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蜗居
天光乍现,万籁俱寂。
隐隐听到一声犬鸣,卿卿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爬出灌木丛,扔了这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朝着孟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孟九闻到她的气息,也狂奔了过来。
一人一狗劫后余生重逢,抱在一块儿不舍得撒手。没过多久,霍遇领着几个伤兵过来,二人对视了一阵,却无言相告。
霍遇咳了声,打破寂静:“伏兵虽剿灭了,但路上定有其他埋伏,你紧跟着我。”
“那我们还去乌塘吗?”
霍遇沉默片刻,他也没有答案。
他怀疑是太子身边有内奸泄露了他的行军路线,敌方知道了他的线路,前方仍会有埋伏,此时他手下兵力都在乐陵镇和隆夏,只怕途中亦是埋伏重重,不能贸然与他们会合。
“这附近有个县城,先征过来,待我书信太子后再说。”
这一战损失可谓惨重,押送粮草、药物的船只被烧了,他所带的五千人里死一千,伤两千。
霍遇为了避免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便想先占座城镇,以百姓性命做威胁,敌军不敢轻举妄动。
向西行了三十里地,终于看见炊烟,常言高声对着士兵们道:“弟兄们!前面就是县城了!”
到了县城,粮草、药物就能得到供应。
孟九照例跑在最前面,可到了县城跟前,又折回来,冲着霍遇吼叫。
没人能懂一只狗的语言。
霍遇派了两个兵进城打探。
很快士兵回来,禀报:“王爷,这县城里正在闹瘟疫!”
常言闻言,两道稀疏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王爷,咱们是走是留?若继续走下去,只怕会绝粮而亡,可若进县城,恐惹上瘟疫。”
霍遇并不犹豫:“进城,将药店里的止血药材抢来,再找个富贵人家的府邸。”卿卿皱眉,这不正是传闻中的兵痞子?
可看看随行伤兵,这似乎是当下唯一的法子。
常言领兵,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没有染上瘟疫的茶商府邸,他们强占了府邸,封死出口,这才安然落脚。
可怜县城里的人祸不单行,遭遇瘟疫,又遇上一帮流氓兵抢了粮食、药材。
这茶商家上上下下百口人,茶商一妻四妾,两个年长的儿子都去外地走货了,躲过这一劫,家里还剩下小儿子、小女儿。小儿子因打算入仕在家中复习准备乡试,小女儿是水嫩嫩的年纪,面对一群兵痞子,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喘气。
茶商走南闯北,也算见过点世面,家里就他一个主心骨,这个时候只有他能担事,故此他也只能笑脸相迎。
“还请将军在大堂稍事休息,在下让家奴为将军和各位军爷去腾房间,备晚膳。”
霍遇一把搂上茶商肩膀:“今儿个来了老哥哥的府上,是小弟荣幸。我的兵多,就借老哥哥家的院子搭个能遮风避雨的棚子,不必再腾房屋了。若你府上还有空房,就给小弟身旁这位姑娘留上一间。”
茶商直接对女儿道:“嫣儿,你先去和你娘住,把你房间腾出来。”
这茶商姓梁名达,年逾五十,是当地富贾,熟通经商之道,最擅看颜色,打交道。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卿卿,见她虽一副逃难的模样,却面容姣好,又是跟在这狐狸一般的将军身边,想来是个不能怠慢的人物。
再看她腕上戴着一只雪白通透的羊脂白玉镯子,价格不菲。
霍遇连忙给梁达作揖,梁达哪敢接受,匆匆拦住他:“为将军效劳,乃我一介低贱商人的福分,将军万万不可折煞草民啊!”
霍遇这才弯起嘴角笑了笑,他一巴掌拍上梁达消瘦的肩膀:“我等粗人老哥哥只管随意,但这位姑娘大有来头,不知老哥哥可听过洛川薛时安薛先生的名字?她正是那位薛先生未过门的妻子,被贼人掳掠,在半途为小弟所救。不知可否劳烦老哥哥昭告外人,薛先生未婚妻在此地,好教他们夫妇早日团圆。”
薛时安的军需生意遍布南北,在这个时候,他是个大靠山。
卿卿瞪了这厮一眼,哪料他得意地冲她挤挤眼睛。
霍遇向梁达坦白身份,又许他许多好处,他一听这位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晋王,吓得从椅子上跌落,而后又匆匆爬起,领着一家老小给霍遇行大礼。
霍遇道:“今日同桌而食,老哥哥陪我干了这杯,往后咱们就是兄弟。”
梁达是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和他喝了这杯酒,喝罢连忙嘱咐女儿梁嫣:“嫣儿,快给王爷添酒!”
