,以我幼小的脑袋,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黝黑的泥土能变出水,并且是清澈的水。这样漫长的疑惑,对井来说只是难以觉察的一瞬。眨眼间,它已在天地间静穆了多年,它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它当初的容颜,就算被推倒、淹没的一刹那,镇静的姿态依然没有改变。
村里的井多是以整块石头雕凿成井栏,很是质朴、厚重,很符合大地的气质。同村共井,邻里就是一大锅浓郁的香茶,寻常巷陌,寻常人家,每天往来进出,不经意间,总有一两件事能触动对方的心扉,在不断的生活交往中,看出对方的秉性喜好来。井边还是街谈巷议的发源地和传播地,“张家长李家短”多数在这里展开,即使没事,到井边转悠一圈,歇上一息,也是舒畅惬意的。人生百味,尽在井边铺展。
最热闹的是夏天的晚上,男女老少都在井边乘凉、聊天,孩子们围着老井四处乱跑。玩累了,就会和小伙伴们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台上往下望,井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白亮亮,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的倒影。此时,月光透过井边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斑驳地洒在井台上,依稀可以看到井台砖缝间长满了浓密的苔藓。井栏被岁月磨平、磨光,在黑暗中闪着神秘的亮光。井边似乎有蛐蛐在鸣唱,宛似天籁。
对于我来说,井像是大地的眼睛,它连着地心的那股清澈,犹如温和或忧郁的眸子,在天地万物间安静地眨动。它的脉搏始终连着大地的心脏,每一次搏动,每一丝温度,始终牵挂着你我感觉不到的地下世界。在炎炎的夏季,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却是无比清凉,喝上一气是那样的舒坦。那个时候,如果有赶集者或者做其他事情路过我们村里的外乡人,每当口渴得厉害就要到老井边去讨水喝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离开家乡之后,井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我对井的文化内涵的感知也越来越深刻。井已不是单纯的装水的凹穴,它是故园家乡的概念。我常在寂寥的夜晚想起“背井离乡”这个词,每一次都似乎有一股凉意从心底渗出,绵绵不绝。其实,离开故园的人,心里都实实在在背着一口故园的井,虽然沉滞苦重、疲惫不堪,却终究不愿放下,就像一个诗人说的那样:“异乡没有故园的井,而他们的灵魂,有着永远的渴意。”
对我们来说,井是慈祥的长者,庇护着人们的生活;井是憨厚朴实的劳作者,酿就了淳朴的民风。井是美德,井是骄傲,井是逝去的岁月,井是人类宝贵的财富。但每当想起井,我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哀愁,因为不知从哪天开始,那些老井像迟暮的老人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是一种万劫不复的永远离去。它们或被遗忘在一边,大而厚的石盖将它们的视线永远阻断;或首尾不连、分崩离析在一旁,长满暗绿的青苔;或身躯已经被填,只剩一围孤独的井栏,在提醒着某种存在;或是在推土机下,化作一缕游魂,在天地间刹那消失无痕。
一口老井就是一段汲饮不尽的悠长岁月,让人遗憾的是这些老井逐渐消亡于岁月的洪流之中。不能汲水的井如同断弦的琴,铿锵一辈子,却在刹那戛然而止,让人心痛不已。那些逝去的老井让思念断了线,让血脉断了根,让记忆也变得残忍。我时常坐在书桌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在意念中和这些延续了多年的生命做灵魂的对答,思索着如何来铭记老井们远去的孤影,如何来记录那段逝去的美妙时光。
屋头青瓦是谁家
瓦房曾在家乡随处可见,就如一棵树或一株草那样随遇而安。无论是青瓦还是红瓦,都代表着家的味道,都能生出家的温馨。那时候,家家留有屋檐,我也因此度过了幸福快乐的童年及少年时光。如今,瓦成了一个尘封的记忆。可是每每想起来,仍让我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泥土做成的瓦片,除了固有的坚强也有几分柔情。那一层层、一排排的瓦笔走龙蛇般自在坦荡,浑然天成,犹如刺绣般绵密、精巧、纤细。瓦顶更具镶嵌之美,那是一种首尾相连、层峦叠嶂的牵连,那是一种细密繁复、环环相扣的有序排列。特别是傍晚时分,望着房顶的瓦,总让人不由地沉醉于“月上西山弄瓦,霜也喧哗,雪也喧哗”的意境之中。
瓦的烧制不复杂,关键是制作瓦用的泥土很讲究,那是一种不含沙子特有黏性的土。记得在上中学的路上,有一个很大的瓦窑,离很远处就能看到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每当从瓦窑前经过,都会好奇地在瓦窑门口瞄上几眼。放眼过去,瓦窑里面却十分宽敞。院子里层层叠叠地堆放着刚出窑的瓦片,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十分美观耐看。
瓦是没有生命的,但是瓦上瓦下却是有生命的。在瓦上生活的叫瓦松,也叫天蓬草、瓦莲草。每逢夏季来临,青苔与天蓬草便都挤在屋檐上,它们不用浇水,不怕风吹雨打,顽强地生活在瓦楞的缝隙间,给瓦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瓦的下面,则会栖息着燕子,或是麻雀等鸟儿,它们天天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让安静的乡村也因此变得灵动起来。
屋檐下也是我们呼朋结伴玩耍的地方,老鹰捉小鸡、躲猫猫、骑竹马、跳房子、踢毽子、跳绳……一到雪天,瓦屋便成了童话里的雪房子,瓦檐下挂了长短不一的冰锥。我们在堆雪人、打雪仗的同时,会把那些冰锥打下来,或是当作兵器,或是当作美味放进嘴里,只听见嚼得咯吱咯吱响,那份乐趣是其他东西不能比拟的。
此外,屋檐下也是平常人家晾晒衣被、晒制家庭菜肴的地方。奶奶尤其喜欢做酱、晒盐豆子,一盆盆、一钵钵、一缸缸,大大小小整整齐齐摆在屋檐下,借伏天太阳的热力晒制,有时常有苍蝇光顾,抑或阵雨袭击,奶奶总是很辛苦地加以照料,精心保护一个暑天,那些各色各类的酱,便冒出了成熟的香味,当满院酱香飘逸的时候,便可以享用、收藏、赠送亲朋好友了。
到了冬天,院子里便有些萧条了,但若是天气晴好的日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特别是老年人,都会在屋檐下晒太阳。于是那悬在头顶的太阳、直洒下来的阳光、坐晒暖阳的人,以及挂在屋檐下的玉米、辣椒、大蒜,竹筐、竹篮,共同构成了一种既清晰又遥远的背景,似乎都在诉说着曾经发生的生生死死的故事,都让人想到世俗日子淡而清甜的滋味,给人一种细腻的真实的美,以及那种真实所带来的微妙而又深邃的情感。
