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蓝衫
第一次,看见我父亲哭,泪水涟涟。他拉起衣袖,抹眼角,说:“我老头子过世,我也没哭。可你老大,束手无策面对生活的样子,我禁不住不哭。”是的。父亲是一个隐忍的人,也是一个乐观的人。我用纸巾,替父亲抹泪水,竟然说不出安慰的话。我拉父亲坐在河边的麻石凳子上,一起沉默地肩挨肩地坐着。父亲的蓝衫,已经洗得发白,衣襟的线边,开始脱线,翻卷出白白的棉丝。蓝衫是一件中山装,不知道是哪一年缝制的。
其实,我并没干过什么农活,虽然出生在贫困的山村和物资匮乏的年代。上山,找不到合适的衣服穿,父亲便扔给我一件旧蓝衫。父亲的衣服,几乎都是中山装样式劳动布蓝衫,也大多纽扣不齐整,要么全没,要么只有三两个,怎么扣,都有空扣眼。我穿着父亲松松垮垮的衣服,怎么扣,都不吸身,便把衣角在腰边扎一个结。
地里的事,繁杂,天天做,也做不完。父亲扛一把锄头,去地里。他是每天都要去的。父亲走路慢,佝着上身。我远远地就能辨认出他的身影,一件蓝衫,一条黑灯芯绒裤,低着头。
村里很多男人,都喜欢穿劳动布蓝衫,吸汗贴身,穿不烂。我一个邻居,叫财佬,小我父亲几岁,以砍柴为生。有一年,一个捕蛇的人,在一个煤石洞里抓蛇,看见一堆白骨,白骨上,有件打了很多补丁的劳动布蓝衫,还有一双解放鞋,这才辨别出,那堆白骨就是财佬。
前几日,我去贵州千户苗寨,看见很多布店,卖蓝印花布。我来来回回在苗街走,很想给母亲买一件蓝印花布衣服,但最终没买。母亲将至耋喜之年,不适合穿了。母亲穿的蓝印花布衣,毛楂扣,斜襟,圆竖领,深蓝,白杜若花。母亲穿在身上,看起来,像一朵水莲花。
前年冬,母亲搬家的时候,扔了好多衣服。有两件发白的蓝衫,我父亲怎么也不肯扔,反而穿在身上。父亲拍拍衣服,说,这个衣服好,不怕脏,有灰尘,拍拍,没了,还不用洗。父亲又说,怎么舍得扔呢,穿了那么多年,跟长在身上一样。他弯下身子,车绳勒进肩膀,拉起平板车去了。灰白的蓝衫,厚厚的蓝衫,多像他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