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秦小白

秦小白，我不爱你，我爱的是我曾差点爱上的那个你，这比爱上你更令人悲伤。

一

天久未放晴，冬天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对我而言，冬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

那年冬天，雪上加霜，我失恋了。每天晚上我蜷缩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特别想念女友如暖水袋一般温暖的身体。我讨厌冬天，我天生排斥一切冰冷的事物。而我的身体，一年四季总是带着寒意，所以我也讨厌自己的身体。

在女友离开的第五个夜里，我冷得瑟瑟发抖。我想我应该找个新的暖水袋，至少让我度过这个寒冬。

如何找到一个温暖的姑娘，这是个巨大的难题，每天困扰着我。我几乎不外出，不参加聚会，也不玩社交软件，手机上仅有的两个社交APP是因工作需要安装的QQ和微信，上面只有客户和为数不多的朋友。我不善于交际，更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特别是和女人交往时。上一个女友是我的客户，我为她的公司服务，做了三个月的项目。因为工作，我们常常朝夕相处。后来她对我表白，我就答应了，因为我总是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股暖意。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爱，但至少我的身体不会说谎，它告诉我它喜欢她，还有她的温度。

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我终于打开微信，第一次搜索附近的人。三分钟之后，我看到她的头像，预感到我要找的人就是她。预感听起来毫无科学依据，但是你一定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至少我的预感常常被证实，这令人欣喜。

我打算添加她为好友，可是需要打个招呼。我想了一下，发给她一句话：如果你不加我，也许明早我就冻死在这个冷冰冰的出租屋里。

很快她就通过了好友验证，这让我非常感动，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你的头像真好看。”我由衷地赞美了她。我想她一定很受用，因为她对我说：“晚上好，我叫秦小白。”

我特别真诚地对秦小白说：“天这么冷，我们搭个伴互相取暖吧。”

可是秦小白没有回我。

上个月，秦小白给我发照片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刷新装的微博。

此前，她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找不到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我一度怀疑她是否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形象。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发现手机备忘录里清楚地记载着秦小白的微信号码。我试探着加她，可是她连着拒绝了三次。我突然一肚子气，但是无处发泄，只能憋回肚子里。

我感到委屈，决定揍我的狗一顿解气。狗还没揍，听到手机响，一看是她主动加我。女人善变，男人好哄，之前的火气转眼就烟消云散。我毫不犹豫地添加了她。

秦小白发来的是一张正面照，只露了下巴，一只手横挡在胸前，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秦小白本人。文在小腹的英文单词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陪秦小白去文的。

有些人总喜欢把自己当作一张画纸，在身体上写字画画，还有人喜欢在身体上钻孔，嵌上各种装饰物，就像装饰一棵圣诞树。秦小白也热衷于当画纸，她的背上文着一行英文，屁股上文着桃心，脚踝上刻着某个男人的名字，小腹上刻着英文——Kiss here，她说她看到这个词就感到兴奋。

可是我并不兴奋，我反而有些反感，我喜欢纯净的身体。所以我从来不吻她的小腹。

看到秦小白的照片，我有些慌张，就像干了坏事一样。我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姑娘，她紧闭双眼，脸色潮红，似乎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我的紧张似乎显得多余而荒唐。

我回复秦小白：你还是如此性感迷人。

秦小白说：你还是这么油嘴滑舌。

我想去洗个澡，所以我回复秦小白：我有些忙，明天再聊吧。

回完消息，我准备把手机搁在一边。秦小白又发来一条消息：少做点，保护好腰。

只有秦小白才这么了解我。

也只有秦小白才一直记着我腰不好，秦小白不爱我，但她为我好。

我也不爱秦小白，但是我爱她对我好。

二

我这个人并不喜欢和陌生姑娘上床。我不懂得如何撩拨姑娘的心，也不喜欢和陌生姑娘吃饭看电影。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在女人这件事上乐此不疲，甚至把女人当谈资，以此炫耀。于我而言，十个姑娘和一个姑娘并无区别。

但是这种解决性欲的方式倒是轻松愉悦，两个人不需要有共同语言，不需要一起吃饭看电影，更不需要费尽心思准备节日礼物。令我厌恶的是，做完爱之后姑娘们总是问各种奇怪的问题、提莫名其妙的要求，比如，你和多少姑娘睡过？你爱不爱我？我们在一起吧。

