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临启
一曲火鸡的赞歌
距离那场举世震动的灾难,已经过去了十年。
从后世来看,这一年,已是西元纪年的尾巴,距离新纪元的大门,只余下区区数年的时间。当然,彼时的人类,对于即将到来的时代,并没有丝毫知觉……
清晨的阳光射进房间,手机闹铃也适时地响起,敦促主人开启美好的一天。
主人却赖在被窝里,丝毫不为所动,连眼睛都不舍得睁开,只是伸手摸到枕边,手指轻巧地按了几下,就准确地关掉了闹铃。
当6个闹铃中的第5个响起时,辛承才万般不舍地踢开被子,以缓慢而迟钝的速度坐起,又梦游似的穿衣、洗漱、整理背包,并在6个闹铃中的第6个响起时,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寝室。
同寝的室友仍滞留在梦乡里,辛承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课程表。遥想学期初时的豪言壮语,为了激励自己早睡早起,特地选择了早上7点40分的课程,简直能把自己都感动得落泪。但虚假的激情在几周内退却得一干二净,迅速回归到了每个月总有三十几天不想上课的节奏。
这是临启大学的校园,辛承嘴里叼着面包,骑着略显破旧的自行车,正在赶往教学楼的路上。沿路不乏同样急切的同学,偶尔也有提着公文包的教职人员。
即便还有半数人口尚且躲在被窝里,清晨的校园,仍旧处处展现着活力。
轻拂的冷风让他头脑清醒,是他每一天都非常享受的感觉。这短暂的8分36秒的车程,正是胡思乱想的好时候。
中学时代,宿舍到教室只有几十米,运动健将一个冲刺就到了,没吃早饭的话也只要一个半冲刺。
到了大学呢,楼与楼之间远得吓人,他自己尤其不喜欢奔跑,自行车便成了必备工具。今天幸好起得早,换到平时,骑个自行车还要堵车,堵完车还要找车位停车。听说,诺贝尔奖得主有专用车位,等以后发达了,包个最好的车位,专停自行车。
辛承在脑中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时,自行车已经停在了教学大楼的门前。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西方哲学史》,这是一部记录了前苏格拉底时期到二十世纪早期的西方哲学的指南,作者为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罗素也是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
教授用激光笔遥指着巨大的幻灯片,在罗素的头像上来回转了几圈。
辛承漫不经心地记着笔记,对于早起的怨念又加深了一层。“哲学史简介”,就是这样一门选修课程,对他来说连专业课都不是,就让自己眼巴巴地早起。话说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选这门课呀?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视线飘向窗外的校园。
临启大学,在全国范围内只能算小有名气,离顶尖名校颇有一些差距,但工程学院还算“名见经传”,尤其是机械工程专业,正是自己报考这所学校的原因。经过近十年的寒窗填鸭式苦读,辛承总算如愿以偿,迈过了高考这道残酷的门槛。遥想刚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之时,自己也颇有一些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少年得意,觉得未来的天地一片宽广,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然而真进了大学里,兴奋劲儿过去了,被各种课业一折磨,每天的日常又变成了教室、宿舍、食堂的循环,人生的意义又成了熬过一次又一次作业,再熬过一次又一次考试。一不留神,简直和高三也没什么两样。
大学是更广阔的世界,却也是更广阔的三点一线。
不对,还是有些不同的,大学课堂的气氛毕竟比较轻松,遇到有些“才气侧漏”的教授,兴致一高,神侃起来简直找不着北。
“罗素先生对于归纳主义颇有思考,最有名的就是广为人知的农场主理论。有一只火鸡,每天主人都定时给它喂食,这让它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每天定时定刻都会有食物降临。然而有一天,它等来的不再是喂食——它被主人杀死成为餐桌上的美餐。”
听众席里发出一些稀落的笑声,似乎是觉得火鸡的命运非常滑稽。辛承却笑不出来,甚至还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他觉得教授的话语里透出一丝没来由的凄凉。
“有些学者认为,农场主理论就是在抨击现代科学。毕竟,现代科学的基础,完全建立在观测和归纳之上。只有实际观测到的现象,才能归纳出所谓的科学规律。”
“作为一个火鸡里的科学家呢,这位火鸡先生很好地完成了观察、归纳、推演这几个基本的科学步骤,作为一个科学家,火鸡先生并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但它的观测规模终究受到局限,当整个农场世界被颠覆的时候,它的理论当然也就行不通了。”
“所以说啊,大家要带着辩证的思想去看待科学,所有的科学都是规律,只有在特定的参照系下,才能够称之为真理……”
