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狂”论教育
面向新时代，大学教育是“破产”还是“重塑”
一、大学教育已远远不适应时代的需要
面对全球化和网络化的世界，我们在讨论教育的时候，一定先要问一个问题：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只有知道未来对人才的需求，才有方向，才能做好教育。形象地说，未来之人才就像全球化背景下骑在疯牛背上的斗牛士，面临快速变化和动荡不安的环境，还要驾驭一个“狂野暴躁”的事业（见图1—1）。大家知道，斗牛士想在牛背上坚持几秒钟都很不容易，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待得更久？
图1—1 未来人才：不确定环境下的驾驭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分析这个时代的趋势和特征。首先，连接革命已经发生，互联网和物联网使人和世界万物紧密相连，从而会改变很多个人、组织和社会的行为，自然也包括学习的行为。传统上我们惧怕无知，教育的目的是消除无知，故以教知识为主，现在只需要一个芯片，加上可穿戴设备或者智能手机，所需知识就可以全带在身上或通过搜索获得，为什么还要记忆这些知识？现在可以随时随地廉价地获取知识，如果大学还是以教知识为主，这样的大学的意义何在？其次，人和所有东西被一网打尽，社会将形成一种新的生存状态，叫做共生（symbiosis），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运用得好，将会达到共赢的状态，此时人们需要的新的生存能力和策略是什么？再次，一系列颠覆性技术在不断颠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组织和我们的教育，在不少领域，范式革命正在涌动，几乎所有组织都在思考或探索自己的新模式，教育概莫能外；最后，要赢得未来，世界需要一种全球的竞合。在这样的背景下，教育要从过去的消除无知转变到应对新的挑战，这种挑战不仅来自人们面临的问题本身，而且源自我们的生存环境，我将这种环境总结为UACC，即由四个变量构成的未来人类的生存空间：不确定性（uncertainty）、模糊性（ambiguity）、复杂性（complexity）和快变性（changeability）。谁也无法逃脱这四个变量的影响，也就是说，未来大家都生存在UACC这样一个空间里（见图1—2）。我们的教育和未来的人如何在这样的时空中对生存和竞争？应该说，当下教育及其变革对这个问题的回应还不多。
图1—2 UACC：未来人类生存环境的基本特征
为什么现在的大学教育远远不适应时代的需要而又难以产生根本的变革？管理大师德鲁克曾指出：公益事业和非营利组织的结构变革动力大部分不是来自内部，而是来自外部。比如大学发展史上很重要的洪堡大学，其诞生不是由一个教授而是由一名外交官Wilhelm von Humboldt推动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大学的迅速变革也不是缘于内部，而是迫于社会对于大学的不满。现在中国社会迫切需要大学进行变革。中国要成为世界强国，需要大量的世界级人才，教育重任在肩，然而目前的教育质量和对未来需要的适应却深受各界诟病，家长和学生大多不满意，甚至连教育工作者自己也很不满意，更何况还有一系列的颠覆性技术正在颠覆中国大学的生态。然而，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和管理者似乎都被锁在一张无形的网中，难以自拔，大学的变革步履维艰。更有意思的是，这种对教育变革的呼唤不仅发生在中国，就连被我们当作模板、众多家长和学生向往的美式教育也受到质疑，哈佛商学院战略教授Clayton Christensen 2014年曾预测：“未来15年内，一半的美国大学会面临破产的威胁”，他的话让很多人感到震惊。
面对如此严峻的挑战，是行动还是观望？实际上，迫于社会舆论和自身发展的压力，国内各个层面的教育改革方案纷纷出台，但这些方案基本上都是针对琐碎的内部管理问题，很少思考时代对教育的挑战以及我们如何应对挑战。然而，只有认识到教育面临的大挑战，改革才真正有希望。
二、新时代，大学教育目标需要重塑
