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与现实: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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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一文的通信

一 侯旭东致何兆武的信

何先生:

您好!

我叫侯旭东,是师大历史系何兹全先生的博士生,现已毕业,到社科院历史所工作。近来拜读先生《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一文,反复体会,略有所感;不揣冒昧,特去信向先生请教。

先生大作乃是近年来关于历史、历史学性质研讨中最出色的一篇,其主要观点,如强调史家个人主观思想、感受能力在史学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指出史学处于不断变化与被改写的过程中,是超科学的;以及对盛行已久,且几成为贤愚之常识的认识上的反映论与逼近绝对真理说的否定,看似“离经叛道”,细绎之下却又极合情中理,是经得起检验推敲的结论。这些看法应当成为史学界的共识,尊著亦值得每位史家认真研读。

此外,以鄙意度之,尊著中似亦有若干须进一步思考之处。如将历史称为“过去发生过的事件”,这虽是引的习说,似为先生认可。我想这一概括并不全面,历史内容绝不仅仅是事件,不知先生以为如何?这是其一。

其二,尊著从哲学的高度立意,重点考求历史学的性质及史家与历史(研究)间的关系。“史家”作为“类”的抽象,多数情况下指的是个人,故文中落脚点只是史家个人的思想、心灵感受、价值观与生活体验这一层次,未能进一步索求史家个人主观因素的来源与成因问题,也未涉及同一时代史家群体及群体与个人之关系,多少有些遗憾。

鄙意以为,史家思想的来源问题实际是史家个人与其生活时代的关系问题。史家的思想源于现实生活,一方面得自学习;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则是来自其对现实生活的理解与体验。换言之,是来自现实的社会实践。同一时代的史家间水平有高下,主要在于史家思想水平、体验能力的高下;而这,实际取决于史家个人社会实践程度的深浅与范围的大小。整体上看,一个时代的史学别于另一时代,在于史家整体思想水平的差异。这亦根源于社会的发展、实践的发展。正是随着社会(实践)的不断发展,史家思想亦不断变化,史学也因之不断地被改写。我们常说的时代局限性与思想局限性,均源于实践的局限性(当然,社会实践的制约作用并不限于制约史家思想高度一点,亦制约史料的发掘与利用,当另论)。就现实中的史家个人言,在广泛占有史料的同时,更需要深入现实社会,了解生活,唯此才有可能具备更高的思想水平,也才能更深刻地了解历史,其所“构想”的历史图像也才能超过前人。正如布洛赫所强调的,史家必须与全部生活之源泉——现在保持不断的接触,通过现实生活,才可探求历史。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略陈管见,望先生不吝赐教。

恭祝

夏安

侯旭东 叩首

1996年7月28日

二 何兆武复侯旭东的信

旭东先生:

手教奉悉,辱承过奖,愧不敢当。拙文系一急就篇,因去岁牛津大学出版社(香港)拟出一拙著文集,匆促之间尚需草一序言,聊以塞责,故草成此文;当时未经深思熟虑,全文均系就日常常识立论,全然不合学术之规范。日常常识似是太阳自东方升起,但就科学立论则系地球旋转也。每想深一步认真写一小书,然限于水平、时间与精力,恐难期以实现。

您的意见,我大致同意;如欲充分展开,则非三言两语所能尽也。我所说的历史事件即是思想事件。事件而无思想,则只是自然事件而非历史(人文)事件矣。山崩海啸只是自然事件而非历史事件,如写入史书,则必以此等事件之影响于人类历史(人文史)者为限。

史家个人的思想与见解,当然要受到时代与环境的制约。但这个问题乃是史学史的问题,而非历史哲学的问题。任何学科或科学均须受时代与环境的影响,但时代与环境的影响乃是历史学的问题(如数学史的问题)而非科学(如数学)问题,这是两种性质不同的问题。毕达哥拉斯是哪个阶级?这是个历史学的问题;毕达哥拉斯定理正确与否,则是个数学问题。杜甫是哪个阶级,代表或反映了什么政治利益,是一个历史学问题;而“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诗句何如,则是一个艺术问题。不同的问题应该在两个不同的层次上分别讨论,不宜混为一谈。一个思想理论的命题,固然有其时代性的局限,但同时又不受或不完全受其局限。“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固然有时代性(例如,他不会用一个公式来表示,即……=1),又复有其超时代性,即无论哪个时代(奴隶、封建、资本、社会)均是如此也。这乃是历史学本性的两重性之所在,古往今来之哲人,似乎只有康德于此独有其精辟的见解,此其所以为不可及欤!鄙见如此,未审尊意以为何如?

不知您何时入历史所工作?我于1956—1986年在历史所思想史研究室工作了整整三十年。中学就读于北京师大附中,亦是师大校友,至今每年尚有一次返校活动。与您前后同学而兼同事,可谓有缘。何兹全先生与家姊同学,见面时请代为致意。此叩暑安!

何兆武 拜上

1996年8月10日

(原载《史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4期。杂志编者按:“何兆武先生的《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一文在本刊今年第2期发表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侯旭东先生给该文作者去信,谈了一些不同看法。何先生给侯先生回了信。现征得两位先生同意将这两封信发表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