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西学东渐背景下“沙龙”概念的引入
已有的关于沙龙的研究著作,大多从沙龙与女性文化的关系着眼。据考证,沙龙的前身正是以欧洲贵族女性为核心的“文艺宫廷”,在这些小规模的“文艺宫廷”里,一些文人学士充做谈士以资娱乐。后来,当此类谈话活动由宫廷走向私家庭院时,真正的“沙龙”文化开始兴起。17世纪,沙龙最先在巴黎产生,这时候的法国,女性有比较充分的自由,可以和男士在客厅里自由交谈,而当时的英国、西班牙等国家尚不具备这样的宽松风气,沙龙的出现较之法国要晚许多。据欧美学者考证,最早的文学沙龙由德·朗布依埃夫人(Mme.De Rambouillet)创办,其沙龙自1608年开始创立,不少举足轻重的学者都曾出入其中,“1630-1648年是沙龙的最辉煌时期,每逢星期三,朗布耶公馆便成了社会风尚和文化生活的重要活动中心”[3],对后世法国及整个欧洲的沙龙风气产生了深远影响。[4]到了18世纪,沙龙在法国的影响力达到了顶峰,当时法国社会沙龙林立,代表了各种类型的审美和思想流派,并在整个欧洲逐渐蔓延开来,德国、英国、俄罗斯等国家的沙龙亦步亦趋地模仿法国。[5]可以说,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沙龙象征着精神层面的欧洲,并被当作“妇女解放运动的排演舞台”,成为欧洲精神文化与女性文化的一个凝聚点。
“Salon”一词来自法语,从词源学上看,“Salon”一词最初指的是一种空间意义,意指城堡里的接待大厅。后来,沙龙由一个空间概念扩展到文化活动领域。1737年,罗浮宫方形接待大厅举行艺术展览,简称为“沙龙”。然而直到1807年,在德·斯塔尔夫人的小说《柯丽娜》中,才出现了对于“沙龙”这一概念的运用,指向一类文艺谈话活动,自此,现代意义上的“沙龙”一词逐渐普及开来,并被我们今日用以指代昔日的文学沙龙。[6]与此同时,“展厅”意义上的“沙龙”仍然流行。波德莱尔就专门写过针对沙龙艺术展览的评论。到了19世纪中期,沙龙展览仍然兴盛,并对艺术批评产生了很大影响。而文艺谈话意义上的沙龙对西方哲学、文学及艺术的影响更是深远。欧洲文学史上产生了许多描写沙龙人物的文学著作,莫里哀的《可笑的女才子》[7]、屠格涅夫的《罗亭》[8]都是以沙龙人物为主要描写对象,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是在沙龙里产生的,至于拉法耶特夫人的小说则是沙龙生活的最直接产物。
沙龙最早进入中国,主要通过两个途径。一是被动的输入,一是主动的引进。前者主要通过晚清来华的传教士或其他外国文化人。鸦片战争前后,西方文化大规模地传入中国,以传教士为主的西方人大批来华,他们开办学校、编辑报纸、传播宗教思想的同时,也带来了西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信息。另一方面,中国洋务派也开办福州船政局等机构积极向西方学习。1877年,福州船政局选派35名学生出国留学,其中便有陈季同。陈季同在法期间,与欧洲政界人物多有交往,法国政治家莱昂·甘必大(Leon Gambetta)常邀请陈季同出席他的政治沙龙,[9]陈季同从中受到法国沙龙文化的熏陶是可以想见的。事实上,陈本人虽未直接提倡沙龙,但他写过专门提倡咖啡馆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陈介绍了法国咖啡馆浓郁的文艺空气,明确表达了对沙龙文化的认同。这篇文章后由张若谷翻译成中文,于《申报·艺术界》上发表。1891年陈季同归国,于1897年末在上海创办中国女学堂,并倡议组织召开中西女子大会,以讲求女学,师范西法,开一时风气之先。据《新闻报》记载,当年参会者达122人之多,内中不乏博学多才之人(《新闻报》刊载的《闺秀诗钞》写道“艳闻盛会尽英才,宝马香车络绎来。难得中西诸姊妹,成城众志绝疑猜”[10])。这次大会由陈季同的法国夫人赖妈懿主持,可说是法式沙龙传入中国的早期雏形,主要是以倡议女子教育为发端的,因其参加者全为女子以及偶一为之的性质,更多具有的是仪式性的意义。