为了应对这样的挑战，教育要培养出在能疯牛背上长袖善舞的国际玩家（global player）。我们只有深刻理解培养对象，正确认识培养目标，才能让教育变革沿着正确的方向走在可行的道路上。国际玩家必须面对的挑战是什么？由图1—3可知，首先是应对本土文化的影响。例如在中国，本土文化对教育及人才的影响太深刻了。应试教育扼杀了学生的兴趣和创造精神。课堂上学生永远是静默地“学”（记）知识，不愿意挑战老师和已有的知识。受到深层的社会结构，甚至科举制度的根深蒂固的影响，我们擅长通过“相马”而不是“赛马”选人，如果应试教育不能根本改变，学生就会继续成为“考生”，大学也会沦为考证机构。其次是应对外部文化的冲击。他国或他民族的文化、习惯可能冲破国界直接影响我们的生活，如宗教、恐怖组织等。再次是应对多元文化共处。我们必须生存在一个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比如我现在工作的西交利物浦大学（以下简称西浦大学，西浦），学生和老师来自50多个国家，我必须天天面对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的行为特征和文化，面对由不同的教育体系训练出来的人。最后是应对日益国际化的生存环境。即使你蜗居在一个小地方，现在也难以摆脱全球化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要成为一个有竞争力的国际玩家，自然需要具备很多种才能，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跨文化领导力（cross culture leadership）。
图1—3 国际玩家与跨文化领导力
什么是跨文化领导力？至少包括五点：一是跨文化的理解力；二是复杂心态，西点军校曾针对现代社会的挑战，提出了人们需要从当下的心态（current mindset）转变成复杂心态（complexity mindset）；三是创新精神；四是学会和擅长整体思维；五是强大的变革管理能力。不管学什么专业，要闯荡世界，这些方面都是必须加强的。遗憾的是，现在学校缺乏有意识的课内外活动设计，无法帮助学生训练这些素养和能力，这也是教育的严重问题。
适应未来的教育是什么样的？在新时代到底应该如何定位大学的价值？传统的教育因为害怕无知，所以设法教学生尽可能多的知识。现在的技术可以让人们很容易地获得知识，面对知识爆炸和大量涌来的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信息或知识，人们面临的挑战似乎不再是简单的获得知识，而是如何适应UACC环境。有教育专家说，现在人缺乏智力的广度，即知识的面，但我对此并不完全认同。我认为现在很难解决的问题是智力的深度，即认识知识的价值，并能解决实际问题；更难提升的是智力的高度，以使人在此基础上培养自己的造诣，拥有智慧。现在一些“先进”的教育工具也只是把传统教育计算机化，并没有改变教育的实质，可以说现在懂教学的人很多，但懂教育的人很少。我们需要培养具有造诣的人，让未来的人才同时具有知识的广度、深度和高度，并且具备跨文化的领导力，这才是适应未来的教育。
为此，我们要开始做三件事情：反思教育，重塑教学，再定义大学。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既然我可以随时随地廉价地学习，为什么还要花钱来上学？要吸引学生选择学校，学校必须为学生提供增值服务。在世界重塑教育的时代，我们对大学的意义要有独特的认识，即大学不是只教知识的地方，而是帮助学生健康成长的乐园。何为健康成长？学校至少应使学生在以下五个方面取得长足进步：（1）因知识积累在人类发展进程中依然重要，所以需要学习和继承；（2）在知识更新日益加速，新技术源源不断的当下，要帮助学生学会学习；（3）为了立足于共生的未来社会，人与人的合作日益变得非常必需和重要，所以要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学会与别人合作；（4）全球竞合要求有追求的“世界公民”不断拓展自己的国际视野；（5）要立足于世，每个人应该知道自己之于组织和社会的价值，未来我们如果对这个社会没有价值贡献，就基本上没有发展空间。总之，在当今中国的环境下，大学要真正实现育人目标，必须设法帮助学生实现三大改变，即：从孩子到年轻的成人再到“世界公民”的转变，从被动学习到主动学习再到研究导向型学习的调整，从盲目学习到兴趣导向再到关注人生规划的提升。
三、重塑大学的教与学