等到了“少年不识愁滋味,欲说还休”的年龄,我对那些屋瓦更有兴趣了,尤其是落雨的时候,那些瓦便成了雨中的美人。雨滴敲在瓦片上,叮叮当当脆生生地响,像一支曼妙无比的乐曲,弥漫、氤氲了整个村庄。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在房屋的檐口上,形成一挂宽宽的雨瀑,生动迷人。记得,母亲常常在檐下放一木桶,让雨水流进桶里,那是母亲喜欢的天水,可以用来烧饭、洗衣、喂养鸡鸭猪狗。
后来,乡村的瓦片几乎成了一种奢侈品,愈来愈稀缺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等现代建筑材料。再后来,城市化的步伐用不可阻挡的气势吞噬了带着泥土厚重味的院落,也吞噬了那些如美人般靓丽的瓦。记得老家拆迁时,我请师傅从老屋上揭下了百余片瓦,并将它们镶嵌在了城里的房子的小花园里。在我看来,一片瓦,就是一段历史,就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屋头青瓦是谁家?”纵使青瓦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而那记载着前世风雨的故园依然清晰,依然是我们永远的家。望着它们,我的灵魂好像置身于澄明如水的气氛里,沉浸在迷蒙而又温暖的睡意之中,感受到一种生机盎然的、充满生命气息的宁静,给人生注入一份阳光的香甜。
让日子温暖的柴火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柴火是摆在第一位的,可见柴火在生活当中的重要。可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柴火成了一个十分生僻的词语,悬置在贫困生活的门槛之外。但对我来说,柴火是温情的、淳朴的,像村庄一样,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当我某天在外面看到柴火时,所有和柴火有关的记忆以及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就会从我的脑后浮现出来。
老家在故黄河边,柴火是村庄的一部分,它象征着村庄的存在。一个没有柴火的村庄是不完整的,它的原始性会随着时间而消失。走在村庄看看,任何一户人家门口都堆了大堆小堆的柴火。有的柴火刚刚捡回来不久,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的放在门口好几个月了,乌黑乌黑,像到煤窑里转了一圈,闻闻有一股霉味,还带点潮湿的味道。
柴火是乡村生活的基本依赖,柴垛是乡村生活永远的风景,它和那些粗糙干裂的手掌、那些因为烟熏火燎而迎风流泪的眼睛,共同构成了农家生活最基本的背景,掩映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凡常四季。柴火以及那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不仅使我们产生过绵长空幻的畅想,而且也成为一种动力,不断地把我们向幸福的愿望推进。
比较于拾粪、放牛这些劳动,拾柴火似乎更富有私人化的色彩,也成为每一个农家孩子最自觉的劳动项目。一年当中,有两次拾柴火的高潮,那分别是在夏秋两季。夏季是在麦收之后,大片的麦田显得十分空旷,留在麦田上的麦茬根就成了我们竞相寻获的猎物。这时,身体单薄的我会拽着大铁耙来来回回地搂起来,大铁耙像一把巨大的铁梳子一缕一缕细细密密地梳理着麦茬地,把藏匿和遗留的连泥带土的麦根都掏了出来。然后,再把麦茬根部连带的泥土磕掉。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劳动,当我的手抓住麦茬的时候,一种亲切的感觉就通过手指传遍全身,仿佛我抓住的不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火,而是生活的全部恩赐。
秋天是拾柴火的又一个重要季节,秋收以后,挨家挨户都忙着去各处拾柴火。所以,每每冬天到来,各家的院子里都会聚集着一个个形似蒙古包的柴垛,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秋天的一夜寒风,树林就落下了一层厚厚的树叶,放学回家的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扫把和箩筐去村外的树林里扫树叶,因为风的作用,树林里堆积了厚厚的黄叶。我们用扫把或耙子把它们归拢,然后装进麻袋或是竹筐。它们已经十分干燥,不需进一步晾晒,就可直接进入灶膛,它们在锅底伸缩游动,仿佛风中的绸缎在自由飘动。
到了秋季,柴火总是给半大孩子带来野趣。我们常常跑进河沟,拔掉风干的野草,点燃,如此三番五次,让青烟悠然四起并缓缓飘散,好像天空闲适的云朵,煞是好看,最满足的事就是烧熟从附近地里弄来的红薯、玉米,大饱口福。有时我们还会结伴去离家几里远的山里拾柴火,山里有许多枯死横躺的树木,只需七剃八砍,很快就能捆好一担柴挑下山去。运气好时,还会遇到如小红灯笼似的密密地排成串的楂叶果,或是残留在枝头的野山枣子,那时我们都会欢悦不已,赶紧摘下来放进嘴里,味道十分的酸甜可口,是难得的佳品。
可以说,柴火是我童年生活的基石,成长的阶梯。它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它令我们乡里人活得旺盛、滋润,就像自个儿种的庄稼,年年五谷丰登,岁岁粮食满囤。如今,虽然柴火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但是与柴火有关的记忆却不会老去,那凝结在一捆麦秆或是一筐树叶里的艰辛不仅永远难忘,还会给我一种前行的力量,让我迈过一道又一道的人生门槛。
渐飘渐远的炊烟
炊烟曾在乡村的沃野上横亘,它每天都会准时安详地从村庄的每个屋顶颤悠悠地升起,它曾是乡情浓聚成的一道优美独特的风景线,曾是乡亲们生活的希冀和灵魂。后来随着生活的改变,那个炊烟缭绕的时代已经过去,家家户户几乎都用上了煤气或是电磁炉等等。但每当拧开煤气灶开关、绿莹莹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的时候,或是高压锅“嗤嗤”地响起来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在旧式灶台上烧饭的情景,勾起我对炊烟的记忆。
在家乡,制造炊烟的是普普通通的土灶和带有牛粪味的稻草。村里的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一个灶间,灶间里盘着一座土灶,并有一个烟囱通向屋外,炊烟就是从这些烟囱里冒出来的。我清楚地记得,我家是一个大大的灶台,里面镶嵌着一口大大的铁锅。母亲忙碌的时候,身影总是被油灯映照着,在墙壁上晃来晃去。当时的生活相当艰苦,母亲总是想尽办法改善一下生活,但无非是在玉米饼中加点白菜或绿豆做成的馅儿。父亲每每为了哄我们多吃一些,便经常带我们做一些小游戏。现在回想起来,玉米饼如何下咽似乎已经记不起来了,而留在记忆深处的是那缭绕在炊烟里的无法割舍的浓浓亲情。