梁嫣十七年来躲在深闺,是父母掌中的娇花,哪见过这样的蛮人,躲在父亲的身后迈不开脚,她母亲呵斥:“嫣儿,还不快给王爷添酒。”
梁嫣被迫上前,可握着酒壶的手不停地颤抖,一个不慎便洒了霍遇一身。
“不长进的丫头!快给王爷赔罪!”梁夫人斥道。
霍遇微笑着摆手道:“许是我这模样吓着了姑娘。”
梁嫣急着摇头否认:“是嫣儿冒失了王爷。”她急切地唤着婢女,“绣娟!快拿帕子来!”
如花一般年纪的姑娘,做什么都不惹人厌。
梁嫣懵懂地抬头,正对上霍遇一双笑眼。那双眼眸幽深,像后院那口老井一样神秘。
除了家中长兄幼弟,她从未接触过年轻男子,更别说这般相貌堂堂的。
夜里梁嫣听不得母亲唠叨,借口出来散心,见那位王爷站在月下,对着半边月亮深思着什么,她怯生生迈着细碎的脚步向他靠近,直到灯下她的影子落在他视线内,她才屈膝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梁姑娘啊……”
他对付女人总有一招,轻轻挑起的尾音都能令一个小姑娘面红耳赤。
“可是下人招待不周,怠慢王爷?”
“不是,更深露重,姑娘家还是不要在寒夜里逗留太久。”
她鼓起勇气,向前一步,却仍然是低着头,霍遇低头就能看见少女纤纤易折的脖颈。
“王爷有要求就尽管跟我爹提,我府上还未沾染疫情,王爷可以放心待在此处。”
她举手投足间尽是小女儿娇态,霍遇想,若是以前,自己早已收了这主动来献殷勤的小女儿。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突然对女人没了欲望呢?
女人和酒肉一向是他两大消遣,他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变得这般消极,红袖添香在旁,也难动心。
这场突然而来的仗他虽打赢,以己五千制敌八千,但显然陷入了对方设置的陷阱中,可谓大败。
南统中原,北逐匈奴,一场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胜仗都是他用过去的一次次失败换来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一向不在意,可这次却不同。
梁嫣被母亲叫回了房,孟九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在他脚下转来转去,转累了便挨着他就地坐下。
“孟九啊……这里离咱们家太远了。”
孟九听不懂没关系,但会嗷嗷叫来回应他。
这笨狗灵机一动,长嗷一声,转头跑开。
过了一会儿,它嘴里叼着块黑色的布甲过来,当着霍遇的面用前爪撕破角落,一副邀功模样对着霍遇叫。
“本王的狗真是狗中博士!”他明白了孟九意思,不禁开怀地揉着孟九脑袋。
孟九被他揉得晕头转向,无奈地呜咽。
卿卿昨夜历经生死,又亲手杀了人,撑到这时已经神志不清,孟九迟迟不归,她留灯不敢睡去,实在是熬不住,便趿着鞋子欲寻孟九,正当这时,房门从外被推开,霍遇带着一身寒气逼近。
“爷的甲衣破了,你若会针线活就给爷补一补。”
她接过霍遇递来的布甲,敞开一看,破了个巴掌大的口子。
“我的针线活可不好,若是补得难看,你不许怪罪我。”
她寻来针线,当即给他缝补了起来,看着那粗糙的针脚,霍遇蹙眉:“你这绣活和霍煊有得一比。”
“才不是,煊姐绣活可好了,她绣的蝴蝶栩栩如生,她还给我绣过鞋面儿……”
“是吗?我倒不知道。”
卿卿怅然看了他一眼,说起情分,他和霍煊的不比自己少。
“我隐隐记得她其实是挂念自家弟弟的,原来那时我就知道你了。”
卿卿用牙齿咬掉多余线头,在尾端打了个结,将布甲交还给霍遇。
他的手在接过布甲时反握她一只秀致酥手,绵绵玉骨,叫人爱不释手。
卿卿抽不回来手,一双琉璃眼瞪向他:“你松开我。”
“若我没逼死你父兄,你是否能少恨我一些?今日见那梁家小女儿娇态,我就想,若你也有人庇护着,可否真心实意对我?”
“王爷您喝多了,胡言什么?”