秦小白就不问这些。

我和秦小白睡觉的时候，秦小白特别专注。接吻的时候秦小白搂着我的脖子，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沉浸在漫长的吻里。当我全身心投入到她的身体里的时候，秦小白也不会问我奇怪的问题，她像一只贪婪的猫，安静地觅食。

秦小白也从不矫揉造作地呻吟，连呼吸都特别自然。

我是怎么和秦小白睡到一起的呢？

我们常常会产生很多臆想，有时候不能辨别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头脑虚构的意象。所以我认真回忆了很久当天的细节，只有细节才能证明一件事真实发生过。

在我提出想和秦小白搭伴取暖之后，秦小白就没了消息。

后来我又聊了几个姑娘，都不顺利。这时候秦小白突然给我发了消息。

她说，明天你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我想拒绝，那段时间工作很忙，我疲惫不堪，周末我想好好睡上一觉。没有什么能阻挡男人的欲望，只有疲惫。身体的疲惫让人昏昏欲睡，情感的疲惫让人欲爱不能，若是身体、情感足够疲惫，人就失去了一切的欲望。

也许我还不够疲惫，一想到寒夜里冰冷的房间，我就答应了秦小白。

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天气阴沉，车里特别冷。我把空调温度开到最高，按秦小白给的位置去接她。见到秦小白，她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娇小一些，也没照片看起来漂亮，不，应该是比照片看起来差了很多。唯一令人欣慰的是秦小白年轻的身体散发出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此时秦小白18岁。

我将空调出风口调到合适的方向，希望它可以温暖秦小白看上去单薄的身体。我问秦小白去哪里。她说：“医院。”

“你要去看病吗？”我稍微观察了一下秦小白，试图找到她有病的证据。

秦小白沉默不语，眼睛泛红，兀自哭了起来。

我脑补了秦小白得了绝症掉光头发的画面，看上去一点也不美好。

秦小白哭得我心里烦躁，她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我是否应该安慰她？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秦小白，你为什么哭？”

秦小白哭着回答我：“我男朋友快死了。”

秦小白的男朋友快死了，她现在正在我的车里哭，可是这和我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找一个温暖的姑娘和我一起回家而已。所以，秦小白，你为什么在我车里哭。

那天晚上秦小白跟我回了家。

她从医院一路哭回来。到了我家，我开了一瓶红酒，我想喝了酒能让她身子暖和一些，我不想抱着一副冷冰冰的身体睡觉。才喝了一口，泪水就从秦小白的眼里溢出来，滑过脸庞，一发不可收，她倒在我怀里，一边颤抖，一边无声地哭泣。

那一夜，我和秦小白发生了关系。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她的身子很暖和，我很开心终于能抱着暖水袋睡觉。秦小白却不想睡，她情绪激动，主动吻了我，她吻得很投入，我不忍打扰她。

我疲惫不堪，秦小白却毫无困意。

她说起和男朋友的事情，我迷迷糊糊，想起白天在医院的场景。

那是一个挤满了人的单人病房。我原本打算在车上睡一觉，可秦小白不下车，眼巴巴地望着我。她说她害怕，希望我陪着她。我心想，这算什么事？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去见快死的男友，这不是想让男友早点断气吗？可秦小白的眼睛告诉我，她是真的心存恐惧。我害怕这种将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眼光，它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们找到病房，房间挤满了人，大多是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秦小白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挤到病床边。我踮起脚往里看，还是看不到病床上的病人。只听到有个中年妇女在骂：“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儿子早点死？”

此时秦小白可能哭了，但是我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一群人的声音将她湮没其中，那些姑娘七嘴八舌地指责她，叫她走，让她滚。

是病床上的声音终止了这一切。那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他大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一句：“你们都闭嘴，都给我滚出去。”听起来没有愤怒，却饱含无奈。

我想我知道秦小白为什么怕来见她的男朋友了。

秦小白和我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男朋友。

所以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没有多大印象，大概就是和秦小白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友患了绝症，却将此事瞒着秦小白，独自一人默默承受。

每当我不了解一件事的细节，就觉得虚幻不真实，而且与我无关。所以，我一点都不关心秦小白的男朋友，我只关心秦小白是否能陪我度过寒冬。

三

那年冬天，秦小白爸妈离婚了，之后她妈妈去了上海，她平时和爸爸住在一起。秦小白的爸爸经常出差，所以秦小白常常一个人在重庆。秦小白说自己是个留守儿童，没人管没人疼，才会被我这种老男人占便宜。