一位诗人曾这样写道:“炊烟不同于庄稼,不会生长在田地里,而长在屋顶上。”但倘若不深入村落,不深入那一间间屋子,不深入那喜怒哀乐里的一日三餐,就很难明白炊烟的味道。我或许能明白炊烟的味道,因为我在乡村度过了许多年,我深深懂得,炊烟是母性的,它袅娜地上升,维系着整个村庄,升腾着村庄沉甸甸的希望。所以,在乡村有炊烟就有村庄,有村庄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生命的存在和延续,一家人守着一缕香喷喷的炊烟,就是守着幸福。
每当早晨或是黄昏,我们在野外割草或是放学回来,老远就会看到炊烟从村子里的一座座青灰色或是红色的瓦房顶上袅袅升起,像一株株白色的植物,又像是一缕缕薄薄的溪流,从一个个高高矮矮的烟囱里涌出来,流向天空,飘向远方。在有雾的清晨,那白烟与雾气交融在一起,弥漫在村庄和田野上空,成了一片烟湖。晴天的傍晚,在晚霞的映照下,那炊烟也成了赭红色,好似片片油彩,涂抹在这美丽的田园风光图上,这景色常常令我痴迷和陶醉,这么多年来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每当炊烟升起时,田埂上许多荷锄归来的男人们就会朝着各自熟悉的那道炊烟走去,疲惫的脚步显得格外轻快。因为那时我们这些孩童们熟悉村里的每一座房子,也熟悉每一个烟囱、每一道炊烟。透过炊烟,我们可以知道是谁家的母亲在做饭;透过炊烟,我们可以亲吻四处飘逸的饭香,立即就会咂巴着口水,生出对生活的眷恋和向往;透过炊烟,我们还可以懂得父亲的滴滴汗水怎样瘦了自己的筋骨,肥了田间的谷穗。是啊,炊烟是乡下人的日子,有了炊烟就有安宁和温饱,有了炊烟就有了繁衍和生存。
可是现在看来,我的这一观点只适用于贫穷落后的昨天,而不适用于经济腾飞的今天和明天。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更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不说吃穿不用愁,也不说村居民宅从土坯房到瓦房,从平房到楼房,从楼房到别墅不断更新换代着,就说这滋润过我们的童年、萦绕过我们的生活的炊烟,已悄然与我们告别,电和煤气代替了稻草和木柴,新颖洁美的电饭煲、煤气灶替代了古老朴素的土灶,炊烟已经作为一个美好的回忆渐行渐远。
从前,我是闻着炊烟的气息抵达村庄的,那风夹着青蓝色的炊烟轻柔地抚摸我,这如约而至的气息,朴素而淡雅,让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和温馨感,让我幸福如水。如今,走在家乡那宽敞洁净的马路上,已看不到高高矮矮的烟囱和袅袅的炊烟,曾经贫血的农业因阳光的灿烂而日渐红光满面,贫穷的村庄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更加多彩多姿。我内心依然会萌生出一种暖暖的爱意。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如今,在没有炊烟滋润的村庄里,生活却越来越滋润了,农民的锅台上飘出的不仅仅是饭香,而且是新生活的丰盛和富足。遥望村庄,我这个曾经被炊烟激动过温馨过幸福过、至今还深深眷恋着炊烟的人,不禁为眼前这没有烟囱、没有炊烟的村庄击掌而歌,并虔诚地期待着这些没有炊烟的村庄走向更加丰腴富足、更加灿烂辉煌的未来。
乡间的草垛
草垛是乡村特有的一道景观,只要有村庄有人家的地方就有草垛。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草垛像一簇簇的蘑菇,又像是一座座的金字塔,散发着暖暖的光芒。不管是谁,看到它们,心头都会猛然一动,都会有一丝温暖油然而生,让我们想起纯净的空气、明亮的阳光和那使季节意味深长的粮食。
乡间的草垛是由麦穰或是稻草堆成的,在小麦和水稻收割后,乡亲们会把它们在田里晒干,然后再堆成草垛。每季农忙过后,每家每户的劳力就会忙着堆草垛。看似简单,实则是一项技术活,要想叠得高且结实委实不易。技术高的,堆出来的草垛不仅实在,而且漂亮,就像是一件艺术品一样能吸引人们称赞的目光。反之,则松松垮垮的,像是孕妇的大肚子,或者是还没封顶就“塌方”了。
堆草垛需要两个人合作,一个续料,一个摊匀,技术的含量全在后者,不仅要把草摊平,而且还要踩实到边,这样才能匀直向上,否则,就只能歪倒了。父亲是堆草垛的高手,每次堆草垛的时候,他都像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用的不仅是稻草,更是沉淀下的过去时光。父亲经常说,慢工出细活,只要有耐心,草垛是不难堆的;若是漫不经心或者心浮气躁,则永远都堆不好。
在别人看来,草垛是乡村的一道风景,可是对于乡里人来说,草垛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物资,在寻常的日子中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稻草可以用来烧饭、煮菜,以填饱肚子;稻草可以织成垫子,让整个冬天不再寒冷;稻草可以用来喂牛、垫猪圈,产生农家肥……那时候,农人对麦穰或稻草是宠爱有加的,是舍不得浪费的,不像现在,许多人往往是一把火烧掉了事。
在我看来,乡间的草垛里储藏着伟大的原始美德,积蓄了几千年的原始思维,那是与天地相融的宁静与温馨,那是白云悠悠的恬然与情韵。那些暖人心房的草垛,不仅蓄满了春阳的气息,而且贮藏了许多美好的回忆,那金色童年的天真笑声,那青春的欢娱与冲动,那割舍不断的乡情,那温柔的大婶、慈祥的老人,那翘着尾巴嗅来嗅去的花狗,那冒着烟气的长杆烟斗,都因草垛的存在而变得明亮清晰,使人沉醉其中,回味无穷。
记忆最深的是冬阳下的草垛,聚集了许许多多晒太阳的人,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各有各的人群,泾渭分明,阳光似乎是他们不花一分钱就能得到的美好礼物。那时候,出去打工的人很少,到了冬天就都闲了下来。年轻的汉子喜欢聚在草垛边,他们在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看天看地、谈古论今、扯东扯西。他们一边美滋滋地吸着烟,一边随意说着话,话音有些轻飘,像是醉酒人的呓语。早晨喝下的小米稀饭、几天前的一场滂沱大雨、一下子蹿出多高的小麦,都是谈话的资料;有时也说女人,粗话像标点符号夹杂其中,嘿嘿地笑着。
那些穿着那种粗布的黑棉袄或披着狗皮大衣的老人们则喜欢悠闲地晒着太阳、打着瞌睡。空气中飘着柴垛从草地上或是树林里带来的芬芳,夹杂着淡淡的苦涩。阳光在他们的额头上层层铺展,似乎连他们脸上的皱纹里都积满了历史金黄的飞屑,一眨眼就会舞动飞散。他们的谈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个中心。有时候,他们看上去似乎睡着了,然而有些轻微的动作,他们就会倏然惊醒,继续他们的谈话或是手上的事情,让人想到他们可能压根儿就没有睡着。