她记得除夕夜里在秦府,他喝了酒也是这般说着没着落的话,看来这人酒品确实不好。
霍遇一只手按上她肩头,将她推倒在床铺上,一顿近似啃噬的亲吻。
卿卿故技重施,趁他不注意去咬他耳朵,这才逼得他松开。
她心里暗骂了一万遍龟孙子,面上佯装冷静,凑近他道:“这是别人的府上……得顾忌着点……”
“便放过你这回,等打完仗,看爷怎么收拾你。”
她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爷一定要打胜仗。”
他盯着她沉默了一阵才道:“京里传来消息,说晋王妃死了,想必你们的人这段时间为此事也是劳心劳力。”
“何时?”
“七天前的信儿,本王真是让你们耍得团团转,自成亲到去世,竟没能见到谢云棠一面。”
卿卿心虚,不敢吭声。
“一辈子不见光明地活着总好过真死了,卿卿你说是不是?这样也好,王妃位置空了下来,回去我便将你八抬大轿抬进我晋王府。”
他话中另有他意,让卿卿不得不小心起来。她咬着唇下的嫩肉,在他下巴上一道细不可见的疤痕上啄了一口:“外头闹着瘟疫,你出去探查时千万要小心。”
她的心里却是巴不得他染上瘟疫。
她愿他路过山崖时被掉落的石头砸死,愿他被暗箭射死,愿他患病而死。
他这样的人,一千种死法都不够。
霍遇接受了这轻轻一吻,心情愉悦起来,将她放倒在床上,脱了外衣躺在她身侧,与她同寝而眠。
霍遇派探子伪装成流民前去给汲冉、冯康报信,汲冉、冯康拥兵七万,至少得留下五万镇守乐陵镇,两万兵力除去途中损伤,有一万五便能助他突破困境。
霍遇出门巡查,卿卿留在梁府中,梁府中人对她丝毫不敢怠慢,甚至派来丫鬟照顾她,被她再三推拒,这事才作罢。
梁嫣几乎是被霍遇赶出屋子的,霍遇脸皮厚,卿卿却担不起,一时想不出其他报答法子,便将箍发用的金簪送给了梁嫣。
那金簪对梁嫣来说算不得贵重之物,她寻思着以卿卿的身份也不差一支金簪,便收下来了。
梁嫣难能碰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牵着卿卿在院子里四处转悠,将府内外的情况都介绍了一遍。她如此热络,卿卿有那份寄人篱下的自觉,即便转得累了也笑脸应和着。
到了晌午,梁嫣亲自入厨房做羹汤,卿卿在院里转着,一只皮球滚落到自己脚下,她左右望去,没见有什么人。
“把球踢过来!”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卿卿看过去,盆景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少年。
卿卿见他穿着华贵,便猜出是梁家的幼子,梁嫣的弟弟梁凡。
可梁嫣说她弟弟每天埋头苦读,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卿卿脚尖轻踹,将球踢到小少年脚下。
少年踩着球,狐疑地看向她:“你就是我三姐说的,薛时安没过门的媳妇?”
这少年说起话来倒好玩,全然不似读过圣贤书的,卿卿装作严肃模样:“洛川薛氏乃有名大儒,即便当朝太子见了他也要称他一声薛先生,你一个读书人怎能直呼其名?”
“狗屁读书人!敌人来了连块砖都举不起!还读个狗屁圣贤书。”
少年一谈起读书,眉目间都是厌烦,卿卿原本想劝劝他,可一想其实自己也是连字都认不全的,也说不出大道理来劝别人,更何况有人志在以诗文揽天下,有人志在骑铁蹄扩疆土,少年又正是逆反期,重武轻文无可厚非。
卿卿靠在庭下的柱子上,眯眼问道:“那你不读书,想要做什么?”
“我要像武神孟岩将军那样,逐胡虏,做真英雄!”
“你只晓得我……孟岩将军少年时成名,可晓得他三岁就能读诗文,五岁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编撰兵书了。”
“你一个婆娘,倒也有点见识。”
“你看不起我是个女流,但我也知道做将军固然威风,能砍敌首,立功业,封军侯,可上了战场,却是朝不保夕。你看不起读书人,但读圣贤书、应乡试、求功名,虽少了些刺激,却是一世稳妥平安,孝奉父母,亦很风光。”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男儿当志在四海,岂可安于四方书本围起来的安稳!上战场,夺敌人首级,一样令父母骄傲!”
少年壮怀又傻气又令人羡慕。
“我父兄皆是武将,皆丧身战场,为此我全家满门离散,剩我孤身一人,比起骄傲,我更恨他们将我抛弃。你说说看,就算你武德盖世,你父母便不会因你受伤甚至牺牲而伤心吗?”
“你……你强词夺理!”
“你说不过我便恼怒了吗?”