到了20世纪,在接触到更广泛的西方文化之后,知识界对沙龙这一文化形式的思考有了新的进展。梅光迪的文章是目前我看到的国人较早提倡沙龙的文字。1917年5月,梅光迪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上发表《新的中国学者:一、作为人的学者》(The New Chinese Scholar:I.The Scholar As Man),公开提倡沙龙。
梅光迪主要从男女两性的性别特质上着眼,希望提倡沙龙,意欲借助沙龙里女性雅致的熏陶,使得中国传统的学者能改变“邋遢、暴躁、古怪”的性情。显而易见,梅光迪理想中的沙龙是由女性主导的。在此之前,留学生胡适也在日记里表达了类似的想法:
胡适意图造就一种“能自由能独立之女子”,这样的女子可以“增进其国人之道德,高尚其人格”,同时,这样的女子可以“化民成俗”。在中国历史上,高级妓女曾扮演过类似的功能,而其所处的青楼作为一个文人士子交往的公共空间,颇类似于西方的沙龙。试举两例。晚明名妓柳如是的风姿和善谈给后人留下了不少佳话,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无限感慨:“河东君往往于歌筵绮席,议论风生,四座惊叹,故吾人今日犹可想见是杞园之宴,程、唐、李、张诸人,对如花之美女,听说剑之雄词,心已醉而身欲死矣。”[13]晚清名妓胡宝玉曾在自己的居所内与客“茗话”,据记载,胡宝玉“乔为男妆,轻裘缓带,冠缀明珠,手持金质烟管,从容而出。向客一一致敬已,遂作茗话。偶及灾赈事,议论风发,动中肯綮。精神四属,不令座客一人向隅,仿佛堂属之相见于公署也[……]见宝玉正色庄语,顿忘为青楼”[14]。这里的“茗话”即几十年后现代文化人热衷的“茶会”。而胡宝玉之“议论风发,动中肯綮”,可谓善谈之女主人也。19世纪最后的二三十年一般被誉为名妓的黄金时代,这个时期的高等妓女文雅风采以及技艺都很出色。姚民哀在20年代写文感慨道:“伎女下称校书,亦曰眉史,命名何等雅驯。岂黄毛丫头,学得三声游板荒腔,便得谓之伎女。在昔伎女,必有一技之长,方能存在于交际社会,不则无澉饭之地。”[15]姚民哀指出了“伎女”“校书”技艺的高超,同时指出了她们身处环境的交际特征。在男女身份地位悬殊的社会里,男性往往不能与家中的妻妾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当时也没有其他的男女社交渠道,于是妓院便同时充当了这一社交功能,[16]一些才貌出众的高级妓女往往被士人引为精神知己,当聚众闲谈之时,可谓颇类似于西方沙龙里的女主人。
然而,胡适期待的新女性和梅光迪理想的“沙龙客厅里的女性”自然不是胡宝玉这样的名妓,而是接受教育的新知识女性。[17]“与女性同游,是举止得体的初步”,歌德的这句名言对20世纪初期中国的留学生而言,无疑振聋发聩。这是较早的基于男女人格充分发展基础上的对沙龙交际的倡导。在胡适、梅光迪两人的意识里,沙龙的光彩主要归功于沙龙女主人。
以上陈季同、梅光迪所谈的“沙龙”都是“文艺聚谈”意义上的,“展览”意义上的“沙龙”亦有人提倡。20世纪初,随着留学法国的中国学生越来越多,关于法国文化和留法感想的文章也多了起来,这其中,就有法国沙龙艺术展览的消息。1921年,《申报》刊登了一则消息《天马会员报告法国美术消息》[18],此文中,天马会成员江小鹣、陈晓江介绍了法国艺术展览的情况,其中就介绍了沙龙:“散龙(注:沙龙)是很正派的!国家会(国家美术展览会)就有些古怪了,但是十分新奇的作品,这两个会里面是不能陈列的。”[19]“凡一个美术家,先经过散龙里最好的,可以到小画院,小画院之后到罗克省白而,然后分到各省的画院里,到美术家死了后,再选到博物馆,最好的还可选到罗佛而。”[20]由此可知,“沙龙”一词是由海外留学生率先使用,并逐渐传入国内。最初的译名并不一致,比如这篇文中就译作“散龙”。