秦小白还说她不喜欢老男人，她喜欢年轻任性，喜欢为爱疯狂，喜欢敢爱敢恨。

如果你不曾爱过一个18岁的姑娘，你可能永远不知道一个18岁的姑娘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半夜里，秦小白要兜风，我们开车上高速，摘掉车牌，在秦小白疯狂的叫声中开到180迈；在无人的乡间田野里，秦小白扒光衣服，裸奔在春风沉醉的夜色里。

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秦小白，是我刚认识时那个看起来柔弱无助的小姑娘，还是眼前这个疯狂大胆的女汉子？

不过这并不重要，如同我对秦小白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秦小白会钻进我的怀里，咬我的手臂，吻我的脸颊。更重要的是，一旦我搂着秦小白，温暖就席卷而来，将我包裹，恍如回到母亲的子宫。

秦小白不喜欢老男人，所以她大概不喜欢我。我对此也毫不在意。我只是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姑娘，陪在我身边，在我需要的时候温暖我。秦小白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在半夜醒来，秦小白在我怀里，我在早上醒来，秦小白在我怀里。这已经让我十分感动，别无他求。

所以当秦小白问我，她是不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我犹豫不决。女朋友的身份对我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夏天的风还是冬天的雪，是春日的阳光还是秋天的落叶？我被这个问题困扰，无法回答她。我只能去吻秦小白，这样我们就不需要说话，不说话就不需要去思考女朋友这件事。闭嘴，让我们无须思考；接吻，让我们忘却烦恼。

可是烦恼这玩意儿就像冬日里的寒风，不管你怎么防备，它总有办法乘虚而入。秦小白跟别人走了，这就是我所面对的新的烦恼，只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前两天去喝咖啡，遇见一个男生，他是咖啡师，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在抽屉里找避孕套的时候秦小白这样告诉我。

“你喜欢他？”我脱口而出。

“不喜欢，”秦小白说，“我只是想和他上床。可是我不敢去找他，我看见他就联想到和他上床的情景，我觉得很羞耻。”秦小白从被窝里钻出来，从身后抱着我，脸贴在我的后背。

“那我陪你去。”我毫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秦小白柔软的身体突然僵硬了几秒钟，我这才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我居然要去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告诉他我的姑娘想和他睡觉。

这一切都糟透了。

周末，我们开车去秦小白口中的咖啡店。我们坐在室外的遮阳伞下，透过落地玻璃，秦小白向我指认正在里面调咖啡的男生。看上去那的确是一个年轻好看的男孩，干净阳光，身材高大。我起身走进去，等他手上空下来，上前与他说话。我直截了当向他阐明了我来找他的目的，只是我重新定义了我和秦小白的关系，我说：“我的表妹，两天前来喝咖啡，对你一见钟情，若你愿意，我们想请你晚上去喝一杯。”

秦小白坐在外面，期待着，又紧张着，像只待价而沽的羔羊。我指着她，向他强调：“我的表妹，她特别喜欢你。”

男孩抱歉地告诉我：“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

我补充道：“你别误会，我表妹只是喜欢你。”

他又望了一眼秦小白，表示下班之后可以和我们去喝一杯。

秦小白非常开心。我们喝完咖啡又在附近吃了饭，等待男孩下班。

当天晚上，我们坐在酒吧里，秦小白和男孩拥吻在一起，我独自喝酒。酒吧很吵，秦小白很漂亮，啤酒很苦，男孩很年轻，他们看起来特别相配。我这样想的时候，秦小白靠了上来，她贴在我耳边，说她想跟他回家。我说去吧。

他们牵手离开之后，我披上外套，准备回家。

夜晚的兰桂坊看上去像一位性感的女郎，外表优雅，内心热烈，妩媚动人。无数的男女在孤独、落寞、空虚、无聊、烦躁、喜悦、悲伤的晚上，借着夜色，趁着酒劲儿，在这里寻觅一个能给予自己短暂安慰的灵魂，或能一起分享身体愉悦的伴侣。人们称之为艳遇。

我与秦小白，是何种关系？我从未认真考虑过，我身在其间，又游离之外。

我回到冰冷的房间，没脱衣服就钻进被窝，我鼓起眼睛，盯着天花板，思绪混乱。此时秦小白在做什么，她是否在陌生的房间里拥着陌生男人的身体，她是否与平时一样，贪婪地享受两个人的肌肤之亲，她会不会也在高潮中突然喊出前男友的名字。秦小白，是否真的存在于我的生活里。