传统的教育模式是老师教、学生学，现在很多大学基本还是这样。过去是灌输式的，现在很多学校依然是灌输式的；过去我们习惯于把学生比喻成海绵，就是让其吸收或记忆尽可能多的知识，现在学生很容易变成气球，年轻人几乎无所不知，但如果深入地探究就露馅了，过于肤浅和浮躁，没有知识的整合。要想改变这种状态，你会发现课堂在学校学习中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学校需要创造更丰富的学习过程和环境，如项目、团队合作、研究、实习、实践等，才可能培养出具备知识广度、深度、高度和有造诣的人才，才有利于训练他们的跨文化领导力。
另外，教育的另一个探索是跨专业（trans-discipline education）的整合，以拓展学生的知识面。对于“跨专业”这一理念还需进一步阐释，即从跨专业的整合转变到融合。因人类认知能力有限，我们不得不进行学科细分，按专业教学生一些知识，这就是我们最熟悉的专业化教育。其实，按受教育的目的划分，高教至少可分两类：职业化教育，以及全人教育或博雅教育或精英教育。前者以就业为导向。强调专业化教育当然没错，但现代社会的技术更新节奏不断加快，社会形态日益变化，人们面临不断的职业转化和专业调整，让学生具备更强适应性和专业转换能力的教育可能更为重要，因此后者将成为教育的另一种重要选择，该模式不应该过分强调专业化教育。实际上全世界都在探索这个问题，跨专业教育等尝试也层出不穷，但如果面对未来挑战作更进一步思考，我们发现仅有跨专业还远远不够，跨文化领导力的很多方面依然得不到有效训练。也就是说，我们在尝试专业整合的同时，应该探讨如何超越专业进一步培养学生的跨文化领导力（见图1—4）。这里有一个词非常有意思，叫作融合（syntegration）。在西浦，我们基于此理念的具体做法是提倡研究导向型学习（research-led learning &teaching），我们给每个学生提供两次专业调整机会，以实现以兴趣为导向的专业融合，还在探索如何营造课内外结合的学习过程，训练和增强学生的跨文化领导力。
图1—4 从专业到整合再到融合
什么叫研究导向型学习？最根本的是整合线上和校园学习优势，构造超现实的学习环境，以问题和现象为导向，引导学生通过研究进行学习，以激发学生的好奇心，塑造学生的批判思维、创造行为、复杂心态和终身学习能力，这些都比简单的知识学习更重要。有人很好奇，为什么西浦的文科生可以转到理工科专业并有不错的表现？为什么文科生也可以参加美国数学建模比赛？因为我们从不为保证比赛成绩优异而事先进行筛选，学生只要有兴趣统统可以参加，目的是让学生积极寻找机会，学会解决问题、整合知识、面对挑战，从而实现研究导向型学习，在此过程中，学生也爆发出潜能，从一般的孩子变成了不一般的“世界公民”。
四、大学结构需要根本性调整
管理大师德鲁克说过，20世纪已经解决了管理的效率问题，留给21世纪的挑战是如何提升知识工作者和知识组织的效率。大学是典型的知识组织，当前世界上90%的大学依然采用层级式的管理结构，在大学工作的人都深知这种体系的缺陷，但无心或无力跳出来。然而，网络技术特别是连接革命给我们带来了提升知识工作者和知识组织效率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使我们有望摆脱官僚层级结构的桎梏，利用网络化组织释放师生的潜能。与其他大学的党委、董事会、校长、副校长，部、院、系层级结构不同，西浦努力打造一个由学生、学术、信息、行政四个服务中心无缝连接的网络化的支撑平台，所有的学生和老师可以在平台上自由合作和开展学术活动，根本不需要谁去指挥。当然，在这种对大学结构的根本性调整中，必然面临很多冲突和隔阂，至少需要实现三方面的跨越：一是架设东西方文化、育人理念、教育模式和最优实践间的桥梁；二是架设西浦探索与中国制度、文化环境、教育观念间的桥梁；三是架设员工原有的训练和习惯模式与新探索间的桥梁。
另外，要真正形成前面所讲的共生状态，融入社会，贡献社会，大学还需着力构建自己的生态系统，即物理生态、知识生态和社会生态。物理生态在于引导绿色和可持续发展，知识生态在于共享知识、产生新知、传播新知，社会生态在于发挥学校之于社会的价值，以实现学校和经济、社会发展的互动。
最后，在人们对教育质量不满的形势下，有必要再强调一下质量控制体系。尽管教育管理部门和众多学校强调质量评估，不过其重点是在教学环节保证教学过程的严谨，但如果教育理念错了，则教学过程越严谨错得越离谱。对教育质量保证体系的理解应该涵盖育人理念、育人模式、治理结构、管理体系、教学过程、全程评估等诸多方面，而且每个方面都要有完备的支撑系统予以保障，这样才能真正提高教育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