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草垛是一处无比温馨的乐园,尤其是寒假时分,孩子们在这里晒太阳、爬滚、追逃、捉迷藏、弹麻雀……玩得不亦乐乎。有时比试着爬上草垛,或是站在草垛上意气风发地眺望远方;或是卧躺在草垛上仰望天上多彩的流云,注视鸽子与麻雀的飞翔;或是在草垛旁自由地欢笑,尽情地放声歌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歌声响彻诸天,在原野久久飘荡。下雪时,孩子们在草垛脚下堆雪人,打雪仗,给冬日宁静的乡村平添了一份童话色彩。
除去草垛前聚集的人儿,草垛也是鸟儿们的最爱,因为在那里它们会找到残留下来的小麦或是谷物,尤其是寒冬时节,暖暖的草垛会给它们提供一份庇护。草垛也是鸡鸭猫狗撒欢的地方,比如谁家的芦花鸡丢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可是不曾想,半个多月过去了,芦花鸡带着一群小鸡从草垛里钻了出来,耀武扬威地回家了,让主人收获一份意外的惊喜。
草垛的味道,是家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更是故园的味道。无论你走到哪里,那种味道都会让你难以忘记,都会让你滋生回家的梦想,那些远逝的故事又会重新出现在眼前,勾起你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怀念与回想。总之,拥有关于草垛的记忆,就会获得一种无限的甜美和满足,就会获得一种无上的感动与温馨,就会获得一份力量、一份安宁。它会让我们生命的最初冲动以及与它连在一起的各种图像、意象、细节都生气勃勃。
闲置的农具
农具是乡里人家家必备的寻常之物,也是乡里人最忠实的陪伴。虽然我与农具接触不多,但是我却深深地知道并理解父辈们对它们的感情。农具就是他们赖以生存和传延香火的根本,有了它们,才有了五谷的丰登,才有了踏踏实实的生活,才有了日子的温暖与甜蜜。
农具是先人伟大的创造,因为它们的出现,人们逐渐开始进入了农耕社会,从石器到木制农具,再到铁制农具,那是一个绵延不绝的传承。在几千年的时光中,农具一直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并因此形成了诸多的种类,如木制的推板、木锨、连枷,如石制的碌碡、磨刀石、石碾,如铁制的镰刀、锄头、犁铧、耙等等,它们让人与土地的关系更加牢固,更加情深意浓。
农具的种类很多,各有妙用,有的是犁地用的,有的是除草用的,有的是收割用的,有的是脱粒用的,有的是辅助用的。犁铧是耕地用的代表农具,由木制的犁体和装在犁身前下方的铧等构成。犁铧是家中较为大宗的农具,也是父亲的专用农具。犁地不仅是一项体力活,也是一项是技术活,犁深了会翻出生土,犁浅了禾苗扎根不深,所以犁地时的深浅一定要适中。每次父亲犁地时,只见他一会儿压着犁,一会儿又提着犁,随时调整,不断变化。
镰刀是收割用的代表农具,由弯状刀片和木把构成。那个时候,没有收割机,所有的农活都是用一把镰刀,割麦子、大豆、稻谷等,都少不了镰刀的身影。所以,镰刀的锋利与否至关重要。一把锋利的镰刀能起到节省不少时间的作用,就像俗话所说的“磨刀不误砍柴工”。每当农忙的时候,父亲就会早早地起来磨镰刀。大大小小几把镰刀一字排开,像列队在大地上等待检阅的士兵。当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下地了,只留下几把锃亮的镰刀在晨光下熠熠发光。
锄头是间苗、除草用的工具,由长木柄和铁锄板子组成。锄头是我印象最深的农具,对它的认识最早来自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悯农》诗。后来,经常见父母亲在黎明时分就扛着锄头去地里,民间流行着所谓的“三铲三蹚”说法,即每铲一遍还要蹚一遍,在这个过程中,锄头已被打磨得镜面一样光亮了。再大一些后,我也能肩扛着锄头帮父母亲分担一些农活了,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与苦涩。
脱粒用的农具是碌碡,一般是用巨大的青石凿成的,表面十分光滑,是打麦场上的主角。每当农忙的时候,只见碌碡在打麦场上滚动,秸秆都发出了毕毕剥剥的响声,只见那一粒又一粒的粮食从秸秆上脱离而出,然后进入农人的粮仓,进到农人的餐桌上、饭碗里,最后进到农人的肚子里。有了脱粒机后,碌碡就渐渐被淘汰了,并退出了农耕的舞台。后来,失去了脱粒功能的碌碡被移到了农家门口或者村边人们聚集的地方,当坐榻、当餐桌,继续发挥着作用。
辅助用的农具说是辅助用的,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磨刀石、竹筐、扁担、耙子、簸箕、草帽,等等。耙不仅能够将翻耕过来的大土块捣碎弄平,而且能够将土里的麦茬或稻茬子勾出来。木锨是在麦子或谷物脱粒后,除去叶子灰尘时所用,一般在侧风向采用扬撒方式,使灰尘、碎叶脉等杂物随风飘走。草帽是用麦秆编织而成的,虽然只是一顶小小的帽子,却能阻挡夏阳的如火的炙烤,防止中暑。
在我的印象中,家家户户对农具都是宠爱有加,好多的家里都有一间专门放置农具的屋子。农具也会分门别类地存放,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挂在墙上,一切都是那样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父亲他们在闲暇时,就会侍弄那些农具,该清洗的清洗,该修补的修补,该擦油的擦油,把一些铁器农具打磨得干干净净。那神情是无比的专注,无比的神圣,就像是士兵在面对手中的枪,医生在面对手术刀一样。
伴随机械化的推进,曾经和农人生活密不可分的农具逐渐退出舞台,躲进了乡村记忆的深处。虽然那些忙碌的农具闲置在岁月的一隅,可是对于我的父辈乃至对于我来说,这辈子都无法将它们忘记。它们像久远的亲切的琐碎的乡间事物,和那片遥远土地上的村庄、曾经抛洒的汗珠一起,共同构筑了思念和精神的家园。
乡村影事
在那个文化活动匮乏的年代,看一场电影是一件无比愉悦的事情。记得儿时最快乐的事,除了过春节,莫过于看电影了。那时的农村,看的都是露天电影。它带来的感官上以及精神上的愉悦是其他娱乐活动难以匹敌的。如今,却被岁月的烟尘所掩埋。
露天电影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字眼,也是一个蕴含着美好回忆的字眼。那时村部会定期放映电影,而谁家有红白喜事,或是有子女考上大学、当兵参军的,也会放上一两场电影,让全村的人一起高兴乐呵。天为顶,树为院,白幕布一拉,村前的打麦场就成了我们最美妙、最神往的电影院了。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音响,文化娱乐活动极为贫乏的年代,有电影看实在是值得兴奋的事。每一次都像是过年一样兴奋、热闹、舒爽!
