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法学研究(2018年第2期/总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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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西莫夫的意图:人类与机器人关系意味深长的明示与暗示

在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短篇中,特别是在作为压轴之作的两篇中,作者反复提到了人类对机器人恐惧的根源。机器人对人类的安全威胁构成了这种恐惧。这种人类尚未被治好的心病的根源何在?其实作者已经提到了这种恐惧的根源,这种根源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机器人强大的能力,安德鲁所展示的在艺术领域、历史领域和科技创新领域中的强大能力,已经让人类心生畏惧;二是机器人一旦成为人类,其永生可能性所导致的对人类的有死本性的违反,用安德鲁的话说那就是“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他们却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因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40]这是人类和机器人之间最基本的藩篱,在智能机器人可能永生的问题上,使得机器人处于近乎神的地位,因为神祇就是“脱离死亡的人”,“死亡是区别神祇和凡人的分界线,而凡人就是不能脱离死亡的人”。[41]

值得留意的是,在《双百人》中机器人安德鲁何以要渴望成为人类,其实,从第一部分安德鲁所谓的“做人不会更好吗”的追问,到感慨人类对机器人的权力——“我能随便对你下命令,难道你不会愤愤不平吗?我只要动动口,就能让你站起来,坐下,向左或向右转”,到对老爷的激愤所回应的“自由是无价的”,再到安德鲁对法官的“你为什么想要获得自由,安德鲁?这对你有什么意义”的追问的反问“您希望当个奴隶吗”,直至最终的“我想要做个人,我已经想了六个人类世代”的直接诉求,通过安德鲁的眼睛阿西莫夫在提醒人类注意人类尊严和自由的极端重要的甚至是至高无上的价值,重申现代社会中所主张的人类的基本价值和权利。

在《双百人》中,在主人公机器人安德鲁要求机器人公司更换躯体,做有机体机器人时,直接面对了人格除了空洞的所谓作为法律主体资格的含义之外,人格到底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人之为人到底是何凭借?阿西莫夫借助于人类角色保罗(小小姐的孙子、律师)之口道出了人格的最基本的内容,人格者之所以成为人格者,端在于其能够进行理性思考的大脑,脑子是身体的主人,也是人类所不能更换的部分,蕴含着理性对身体的控制(但是在该短篇中的其他地方,作者也暗示了不能单纯地完全用理性去界定和分析人类),但毋庸置疑的是坚持了理性比身体更高更珍贵的意思。

为了论证机器人具有人格的正当性,作者使用了两种现象的相互对比,即人类的机器人化(роботизация людей)和机器人的人性化(гуманизация роботов)。前者主要是通过人类器官移植的扩大化,直到除了大脑以外的其他器官的全部人造化(这也是阿西莫夫所创造机器人生理学的成就)。在此情况下,阿西莫夫还构思出了关于人类资格的法律诉讼,那就是通过律师所提出的试验性诉讼,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后者意味着机器人开始具有更多的人性,与人类近似。在今天也有人提出对人工智能可以“赋予人性”(rehumanizing),而非“去除人性”(dehumanizing),要求“如果我们将机器人作为人来对待,那么它们也会让我们根据人性(来对待它们)”。[42]以此来凸显人类与机器人的根本差别:除了能够进行理性思维之外,人类往往会以非理性的情绪和情感去考虑问题,也就是有学者所说的“由于人工智能不具备欲望的机制,它不具备主体性”;[43]尽管可能延长人类的寿命(长生),但是人类与机器人相比仍然不具有永生的可能性。

阿西莫夫以《双百人》的奇思妙想,尽管展示了世界议会最终授予机器人安德鲁以人(类)的资格,但是仅仅从表象上这个结果去推导出阿西莫夫的教诲是有必要甚至是应当承认机器人的法律主体资格,将毫无疑问地错会了作者的意图。只要回顾机器人安德鲁为了取得法律上的人的资格所经历的挑战和障碍,就可以明白:安德鲁要成为法律上的人的最大障碍,并不仅仅是大脑的理性功能,也就是安德鲁试图对大脑所下的功能性定义“能够进行某种思考的什么东西”,而是能够永远进行理性计算的大脑,其中蕴含的理性思考和永生两个并存的特质不是人类所具有的,恰恰是人类所恐惧的。在希腊神话的意义上,有死的人和永生的神是两种难以跨越和相互转换的存在类型。由此才导致机器人安德鲁以全面有机体化的方式为自己的生命设定界限,从永生走向有死,以此彻底扭转或者说化解了人类的恐惧感与不安全感,最终打动立法者通过立法宣布安德鲁为两百岁的人,同时这个两百岁也意味着安德鲁的生命的终点。

阿西莫夫所想要传达给读者的意图,并非是要直接告诉我们是否要以及是否应当给予机器人法律主体资格问题的答案,毋宁是在暗示,赋予机器人法律主体资格可能性微乎其微:机器人安德鲁是独一无二的,他理性、善良、正义、忠诚、勇敢、节制、富有智慧,几乎人类所能够拥有的美德,他都拥有了,甚至还大大超越了人类,其还对人类世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且不说其作为艺术家、作为历史学家,最重要的是作为所谓的机器人生理学家所发展出来的人造器官学成就,他经历了长期的几乎是人类现在的生命所不可能达到的长度的努力和等待,他拥有巨额的财富、优秀的同情者和支持者团队(地方议员、律师及律师事务所以及世界议会议员等),以及几乎是难以重复的机遇,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唯一的拥有现在所谓的通用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凡此种种,所导致的结果也只是其作为单独的唯一的机器人个体被赋予人类资格,而不是对所有的智能机器人普遍地赋予其主体资格。

这尽管毫无疑问是大大出乎不少阅读者的意料之外的,却是阿西莫夫毋庸置疑的意图。阿西莫夫的意图毋宁是在通过这个独特的无双的完美机器人,暗示不太可能会再出现这种完美机器人,只有科技狂人或者疯子般的科技天才才会试图去制造这种机器人。作者在《双百人》中通过总结安德鲁对机器人制造业的影响,暗示了这一点:安德鲁的意外的艺术天分,导致机器人公司通过把机器人造得更精准、更专业化,来防止通用智能机器人的出现。这也正是2017年1月在美国加州阿西洛马市举行的人工智能领域研发与研究者大会所签署的《阿西洛马人工智能原则》[44]第22条所谓的递推的自我完善原则,也即强调“所研发的具有递推的自我完善能力和随后的快速增加其质量或者数量的自我生产能力的人工智能系统,应当符合严格的安全和监督标准”[45]的要义;安德鲁对仿制人躯体的坚持,导致机器人公司通过采用脑体分离的政策,也就是使用一个巨型人工智能来控制几十亿个机器人身体。这意味着对于机器人制造商来说,将力图避免出现第二个安德鲁式的智能机器人。作者还通过安德鲁获得法律上的人格之后随即死去的情节,暗示世上再无拥有也不需要拥有法律人格的机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