我居然有点想念她。秦小白的喜怒哀乐，秦小白的爱恨情愁，秦小白的柔若无骨，秦小白的洒脱决绝，我想念这一切。

我想念这一切，我甚至差点落泪。

也许是长时间鼓着眼睛看天花板的缘故，我感到眼前逐渐模糊，是白炽灯太亮还是我喝了太多的酒？

我不擅长流泪，所以我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能让眼睛保持干燥。

我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勾勒秦小白的脸。那是一张瘦小的瓜子脸，眉毛不粗，颜色有些淡，眼睛挺大，鼻子也挺，嘴很小。对，就是这样，秦小白的脸逐渐清晰。

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秦小白侧卧在一旁，睁着大眼睛，神色暧昧地看着我。我看不懂她的眼神在表达什么，我不擅长揣测人心，尤其是女人。我更喜欢直接。所以我问秦小白昨晚是否愉快。

秦小白伸手捂住我的嘴，身子靠过来，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嘴臭，别说话……抱紧我。”

我用力抱紧秦小白，想起昨晚在梦里也是这样抱着她。我忽然发现，原来秦小白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么，秦小白，你爱不爱我？

不知道秦小白是否听到我心里发出的疑问，我诚恳地希望她回应我。

秦小白没有再提起过那个咖啡师，我也很快忘了那一晚发生了什么。每当我不了解一件事的细节，就觉得虚幻不真实，而且与我无关。所以，我一点都不关心秦小白是否和别人睡了。我只关心秦小白是否还留在我身边。

当我不需要抱着秦小白就能安稳睡去的时候，我知道冬天已经过去了。

四

开春之后，我的身体逐渐复苏，天气日渐转暖。到了夏天，我进入了一年中最好的状态。我翻箱倒柜，把封存了许久的日用品找出来。我开始早起煮咖啡、打豆浆，下班回家系上围裙为秦小白准备晚餐，晚上点上香薰与秦小白窝在沙发里看书看电影。

那是我和秦小白最像一对情侣的日子。当秦小白收拾凌乱的房间的时候，当我腰痛她认真为我按摩的时候，当我出差她每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甚至恍惚觉得秦小白像我的妻子。

只有当我去接秦小白放学的时候我才会想起她还是一个学生。

“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秦小白从我身下探起头说，“我想在家认真准备一下。”

我说：“好。”

“我想去上海找工作。”秦小白再次抬起头。

我说：“好。”说完我就意识到，秦小白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那个月变得特别漫长，时间突然长满了邪恶的牙齿，咬得我疼痛无比。

早上做好两份早餐端上餐桌才想起秦小白不在的时候，下班开车去秦小白学校才想起她在家复习的时候，半夜醒来习惯性伸手拥抱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的时候，我疼痛无比。

我再次打开微信，搜索附近的人。可我脑子里装着秦小白的脸，看谁都不顺眼。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我才找到一个看起来和秦小白有一丝相似的姑娘。

我情不自禁想念起秦小白，眼前的照片突然令我感到恶心，我冲进厕所，吐得昏天昏地，眼泪鼻涕也流了一地。

毕业那天，我去接秦小白。我想我应该为她庆祝，特意订了一家日料餐厅。

接到秦小白，我们都很沉默，一路几乎没怎么说话。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问秦小白工作找得如何，我心里也许是期待她找不到，这样她就去不了上海。可是秦小白去不了上海，我也不能永远留她在身边，想到这个，我又希望她找得到。

吃饭的时候气氛才缓和过来，秦小白喝了一些酒，脸色红润，她起身拉上包间的门，坐到我身边。她问我想不想要她。我没有回答她，我的身体已经告诉了秦小白答案。

秦小白拉开我的拉链，眼眶湿润，仰头望着我。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一路上，秦小白像一只发情的猫。

一进门，我就掀起秦小白的裙子，用最原始最传统的方式表达了我对她的想念。

半夜我从梦里醒来，眼里含着眼泪。秦小白已经不在了。

我打开手机，想给秦小白打电话，却找不到她的号码，微信也被她偷偷删掉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点上烟，在房间里徘徊。房间里没有秦小白留下的任何东西，她似乎有意将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试图找到秦小白留下的痕迹，可是找完了客厅、卧室、厨房、厕所，一无所获。

我趴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希望嗅到秦小白的味道。可是，什么都没有。

我找不到秦小白，学校里找不到，家里也一直没人。除了记忆，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比如一支口红、一张照片，可是这些都没有。