记得那时,每当放映组在村口露出一点影子的时候,最先见到他们的孩子就会雀跃着在村里奔走相告。要不了多久,村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会知道今晚有电影看了,而且这消息还会迅速地扩散到村外尽可能远的地方。兴奋极了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聚拢到打麦场,饶有兴趣地看放映员打桩、扯幕、摆放放映机。喇叭里也播放一些高亢的流行音乐,如《牡丹之歌》《大海呀,故乡》……在嘹亮的歌声里,在地里劳作的人们,心都像长了翅膀,快乐的,轻飘飘的。
当炊烟袅袅时,孩子们便跑回家,胡乱扒上几口饭,然后搬起小凳子,一溜烟向放映场奔去。不一会儿,麦场上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快乐地跑着、跳着、叫着、疯着。天擦黑的时候,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搬着椅子,夹着凳子,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地汇合到打麦场。人们在银幕前一个挨一个地摆下椅子、凳子,最前面小孩子们的小凳子早已一个靠一个地放好。
闻讯远道骑车而来的人,将自行车架在打麦场外围,坐在自行车架上,也有一些年轻人索性爬上树杈。孩子们在麦场四周乱串,兴奋地高叫。相邻而坐的大人们大声地互相问候,传播着家长里短,麦场上充满着欢乐喜庆的气氛。世界一下子就热闹了,人与人之间就有了一种温暖而又隐秘的关联。那些坐在小板凳上、椅子上,或者席地而坐、爬到树顶,分散各处的人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和谐的秩序。
当一束强烈的光越过黑压压的头顶直射银幕时,孩子们迅速停止了撒欢,都赶快回到自己的座位,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画面一开始有些歪歪扭扭的,但经过放映员一番调试,电影就正式开始了。麦场上也安静了下来。有的来迟了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干脆就在银幕的背面席地而坐,却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伴着放映机轻微的沙沙声,电影中响亮的人物对白透过空旷的村野飘向远方。
当一个大大的“完”字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已夜半更深。累极了的孩子终究抵挡不住困倦,早已趴在大人的肩头进入了沉沉的睡眠。人们搬着椅子,夹着凳子,抱着孩子,借着淡淡的星光,沿着乡间弯曲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在一阵短暂的躁动后,乡村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宁静。
可以说,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代,电影是人们为数不多的精神食粮之一。它不仅满足了人们的视觉盛宴,让人们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而且是一个结交朋友的舞台。在电影放映之前,这一攒,那一撮,谈得热火朝天,尤其是年轻人,要不一会儿就会熟识起来。对于处于恋爱中的年轻人来说,露天电影就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看电影倒变成次要的了。在电影场的僻静处或是稍远处,经常会看到一些成双成对的身影,遇到认识人,常常会发出起哄的笑声。可以说,在那个年代,露天电影成就无数的美好姻缘。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电视进入了千家万户,于是,乡村的夜晚变得安静了,是那种空无一人的安静;只看见灯光这里亮、那里亮,家家都关着门看电视、看影碟,露天电影那一种别致的文化传播风格也就随之远去了。可是诸如《刘胡兰》《芦笙恋歌》《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等经典影片却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让我回味无穷。
后来有一次出差,竟然发现在放映露天电影,于是一种久违的温馨与感动不禁油然而生,便禁不住地停下来了脚步。那些远逝的情感与场景让我萌生了一种身处家乡故园的感觉,勾起我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怀念与回想。每次回想起露天电影,我都会获得一种无限的甜美和满足,都会获得一种无上的幸福与祥和,都会获得一份力量、一份安宁。
远去的货郎鼓
货郎是一种古老的职业,在宋代人的风俗画里,他们是画中的主角,在现代人的小说中,他们也是常常出现的形象。对于我来说,货郎则是一段永远珍藏的记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都曾出现过肩荷杂货挑子或是推着平板车的货郎,老远的,拨浪鼓一摇,乡亲们就知道货郎来了。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货郎从不摇鼓,只吹一种泥做的哨子,那哨声令我百听不厌。
故乡货郎的泥哨子,又叫作“泥响儿”,选用黝黑的黏土揉捏后烧制而成,三角形的,个儿也不大,倒有些像菱角,有两个或者三个眼儿,上面用白颜色打底,红黄绿点缀成荷花图案,从背面看像一个卧在地上肚子鼓鼓的青蛙。泥哨的构造类似于埙,但吹出来的声音,不似埙那样的苍凉而幽远,它的声音清脆而柔和,像鸟鸣一样悦耳动听。货郎一手推着车,另一手捏着泥哨,鼓起腮帮子有节奏地吹着,哨声单调却韵味悠长,随风传开,持久不散,用泥哨子代替口干舌燥的吆喝,效果很好,又更加的乡味十足。
小时候,农村有许多光临村庄的生意人,如卖肉的、收购牲畜皮毛的,等等。最让人关心的是有没有货郎的摇鼓声或是哨声。通常,期待总是不会太遥远,一天中会有个把货郎经过。货郎的生意很小,小到可以挑在肩上。三尺长的扁担一头一个箩筐,前面的箩筐里摆放着针头线脑、饼干、糖果、香烟和火柴之类的东西;而后面的是只空筐,但是它却装着货郎的精明。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花钱买东西,货郎就让人们从家中拿破烂和他交换,换来的破烂便放在后面的空筐里。通常货郎对女人剪掉的辫子或者废旧的锅碗瓢盆感兴趣,往往抱去一堆破烂,换来的不过是几颗糖或一两只气球。不过,乡亲都不在乎这些,认为有些东西扔掉也是扔掉,能够使孩子快乐,就足够了。
吹着泥哨子的货郎,走在村子里,不一会儿就围上来好些人。人们连忙从墙缝中抠出几卷灰白或枯细的发丝,换回一点针头线脑;或从床下旮旯里找出一只烂得不能再穿的鞋子,换回几颗纽扣;或从鸡窝里掏出还带着体温的鸡蛋,换回几根红红绿绿的毛线扎在已出落大方的闺女的头上,或换回几颗糖豆塞进扯着爹娘衣角嗷嗷哭叫的孩子的嘴里。对于小孩子来说,货郎的挑子像一个美丽而生动的童话世界。它曾诱惑着我,掏空我口袋里有限的压岁钱,也使我早早学会捡垃圾堆里的铁丝头、废塑料等,从货郎的挑子里换回几颗彩色的玻璃球、一只上过漆的铅笔盒或是一本印刷粗糙的田字格。即使没钱买了,没东西换了,货郎一来,我们也会围着看半天。
对于生活在闭塞乡野的农民来说,货郎是远方的客人,从货郎身上能够嗅到外乡的气息。一般农民不会轻易错过和货郎交谈的机会,大伙儿放下手中的活计,围在他的周围,或仰头询长问短,或俯身挑着自己心仪的物品。货郎乐呵呵地在一旁介绍着、谈论着,将其耳闻目睹的见闻统统说出来。每逢这种时候,即便没有生意,他也不会在意,因为他明白,出门在外,求的就是个和气,生意有人围着,心里踏实。等到大家都买好了,问得差不多了,货郎就像一阵风似的,在平地“呼”地打个旋,不知又飘向哪里去了。