辛承开始有些喜欢起这位教授,这个年头,人类对科学的依赖早已不言而喻。太多人把科学定理与哲学意义上的真理直接画上等号,却忘了科学也有自己的局限性。
“老师,请问您如何看待‘圈养理论’?”一个学生举手提问道。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辛承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说起这个“圈养理论”,可是现在网上的热点。某位所谓的“网络红人”提出了一个神奇的观点,号称人类正在被外星人圈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他的理论当然受到了各方攻击,学界人士对其嗤之以鼻,普通网友则大肆嘲讽。但是这位网红却丝毫不为所动,不断推出新的“论据”,不断刷新人们的认知下限,似乎和整个互联网杠上了一样。
也因为这位网红的言论,网友们送给了他一个亲切的称号——“战略忽悠局局长”,简称“局座”。
教授微微惊诧,却又展颜笑道:“你们年轻人啊,要多读经典著作,不要总是去关注网上那些胡说八道、标新立异的言论。”
辛承托起下巴,心想这位教授一副老学究的样子,看似食古不化,居然也了解这些网络上的新鲜事,他不禁提起了一些兴致。
教授继续侃侃而谈:“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位局座还是具备相当水平的,他知道科学方法论的局限性,由此进行精准的攻击。这类似于一些狂热宗教者的逻辑,上帝无法证实,却也无法证伪,严谨的科学家不会正儿八经地去论证上帝的‘不存在’,这就让有神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位局座也是这样,所以说,就怕流氓有文化啊。”
同学们又一次发出了笑声,似乎都对教授的解释非常满意。
辛承摸出手机,输入了几个关键词,迅速地扫视着这位网红的理论。
不论怎么看,都是刻意制造耸人听闻的言论,这年头的人啊,为了红真是什么都敢说。他暗暗心想,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恶意炒作,是早已用滥了的营销方式,只是永远有闲得发慌的吃瓜群众,愿意蹚这浑水,让自己沉浸在永无止境的自娱自乐之中。
教授的抨击依然没有结束:“如果真的存在圈养,火鸡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农场主的存在呢?就算我是一只无知的火鸡,看到每天有人给我送饭吃,看到圈住自己世界的围栏,我也一定会起疑心,大家说是不是?”
同学们纷纷称是,辛承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教授说道:“离下课只有两分钟了,我问大家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一只被圈养的火鸡,某一天发现自己失去了自由,那么请问,在你剩下的生命里,会以什么作为继续生存的目标呢?”
辛承脑海中颇有些想法,却又并没有举手答题的干劲,于是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教授,孰料正好对上了对方的视线。教授环顾左右,见再无别人应答,便指着他说道:“就决定是你了。这位同学,请说说你的想法吧。”
辛承并不害羞,他略有些摇晃地站起,将心中的观点一股脑儿地抛出:
“我认为,无论是被圈养的火鸡,还是圈养火鸡的农场主,乃至一切高知或低知的生命体,其根本性的存在目的都是纯粹而独一的——那就是求生。”
四下里响起一些稀落的赞同声,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露出赞许和鼓励的表情。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教授向大家道别后,关掉幻灯片,拿起公文包缓步走出了教室。学生们也都伸着懒腰站起身子,有些人急匆匆地收拾书包,赶往下一个课堂;没有课的人们则不慌不忙地交谈着,聊着一些天南海北的八卦新闻。
辛承的下一节课就在隔壁的教室,所以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仍旧慢悠悠地浏览着有关局座的信息。
突然之间,他看到了一个帖子,似乎是局座前几天才刚刚发表的最新文章——
“鄙人的理论叫做‘圈养理论’,很多人会因为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猪、牛、羊或者鸡、鸭等等传统的畜牧业。
“但是,并非所有的圈养都是农场形式。举个简单的例子,做生物实验时将细菌放在燃烧瓶中,细菌并不知道‘观测者’的存在,小小的燃烧瓶,是细菌认知范围内的全部世界。细菌根本看不到世界的壁垒,也认识不到高层次的干涉,它们只会认为,自己依照自我意志而自由生存着。
“人类连太阳系都没有离开,对这个宇宙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辛承的手指一松,手机“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手机,感到门外的冷风从桌椅间拂过,吹得背脊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