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没有存在过。

想到这些，我内心不安，那个曾经如此真实现在却消失无踪的姑娘，去哪里了？这一切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困扰，我头脑里一片混乱，变得暴躁不安。

我开始怀疑秦小白是否真的存在过。

所以上个月，当秦小白再次出现，我就开始失眠。秦小白就像压在我心上的石头，每天都让我喘不过气。

秦小白告诉我毕业后她就去了上海，后来被上海的一家公司聘用，就再也没回过重庆。

我问秦小白，你为何要在我手机备忘录里留下你的微信号？为何要在消失几年之后再次出现？

她说，来上海，我再告诉你。

现在，秦小白，我来了。

而你在哪里？

五

坐火车回重庆，火车开出上海，透过窗户，满眼都是雾霾。而我到上海的第一天，蓝天白云，阳光和煦。时间可以改变天气，可以改变容貌，可以萌发爱情，也可以让人情变得淡漠。见到秦小白之前，我并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无端揣测，这世上之事谁说得清楚呢，就连故事，我们也往往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

秦小白在我即将爱上她的时候突然选择离开，走得决绝彻底。而现在，秦小白说，来上海，来了我告诉你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比起这些年秦小白经历了什么，我更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更想知道我们对彼此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趁着到上海出差的机会，我联系了秦小白，希望和她见一面。

到上海的第一天，秦小白在上班，我去逛复旦。下了个摩拜单车，在冬日的暖阳里，我戴着耳机听着老狼的歌，骑着单车在校园里闲逛。

当天下午，我约秦小白见面，她在浦东，我住静安寺。秦小白说：“来浦东找我吧。”我查了地铁，发现有些远，第二天一早要去客户公司开会。我说：“要不你过来吧。”秦小白也嫌远，我打开地图选择了一个中间位置，建议约在陆家嘴见。秦小白还是不愿意。

之前我们隔着1000多公里，现在我来了，近在咫尺，却因为最后十几公里的距离，我们居然都不肯向对方妥协。我不能理解我们在坚持什么，也许秦小白也不理解。

到上海的第二天，秦小白约我见面，她说：“晚上我约了闺密去新天地喝酒，你一起来吧。”我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玩。”秦小白诱惑我说：“三个大姑娘，都是美女。”我说：“再美又如何，我是来见你的。”秦小白说：“可我想喝酒。”于是我提议我们俩单独找个酒吧，也能好好说说话。秦小白不愿意。

我说：“秦小白，以前你可不这样。”秦小白问我：“以前我什么样？这都过去几年了，我他妈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我能永远是那个懵懂无知、像一只猫一样躲在你怀里的小姑娘吗？”

秦小白问得我哑口无言。我想秦小白是对的，时间多可怕啊，它当然可以让我记忆里的秦小白变成一个陌生的秦小白。我缺席了秦小白生命中最重要的几年，也许就意味着我将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没有去找她。凌晨3点，我起床上厕所，打开手机看到秦小白一两点给我发了几条消息。她问我，你为什么不来？

她说，我的生活一塌糊涂。

她说，我喝多了，来带我走吧，就像我在重庆喝多了你带我回家一样。

点了支烟，我走到窗户前，给秦小白打电话，关机。再打，还是关机。

我想大概手机没电了吧，我记得秦小白从来不关机的。抽完烟，钻进被窝，我却再也睡不着。

等到第二天中午我才联系上秦小白。我问她：“你在哪儿？我来找你，发位置给我。”

转了一趟地铁，走了不少路，我才找到秦小白住的小区。她说她还在被窝里，所以没办法出来接我。想着她今天应该还没吃过东西，我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给她买了一些吃的和热饮。按着地址我找上楼，终于见到了秦小白。

那是间很小的房子，看上去凌乱不堪，秦小白蓬头垢面地窝在沙发上，看上去和房间一样糟糕。所有我预想中美好的见面场景都没有发生，一切都令人有些失望。没有相见的喜悦，也没有悲伤，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我坐到秦小白身边，把吃的拿出来。秦小白说：“昨晚喝太多啦，难受，什么都不想吃，我想再睡会儿。”

“睡吧，我陪着你。”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那张我曾无比想念此时却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陌生的脸。

秦小白站起来，拉着我进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柜，秦小白脱掉身上臃肿的睡衣，露出纤细的身子，倒在床上，她拉上被子示意我躺下，就闭上了眼睛。

我轻轻脱去外套，侧躺在秦小白的身边，看着她沉沉睡去。

没过多久，我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秦小白说：“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饭。”