根据现有资料,国内最早在展览意义上正式使用“沙龙”一词的是刘海粟,1923年刘海粟在《天马会究竟是什么》一文中提及天马会的成立是模仿法国沙龙的结果:“江君有鉴于此,建议于同志,创立常年展览会,每年春秋两季征集国中新的绘画陈列之,以供众览,其制盖仿法之沙龙、日之帝展也。”[21]这是目前看到的最早的材料。1927年,《艺术界》也刊登了《林风眠发起北京艺术大会》[22]的通告。文中林风眠主张以“法国沙龙”的办法,倡办大规模的艺术大会。但大会的口号与“法式沙龙”的优雅闲适氛围颇不相和,而是充溢着激进的革命色彩。[23]此外,还有不少资料表明,民国以来在文艺展览意义上使用“沙龙”一词,主要集中在留法学生那里。到了30年代,“沙龙”这一新名词在中国语境中已经被广泛认可。刘海粟在《东归后告国人书》中就详细介绍了自己的作品入选法国著名沙龙的情况。[24]
除了“沙龙”这一词汇,关于“沙龙风”的巴黎文艺氛围的介绍文字也很多。早在晚清外交使节的笔记中,就曾出现描写法国巴黎文化空间的文字。当年流亡在外的王韬笔下亦曾出现咖啡馆的场景:“男女嘲笑戏狎,满室春生,鲜有因而口角者。”[25]而民国的留学生们,更是为巴黎浓郁的艺术氛围着迷,在与中国国情比较的过程中,巴黎更显出高雅迷人的色彩。1920年,《少年中国》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旅法的断片思想》,作者对法国国民的艺术修养之高深表惊奇:“巴黎的博物馆如Louvre和Luxem-bourg里面,许多的男女,抱着美术史,进去作考订生涯的,和带着画板,作临摹生涯的,都可以表现法国人艺术美的普遍化。”“反观中国的社会,哪里有美感的存在?”作者并将其提升到国民性这一层来,说“我爱这文艺思想熏陶出来的国民性,我爱这轻暖明媚的南欧气候风物”[26]。五年后,一位中国画家庞薰琴留法,在巴黎艺术氛围最浓郁的蒙巴尔拿斯区生活了两年,期间,他经常坐咖啡馆,感受着这里浓郁的文艺氛围:“咖啡馆并不是以来喝咖啡为主,而是文化界活动的场所,也不只是画家、雕刻家,还有文学家、诗人、文艺评论家、记者、交际花,例如‘琪琪’等等。”[27]而傅雷对巴黎文艺生活的描写更炫目多彩:“在巴黎,破旧的,簇新的建筑,妖艳的魔女,杂色的人种,咖啡店、舞女、沙龙,Jazz,音乐会,Oinema, Poule,俊俏的侍女,可厌的女房东,大学生,劳工、地道车,烟囱,铁塔,Montparnasse, Halle,市政厅,塞纳河畔的旧书铺,烟斗,啤酒,Porto, Comoedia,……一切新的,旧的,丑的,美的,看的,听的,古文化的遗迹,新文明的气焰,自普恩加来(Poincare)至Josephine Baker,都在他脑中旋风似地打转,打转。他,黑丝绒的上衣,帽子斜在半边,双手藏在裤袋里,一天到晚的,迷迷糊糊,在这世界最大的旋涡中梦着……”[28]这股巴黎文艺风对中国学生的熏陶是深刻的,并潜移默化到他们日后的人生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国人大多以“茶会”来指代“聚谈”意义上的“沙龙”。“茶会”一词源自中国传统文化,明代文人画大家文徵明就有一幅作品叫《惠山茶会图》。而晚清以来,“茶会”一词得到了现代化的重新应用。在梁启超的书信、胡适的日记中都曾出现“茶会”一词,他们参加或举办的茶会实际上就是沙龙。1912年11月1日,梁启超在给女儿梁思顺的书信中提到自己开办“茶会”一事:“昨日吾自开一茶会,于湖广会馆,答谢各团,此会无以名之,只得名之曰‘李鸿章杂碎’而已。政界在焉,报界在焉,各党在焉,军人在焉,警界在焉,商界各行代表在焉,蒙古王公在焉,乃至和尚亦到十余人。”[29]胡适日记1913年12月23日写道:“在假期中,寂寞无可聊赖,任叔永、杨杏佛二君在余室,因先煮茶夜话,戏联句,成七古一首,亦殊有趣,极欢始散。明日余开一茶会,邀叔永,杏佛,仲藩,钟英,元任[……]周仁,荷生诸君同叙,烹龙井茶,备糕饼数事和之。复为射覆,谜语,猜物诸戏。