岁月流逝,货郎的哨声像飒飒秋风,吹走了那个家无余粮、为填饱肚子奔跑的朴素岁月。特别是随着杂货店的兴起,货郎的身影就渐渐消失了。在没有货郎的日子,心情总是有些失落和惆怅。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也一天一天大了,我也知道货郎已经凋谢成为一道遥远的风景,但是心中所有关于货郎的记忆却愈加清晰。有时候,竟在心里怀念那清脆而柔和的泥哨子的声音。我曾自己找来一些黏土,打算自己做一个泥哨子,由于实在手拙,到底做不出来,只好罢了,这个声音只能留在童年美好的记忆中了。
货郎是岁月深处的一个象征,忧伤而惆怅,温馨而感人。对于我来说,它没有走远,也没有变形,它只是暂时封存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呼之即出,翩然降临,它像一部安徒生的童话慰藉着我的心灵,是一份温馨、一种诗意、一种高度。
磨剪子来——抢菜刀
村子里藏着许许多多有手艺、有绝活的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村子里繁衍生息,有的是以店铺的形式存在的,更多的是走街串巷的艺人,他们不辞劳苦地在村子里穿梭,那些忽高忽低的吆喝声,从清晨到傍晚,夏季最集中,惊醒许多人的梦。
“磨剪子来——抢菜刀”的师傅是经常光顾乡村的手艺人,他们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远处就能听到那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在他们的阵阵吆喝声中,东家的奶奶、大娘,西邻的婶子、嫂子,南院的大爷、二叔等等,都如同接到命令一般,纷纷从家里聚集而来。这时候,年迈的奶奶就会从针线篓里翻出几把半新不旧的剪刀,妇女们则拿出钝菜刀,大爷、叔叔们则会拿出劈柴的斧头等等,大家把需要打磨的家什都搬了出来。
“磨剪子来——抢菜刀”师傅的工具也是非常简单:一个长条凳子、一块厚厚的磨刀石、一个小水桶、一副砂轮、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砂纸、水刷等小工具。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只见师傅劈腿便骑在了木凳上,然后用手捏着菜刀或是剪刀的柄,在砂轮上淋点水,就开始磨起来,并不时用手指在刀刃上轻试锋口。随着砂轮的传动,曾经锈迹斑斑的剪刀或是菜刀会逐渐变得锃亮起来,就像是变魔术一般,常常引得围观者发出啧啧赞叹声。
作为一名磨刀匠,经验是非常重要的,首先要懂得区分剪刀和其他刀具的种类和用途。比如剪子有宽剪、窄剪、圆头剪、尖头剪等多种,种类不同,打磨的侧重点也会有所不同。再比如刀,有切菜刀、剔骨刀、裁纸刀等等,磨的时候要先看刀口,钢是软还是硬,硬的要用砂轮打,软的用抢刀抢,然后再用磨刀石磨。此外,有经验的磨刀匠还要懂得怎么开磨,既要磨得光亮,又要锋利。
所以,无论是磨剪子还是抢菜刀都是有讲究的,看似简单,实则是一项技术活。比如一把磨得好的刀,刀口是一条直线,刀口上面有一条黑线。否则刀不仅磨不光亮,而且还不锋利。相比较而言,磨剪刀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因为剪刀有四个刀面,磨的时候要注意上下左右的均匀,否则会导致刀面不合拢,使用起来不得力。剪刀磨好后,还要把剪刀的铆钉敲紧,然后用废布条来试剪一下,看看是否锋利。对于经验丰富的磨刀匠来说,看一眼就可以断定刀是不是磨到了火候。
在我的记忆里,经常光顾村子的是一位姓张的大爷,活非常的好,每次他来,身边都围满了人。每一次,无论活多活少,他都会胸有成竹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磨起来,那动作像是极富节奏的律诗。“磨剪子来——抢菜刀”是一项技术活,也是一项体力活,每次磨完之后,张大爷的额头上已是汗水津津。每当他把磨好的剪子与菜刀交还主人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笑意。或许对他来说,让每一把生锈的剪刀或是菜刀重新变得锋利起来,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光阴就在磨刀匠“呜哧呜哧”的磨刀声中,年复一年,不知不觉过去了。磨刀匠张大爷也慢慢老了,那悠长的带着方言的吆喝声,也渐渐地远去了。再后来,随着生活的日新月异,菜刀、剪刀也很少有人再去磨了,钝了、锈了,就换把新的。“磨剪子来——抢菜刀”这个一度极其平常却又与人们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行当,也随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并最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为逝水流年里的一个带有美好回忆的符号。
时光如水,“磨剪子来——抢菜刀”这个曾经让我痴迷的声音远去了,可是于我来说,却是永久封存的记忆。每当想起时,眼前会浮现磨刀匠的身影,耳边会响起刘欢的《磨刀老头》:“……不管生活变化怎么多,你的剪子菜刀还得磨,别看我已经有六十多,我还必须每天去吆吆喝,磨剪子来抢菜刀……”
甜蜜的杂货店
杂货店是乡村一道独特的存在,虽然规模不大,日常的油盐酱醋和生活必需品却都能买到,堪称是“百货公司”,每天光临杂货店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对于孩子们来说,杂货店是甜蜜的,因为那里面有让他们眼馋不已的零食。在那个特别贫乏的童年时代,那些零食充溢着甜蜜温馨的回忆,能让我们咂出生活的香甜。
记得,村子里的杂货店有四五家,每家杂货店的商品也都差不多。我最常去的是离家不远的一家杂货店,店主是上了年纪的腿有些跛的张大爷。张大爷为人非常热情,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门口和别人聊天,所以在他的杂货店门前能听到许多来自外面的消息,让我小小的心灵充满了无穷的幻想。那时候的好多东西都是散装的,如酱油、白糖、饼干等等,每次去买的时候,张大爷的秤都高高的,有时候还会多给一块糖之类的,让我为之兴奋不已。
当时吸引我的零食有很多种,如酸梅粉、无花果丝、跳跳糖、唐僧肉、鱼皮花生等零食。酸梅粉是最有吸引力的一种小零食,火柴盒大小的袋子里装着白色的粉末。打开塑料袋,先找出那个小小的勺子,然后一勺一勺地往嘴里舀,一放进嘴里就化开了,酸酸甜甜的滋味立刻从舌尖萦绕开来,刺激到小小的味蕾,那种美好的感觉现在想想还会流口水。有的小伙伴心急,撕开包装袋、拿出小勺子后,一下子就把酸梅粉倒进嘴里,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结果就只能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小伙伴一勺一勺地吃,一边偷偷地咽口水。
对孩子们来说,吃酸梅粉是一种最快乐的享受。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吃,尤其是那连舌根都打颤的酸味,更是让人欲罢不能。每天放学的时候,小伙伴们就背起书包飞快地跑向小卖铺,拿出好不容易讨来的零花钱,买上一包或是两包酸梅粉。印象当中,谁若是一次能买上五包的酸梅粉,绝对会让大家另眼相看的。酸梅粉吸引人的不仅仅是味蕾的刺激,还有那一把把形态各异的小勺子。酸梅粉小勺的造型非常多,有各种各样兵器造型的,有历史人物造型的,有猫狗等小动物造型的,最多的是卡通动画造型,每一款都爱不释手。
除去酸梅粉,鱼皮花生和水果罐头也是很有吸引力的。鱼皮花生,我一直不明白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其实只是用兑了香料的面粉,裹了花生米炸熟,不过,味道是着实不错的,香香脆脆,嚼在嘴里嘎嘣作响。那时,几毛钱一小袋的鱼皮花生对我们来说是相当珍贵的,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要一粒一粒地慢慢享用,还要跟小伙伴一起,你一粒我一粒地分享,一袋鱼皮花生,能带给我们一个下午的幸福。