我们走进寒风里，我拉着秦小白的手，放进我兜里。我说：“你的手变小了。”

秦小白说：“不只呢，整个人都瘦了不少，不到85斤了。”

“刚刚发现了，比以前还瘦。”说完我揽过她纤细的腰，希望她靠我近一点。

听我说起在上海的这几天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秦小白特意带我去了一家川菜馆。秦小白为我点了好几个菜，她一向吃得很少，当初在重庆，她几乎很少吃米饭，每一餐只是吃点菜喝点汤，然后就看着我吃。

秦小白如以前一样很快就放下了筷子，看着我吃，那种感觉恍若隔世。我们吃完饭再次走进寒风里。我问秦小白：“我们去哪儿？”

秦小白抬头看我：“你要和我回家吗？”

“都可以。”我说。

秦小白说：“那就跟我回去吧。”她言语冷淡，冷淡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闭嘴不言。

六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更不像在重庆时对彼此饱含热情。

我不知道秦小白是否也和我一样，根本没有想要和对方睡的欲望，但是我能感受到，我们走得很近，却离得很远。

回家之后，秦小白脱掉外套，剩下一身紧身毛衣和裤子。我这才认真观察起她来，她的腰特别细，屁股比以前圆润了一些，看上去玲珑有致。

我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互相看着对方，默默地抽烟。我等着秦小白告诉我，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抽完第三支烟，秦小白吐了一口烟，突然脱掉毛衣。

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我看到一道道清晰可怖的妊娠线。我知道妊娠线代表着什么。

秦小白重新穿上毛衣，看上去若无其事，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多大了？”我问秦小白。

“两岁。”

“他（她）在哪儿？”

“跟着他爸。”

“跟着？”

“我们离婚了。”

然后我们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我觉得房间特别闷，让人觉得压抑。秦小白点上一支烟，送到我嘴边，然后脱光衣服，走进了浴室。

那天晚上，我和秦小白抱在一起。我们彼此沉默，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秦小白含着泪，在久别重逢的黑夜里，一口一口吞噬着我和我的灵魂。我几乎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们紧紧地抱住对方的身体，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秦小白起身，又点上一支烟，她吐了一口烟圈。转头对我说：“我曾经无数次想给你打电话，可我不知道打给你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是热情还是冷漠，那样只会徒增伤感。”

我揽过秦小白的肩，拥她在怀里，就像那个冬天我在她怀里一样。现在是秦小白的冬天，我想她是需要我的。我这样想的时候，秦小白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和她上床了。

以前我以为我是了解秦小白的，她缺少家庭的温暖，她需要被人疼被人爱，这样她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有价值。可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秦小白。

秦小白说：“知道怀孕的时候，我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更不同意我生下这个孩子。我爸打电话骂我，他以前不疼我，可是至少没有骂过我。我妈说我还没到过日子的时候，就和当年的她一样，以为爱能超越一切，到后来才明白，平淡的生活才是两个人最大的敌人。我知道我爸妈说得对，我们都太年轻，可是那个时候他对我的需要超过一切，他需要我，所以我想要这个孩子。”

“那为何分开？”我有些不解。

“烦了啊，”秦小白打开手机，翻出她和孩子的照片给我看，“我其实蛮喜欢这个孩子，你看多像我。可是时间一长我的状态就不对了，整天面对一个男人让我觉得特烦，我更不擅长处理两个家庭的关系。他挺爱我的，可是除了爱我什么都不会。你说爱情算什么？”

秦小白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顾城。除了爱情，除了诗歌，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所以，是诗和远方重要，还是活在当下更重要，我不得而知。也许对秦小白而言，两个她都想要。

“我妈说得对，我太年轻，太任性，可是没有办法，我开始无法忍受那种生活。我见着他就烦，也许我压根就不适合以一个家庭成员的方式去和所爱的人相处。”

秦小白说完这些，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上海的夜色朦胧，秦小白赤裸着身体，长时间伫立着，不知道此时她在想什么。

而我终于明白，其实秦小白谁都不爱，自始至终，她爱的只是她自己。之前的男友她不爱，她一度无法从他离开的悲伤中走出来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用生命去爱她。她也不爱我，我们只是互相需要，相互慰藉罢了。她的老公和孩子她也不爱，她只是以为自己可以为爱改变，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有些人，为自己而生，也为自己而活。他们不是得不到爱，只是不懂得应该如何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