余拟数谜,颇自喜,录之如下[……]”[30]胡适这里所说的“茶会”,虽然形式上比较接近于传统文人的“雅集”,实质已然是西方式的“沙龙”[31]。而另一位留学生吴宓在日记中也有多次参加外国人主持的“茶会”的记载,[32]这些茶会事实上也便是沙龙。中国留学生频繁地参加国外的沙龙聚会,对沙龙这一文化空间多有接触,获益良多。回国后不少人继续保持了这一生活和社交习惯。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茶会”一词早于“沙龙”在中国文化人中流行。在30年代的文人公共交往中,“茶会”一词也更多取代“沙龙”成为众多文化人指代此类公共聚谈的一个常用词汇。
1898年曾朴与陈季同相识,在陈的指导下系统学习了法国文化和文学知识,对法国沙龙尤其着迷,从此便予以大力提倡。在曾氏眼里,沙龙成了他所向往的西方异域风情的象征。同时,借助沙龙交往,他欲引进异国文学(主要是法国文学),激发中国旧有文学的生命力。而留法学生李金发,则从沙龙功用的角度提出了别样的见解。李金发在他的《法国的文艺客厅》中写道:
促进文人之间的友谊,消除文人相轻而致的笔墨官司,李金发的出发点在于促进文坛和谐局面的建设。其实在李金发撰此文的1934年,中国本土的情况并非如他所说“没有这样好客而有钱的夫人,女士,给我们大家认识之机会”,上海、北平、南京,各式沙龙已经风生水起,只不过完全类似于西方沙龙模式的仅林徽因一家而已。至于邵洵美,对沙龙则有着更为具体详尽且高远的理想,他意图通过文艺沙龙的倡导,把文艺打进社会里去,一面推广文艺风气,一面改良社会,从培育一个“小规模的好社会”开始,进而达到实现“一个大规模的好社会”的理想。在邵洵美眼里,沙龙不再是一种消闲娱乐方式,也不止于引进西潮,而是被赋予了更深厚的改造国民性和“文化救国”的意义。此时,沙龙成为了一种先进文化的象征,一个理想的乌托邦所在。
“沙龙”这一新名词在晚清民国的引入和传播,自然和这一时期思想演进的脉络密切相关。正如学者章清所云“近代中国出现的诸多新名词、新概念也成为‘转型’的象征,甚至堪称‘重塑’了中国社会与中国历史”[34]。沙龙的引入,与中国知识界理解、学习欧洲文化有关,也对中国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沙龙是Salon一词的音译,当“沙龙”引入中国之际,同时出现了其他形式的译名。比如邵洵美就用“花厅”一词来翻译“Salon”,他说只是为了一种字面上的漂亮,但很明显,从这个译名上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古典趣味。这个翻译和华林将“咖啡馆”翻译成“佳妃馆”在趣味上是一致的,都试图将西方的外来词“古典化”“中国化”,从中都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在面临西方文化大批涌入之际,希望“化西入中”的意图。此外,如上文所说,“沙龙”在中国语境一度有两个指称。一是指美术展览意义上的。一是文人聚谈意义上的。这两个意义在沙龙初进入中国之际,一度连用。但在实际的传播中,文艺客厅意义上的沙龙更为人熟知。另一面,“沙龙”一词的使用情况,也折射出中国思想界的分歧。一部分趋新的文化人,如曾朴、林徽因、徐志摩、邵洵美等对沙龙十分热衷,发文倡议并身体力行,而另一部分文化人却依然坚守着清谈雅集的传统文人生活,对现代化的都市文化持拒斥态度。
概而言之,“沙龙”一词既是对传统文人清谈雅集的一种新命名,另一方面,它还指代了一种新型的文人生活和交往方式。这种方式随着西学的流行和传播,在中国大都市快速地传播开来,并逐渐成为一种“现代”“洋气”和“摩登”的象征。由此,“沙龙”这一新名词所创造的新文化现象,以一种都会流行文化的方式,构成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个独特的文化风景,此后的中国,再没有出现这样一个沙龙兴盛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