水果罐头也是我们永远向往的零食,可是不是随时都能吃到的,亲戚来往时,会带几瓶水果罐头互相赠送,家里的老人是舍不得吃的,大多成了我们腹中之物。有蜜橘、黄桃、苹果、山楂等,那清甜的滋味,对我们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还有就是,在我生病的时候,发烧了,上火了,不肯吃饭了,大人就会去杂货店买一瓶水果罐头,给我清火开胃,那清清凉凉的罐头汁水,滋润着我焦渴的喉咙,一瓶水果罐头下肚,原本躺在床上叽叽歪歪的小人儿,立马便精神抖擞起来了。
记得村里还有一家兼卖熟食的杂货店,品种也比较单一,无非是与猪有关的猪头肉、猪蹄子以及猪肝、猪肺、猪大肠等杂碎。可是那个是平时很难吃到的,只有家里来客人了,母亲才会让我去买上一些猪头肉之类的熟食。每次去的路上,我总会充满了幸福的想象,我会想起猪头肉在锅里弥漫出的那股诱人的香味。到了杂货店,掌柜的都会切下来一小块肉塞进我的嘴里,先让我解解馋。
乡村的杂货店虽小,却有着浓厚的人情味,由于顾客都是熟门熟户的乡里乡亲,老板和顾客之间的感情,来得特别熟稔、深厚、朴实。有些时候带的钱不够了,还可以赊账,大家有商有量,那是在超市里购物感受不到的愉快和温情。后来随着生活的日新月异,那些杂货店或旧貌换新颜,或面目全非,或不复存在。虽然货品的种类愈加齐全了,可是那份浓浓的人情味却消失了。因为此,那曾经的杂货店一直矗立在我的脑海里,那些过往的细节依然清晰如昨,依然无比生动。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儿时杂货店的零食品种比较单一,但依然甜蜜了我们当时的小日子。那些零食让我们记住的,不仅仅只是味道,更多的则是一些成长的印痕。掀开记忆的一角,童年的记忆如金子般灿然显现,似乎那些可口的美味重又席卷而来……
远去的裁缝铺子
衣食住行是人们最基本的生活需要,穿衣排在第一位,可见其重要性。于是,在那个少食缺穿的年代,裁缝铺子就应运而生了。即使这样,一年到头也不经常做衣裳,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会带着我们去裁缝铺子做几件像样的衣服,那可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村子里的裁缝铺子都是家庭作坊式的,多是在沿路的地方打开一个门脸。记得第一次去时,我很好奇,眼睛四处瞅。铺子不大,一进门是一块又长又宽的木案板,高度与裁缝师傅的腹部齐高,案板上面摆放着剪刀、熨斗、尺子和画线用的粉笔等工具,同时摆放着半成品衣服、碎布头子以及别人送来的整整齐齐的布料。由于长时间的摩擦,木案板变得十分光滑,像是一件老旧的古董一样。
木案板的一旁是一台缝纫机,在那个年代,缝纫机可是稀罕物,和自行车、手表并称为“三大件”。母亲进屋之后就将布料放到案板上,在和裁缝师傅进行了简短的交流后,师傅就拿着尺子在我的身上量了起来,一边量,一边指挥我配合:“站直了,挺胸,昂头。”他那双手在我身上游走时是那样的轻松自如,就像是在弹琴一般,能发出快乐美妙的音符。对我来说,也是无比愉悦的,因为每交叉一次,就预示着我的新衣服又近了一点。
在他量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念叨着:放长一些,放松一些。可是师傅也不回话,一边量,一边在小本子上记。量好之后,才打趣母亲说:“放心吧,至少穿上个三年不显短、不显窄。”母亲这才放心地笑了笑。就这样,在母亲和裁缝的合谋下,我就从来没穿过合身的新衣服。等到合身时,最少已经是两年过去了,新衣也变成了旧衣,也难怪母亲常念叨“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从裁缝铺子回来后,就是漫长而焦急的等待了。没过两天,就会问母亲,衣服做好了吗?母亲总是笑着说,急什么!每次路过裁缝铺子的时候,我总会朝里面看了又看,想进去询问一番,但是又没有胆量。
每一次路过,裁缝师傅都是忙碌的,或是在给人量衣服,或是在裁剪布料,或是在缝纫机旁做衣服,尤其是缝纫机工作的“嗒嗒嗒”的声音,是那么的美妙,堪如天籁。有一天,无意中路过时,裁缝师傅突然叫住了我,说衣服做好了,让我拿回去。当时我高兴坏了,拿着衣服连蹦带跳地回家了。回到家里,赶紧试穿。穿上新衣服之后,真有一种站直了、挺胸、昂头的感觉,好像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除去新做衣服,有时候一些需要缝缝补补的衣物也会拿去裁缝铺子。对此,裁缝师傅也是来者不拒,在缝纫机上来回两下就可以了。记得,当时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台缝纫机。后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一台缝纫机,成为主妇们缝补日子的工具。在我的印象中,每当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她的脸上就会绽开幸福的微笑。她双脚踩在脚踏板上准备好,手轻轻地拨动一下机头上的轮子,脚就开始前一下后一下地蹬踏板,动作十分娴熟,挥洒自如。
时光流逝,世事变更,人们很少再去裁缝铺子做衣服,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款式新颖的成衣了。最后,裁缝铺子彻底退出了乡村的舞台,和裁缝师傅一起成为历史。裁缝铺子虽然消失了,却给人留下了一份挥之不去的记忆。那份记忆,犹如一壶陈年的老酒,让人沉醉,让人经久不忘。
玩具箱里的光阴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那时候物质相对匮乏,买不起金贵的玩具,可是孩子在游戏中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却从没有缺少过,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玩具箱子,都能捧出一大堆的宝贝来。虽然它们都没有靓丽的外衣,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的简陋,但正是因为有了它们的陪伴,我们才度过了幸福开心的童年,并且像野地里的小树粗粗壮壮、结结实实地成长起来了。那些带给我快乐的儿时玩具让我在岁月的流逝中魂牵梦萦,并且每每回想起来,便弹射出绚烂的光芒。
那时候,孩子所拥有的玩具是亘古不变的老几样:毽子、跳绳、石头子、琉蛋、陀螺、弹弓等等,除了琉蛋需要花几分钱或者用废品从货郎那儿置换来,其余的都是不用花钱的。它们虽然制作都很简易,不像现在的玩具,大多有鲜艳的色彩、优美的造型、灵巧的结构,有的甚至还能发出美妙的乐声,但对我们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让我们玩得十分开心。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那旧布书包里不单单有新奇的知识,还藏着一个快乐的童年,各式玩具都安身其间。对于我来说,它更像一个百宝箱。课间十分钟是它们展露才华的时刻,踢毽子、跳皮筋、丢沙包是女孩子玩的游戏,男孩子们多是推铁环、抽陀螺、打蜡子、弹琉蛋等,年年岁岁,乐此不疲。
弹琉蛋是男孩子的玩具,很便宜,玩之前要争先,不过不是像女孩子用手心手背决定,而是以一条线为基准,大家站一米线开外向线弹琉蛋,谁的琉蛋最靠近那条线谁便第一个出场。大致有两种玩法,一种是进洞,一种是击球,小小的玻璃珠子,在我们的手下似乎有了生命。摔方宝也是常玩的游戏,用废旧的烟纸叠成鼓鼓的四角形,或是三角形。一个人的方宝放在地上,另一个人用自己的方宝去摔,如果摔得地上的方宝翻转了过来,就算赢了,地上的方宝归赢家所有。这种游戏非常受男孩子的追捧,玩得上瘾者竟然连饭都顾不上吃,走在村巷里,随处可见两三个小孩子在噼里啪啦地摔方宝,因为太过用力,他们常常累得满头大汗,记得我的口袋里经常装满了赢来的五颜六色的方宝。
推铁环也是当年流行的玩法,器具很简单,一只铁环,一只铁钩子而已。不过,玩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这是说玩得自如,进入佳境。一般玩法并不复杂,把铁环往地上一抛,在铁环滚动时,不失时机地用铁钩子卡住铁环,防止跑偏或是跌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铁环与书包一样重要,书包放在课桌上,铁环就在课桌之下。上学来回的路上,课间活动的十分钟里,晚上放学之后,都是玩推铁环的时候。记得小时候玩推铁环,经常是几个小伙伴一起,在街巷里并肩急驰,就像一场小型比赛一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那感觉棒极了。
打陀螺也是一项颇受男孩子喜欢的游戏,陀螺的制作稍微复杂些,材料要用棍样粗的木头,用刀子削成上圆底尖的圆锥形。这还不算,还要在尖底挖一个小洞,嵌进去一粒钢珠。那时候钢珠特难找,于是,经常看见小孩们到修车铺里去转悠,谁要是发现一颗钢珠子,会兴奋好久。陀螺做好了,鞭子就很容易了。打陀螺需要技巧,怎么样才能让那个底部尖尖的木头疙瘩乖乖地在地上飞速旋转,我花费了好长时间才算掌握了基本要领,手拿鞭子把陀螺一圈一圈绕起来,然后把缠好的陀螺放在地下,右手轻轻一扬,陀螺就飞离布条的缠绕,旋转起来。这时候要赶紧用鞭子一抽,这样陀螺便会旋转不止了,可是要想打得熟和得心应手则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最简易的自制玩具是打蜡子和“摔炮”,打蜡子只要找一根拃把长略粗点的树枝,木质可不论,坚硬者为佳,像洋槐就是不错的选择,两端削成锥形,放在地上,两头自然翘起,然后,在截取尺余长的可手细木棍,做“敲棍”,一副玩具就这样大功告成了。时至今日,我都没想明白其名何来。此玩具,多人玩才有趣。玩的时候,置蜡子于地,用敲棍择其一端敲起,待其腾空的一瞬,挥起敲棍击打,令其向更远处飞行,若击不着,算你失败,以击远者为胜。
“摔炮”是一种玩泥巴的游戏,作为土生土长的孩子,始终离不开泥土。所以,信手拈来的土块、泥巴就是我们的玩具。常常约三两个伙伴来到池塘边,挖一些稀泥,掺一些土,揉来揉去,摔来摔去,就把这块泥巴摔熟了,然后做成窝头状,皮薄、空大,做好了,先吹一口气,铆足了劲往平地上一摔,会听到“砰”的一声,底儿炸了一个洞。洞越大越高兴,对方要按照洞的大小拿自己的泥巴补上,赢得泥巴越多越高兴。谁的炮要是没响,是要受到嘲笑的。飞溅的泥巴会弄得满头满脸都是,一边笑着,一边用脏手抹一把脸上的泥巴,又开始做下一个“炮”了,同时还比赛看谁摔得响。
时光荏苒,童年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就消逝了,可是那些美好的往事,就这样沉淀在岁月的回忆里。鲁迅先生曾说过“玩具是儿童的天使”,那些遗落在时光里的玩具,让我在一路风尘奔向未来的蹒跚步履中,蓦然回首的刹那,都有暗香浮动、温馨弥漫,它们也让我深深懂得了岁月是一种温存,会在你我的心中永驻。
老行当里的童年
在旧时的乡村,有许多与孩子有关的老行当,如捏面人、爆米花、吹糖人、糖贴塑等等,它们是童年难以泯灭的美好记忆。无论那些艺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小孩子的目光,受到小孩子的喜爱。在那个资源较为匮乏的朴素岁月中,那些老行当的存在使我们的童年有了一种甜蜜的温馨。
糖贴塑是将糖熬制成糖稀,趁热时用小勺在大理石板上浇、洒、勾勒成图案,再用按、点、划等手法,做成各式各样的图形,用竹棍做柄,冷却后,持小铲子铲下即可。糖贴塑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但糖稀的配料和熬制的火候要掌握好。熟练的艺人挥洒自如,转眼之间一幅图画就勾勒成了。这项工艺慢不得,慢了糖稀冷却就做不成了。糖贴塑的图形一般都采用写意的手法,不在形似而在传神,精妙处有画龙点睛之笔,使整个贴塑画栩栩如生。那生动传神的造型让人爱不释手,因其不仅可以作为引逗孩子的玩具,可以观赏,而且还可食用,所以备受孩子们的喜爱与欢迎。
吹糖人则是一种比糖贴塑更为奇特有趣的民间手艺,艺人能用嘴吹出各式各样的小人或是小动物来,比糖贴塑还要鲜活生动,从而也就更能吸引小孩子的目光。吹糖人艺人走村串巷多是敲着小铜锣,“当当”的锣声便是招揽孩子们的法宝。于是,锣声一响,孩童们便从家跑出来围着吹糖人艺人指指点点。这时候,小孩子会吵着向大人讨要几个钢镚儿,或在屋里找些废旧的塑料、牙膏皮,去向师傅买上或换上一个糖人。
吹糖人的师傅面前摆着一只旧木箱,里面燃着木屑的铁炉上放着熬糖稀的铁锅,锅里的糖稀是温热的。只见师傅抽出一根麦秸秆,用一头挑起一团糖稀,另一头放入口中,边吹气边用手拉,渐大渐成形,只片刻的功夫,一个个亦静亦动、妙不可言的糖人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了,引得我们这些小孩们小嘴“啾啾”作响。由于糖人冷却后易碎,且见潮湿容易化掉,所以很难长期保存,但每次我都会小心翼翼地保存一段时间,直到实在不行了,才依依不舍地吃下去,那甜甜的味道都会让我回味很久。
此外,棉花糖也让我们感觉非常的神奇。师傅一边使劲转动手柄,一边用小勺或纸叉铲入一点糖粒,放在砂轮的孔洞里,随着轮子的快速旋转,糖粒慢慢被磨碎,粒与粒之间形成了黏丝,美丽的棉花就从铁丝网窜出来,师傅这时把一支细细的木签放进正在搅拌的砂轮上头,小心翼翼地旋转木签,让糖丝均匀地裹成一朵大小相宜的棉花,仿佛在编织一个梦,又有点像江湖玩魔术把式,围观的人多而杂,最多的是和我一样一直仰着脸、呆呆地望着的小孩子。在看完表演后,捏一毛硬币,换得一支雪白芳香的棉花糖出来。
不同性格的孩子,吃棉花糖的方法也不同,有的大口大口啃,有的轻轻抓一把放在嘴里,也有的抓下糖之后,先揉成一颗小糖球再吃。顽皮的男孩子喜欢先找出糖丝的源头,然后慢慢抽出来掏空吃,女孩则把棉花糖对准空中的太阳,在逆光下眯着眼睛看那晶透的光影,然后伸出舌头舔着糖丝,尽情地享受那份独有的香甜。我则喜欢从棉花糖的最下面吃起来,因为那样不至于把棉花破坏,这么美的棉花糖,多保留一刻也是好的。
让人期待的还有炸米花,当穿着黑色破袄、挑着宝葫芦一般黑黑的机器的师傅走进村子的时候,都用不着他亲自吆喝,只要一停在村头的大树下,架风箱、生火……首先瞥见的孩子便会满村满寨地狂喊:“炸米花了,炸米花了!”家家户户的孩子仿佛得到统一号令般,自己动手,急急地到米缸抓米了,全然不顾随后而来的母亲的责骂。孩子们大大咧咧地将米袋随手一摆,算是排个队儿。只见炸炒米的老人将米装进黑葫芦,紧扇慢扇的,旺旺的炭火燃烧起来,就这么摇着摇着,而孩子们在炉旁蹦蹦跳跳。
不知哪个眼尖的孩子喊了声——“要炸了!”的确,那老人已将“黑葫芦”取下,将头套进一个米袋子,准备踩阀门了,女孩子捂着耳朵逃得远远的,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男孩大多一边退着,一边逞能似的死死盯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嘭——”一声巨响过后,巨大的炒米香气散开了,所有孩子掀动鼻翼,贪婪地呼吸着。由此,孩子们期待中的幸福感如期而至,也被点燃、引爆、弥散开……
随着时光的流逝和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那些童年里的老行当已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现如今,只有在庙会活动中还能时不时地见到捏面人、糖贴塑、吹糖人的师傅。每每此时,那儿时的美好回忆便如春潮一样涨满我的心扉,慰藉着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