少年还欲辩驳,却被不远处小厮模仿的一声猫叫打住心思,他用脚尖挑起皮球,手掌接住:“小爷我有事,不跟你一个女子辩驳!”
看着少年慌忙离开的背影,卿卿苦笑,她都明白的道理,父兄怎么会不懂呢?若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她也能如梁嫣那般幸福,就算天塌下来,父亲也会护着她。
梁嫣在厨房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母亲梁夫人表露出不满时,她才端着碗雪酥牛肉羹姗姗来迟。
梁达和夫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意会到女儿心事。梁夫人率先道:“王爷快尝尝我们嫣儿的手艺,这丫头从小娴静,只爱钻在厨房里钻研厨艺,手艺也是不差的。”
霍遇舀了勺汤,味道虽是鲜美,但非他所好。只是他在食物上向来并不挑剔,就着饭几口喝完,全然没有看见梁嫣窃喜的面庞。
梁嫣夹起一块鱼肉放在卿卿碗里:“卿卿姑娘快尝尝,这是我们自家养的鱼。”
霍遇放下碗筷,在卿卿的腰上捏了一把:“还不快吃?瘦成这样了。”
卿卿当下气怒,霍遇分明跟梁家人说自己是薛时安的未婚妻,却又在这样的场合对自己动手动脚,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既羞辱了她又羞辱了薛时安。
况且就算是寻常男女,当众做这种举动也有伤风化。
她吞下这一口气:“谢王爷垂怜。”
梁家两口子一回屋,梁夫人就骂道:“我看那根本不是什么薛氏没过门的妻子!就是个随行军妓!正经人家的女子,怎么会和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下做那种事!”
梁达扶额,头痛道:“那哪是普通男人?他是当朝晋王,若他能记得咱们此时的恩德,收了嫣儿为妃,凡儿以后要去朝廷做官是轻而易举的事!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不重要,只要是晋王身边的人,你就得给我伺候好了!”
梁夫人固然不愿拉下脸面去伺候一个小妮子,但自家老爷说的话也没错,她下午煮了好茶,做了点心,携女儿给卿卿送去。
卿卿是见过宫里那些夫人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的,梁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一眼就看得出,只是盛情不好回绝,便顺着梁夫人的话,梁夫人问一句,自己就答一句。
“卿卿姑娘真是水一般的人儿,不知哪一方水土才养得出姑娘这般人物?”
梁嫣看母亲一眼,嗔怒道:“娘,卿卿妹妹是洛川薛先生未过门的妻子,自然是洛川人。都说洛川出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呢。”
卿卿浅笑一声:“其实我与薛先生都非洛川出身。我与他皆是瑞安人士,他年少时曾在我家中做帮工,后来我家道中落,承他照顾,才有今日,只是不料被晋王看中了。薛先生一介儒生,怎能和晋王抗衡?晋王将我劫掠至此,也不知薛先生现下是否寻我寻得焦头烂额。”
她说到尾声便装作啜泣的样子,梁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只见自己的傻女儿傻愣住了。
卿卿又道:“我原本乃前朝忠良之后,本不堪受辱,只是几次自刎皆被晋王给救了回来……只盼熬过了这场大战,薛先生能早日将我寻到。”
她语气中七分哀怨,三分对霍遇的恨意,拿捏得十足妙,梁夫人不知真假,只能回房跟梁达说了这些。
梁达一听,眉毛高竖:“她说那薛时安是她家中奴仆?”
“是啊,可这怎么可能!连我都知道洛川薛氏!那薛氏家主又怎会给她一个小妮子做奴仆?”
梁达抚须:“你万万不可怠慢卿卿姑娘!”
“老爷,你知道她什么来头了?”
“去年我们商会曾在睢阳相聚,是睢阳的王掌柜告诉我,那薛老板原来是前朝大军侯孟家的家仆,只是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只怕十有八九,那姑娘所言属实。若是如此的话,你可知江那头的大主子是那姑娘何人?”
“我一个妇人怎么知道?是她何人啊?”
“是她叔父!江这头是她夫婿,江那头是她叔父,你说,万一咱们把她给得罪了,那日后还有好果子吃吗?”
梁夫人辨不清这其中利害关系,但许久未见老爷这般严肃,便把此事记在心里,又说给了女儿听。
这样一来,梁嫣去卿卿那里去得更是频繁。
梁嫣看到卿卿床头叠放的一身男装,试探道:“卿卿妹妹,这是给王爷缝的衣物?”
卿卿道:“是我自己平日里穿的。”
孟九从外面跑进来,吓得梁嫣花容失色,卿卿忙走到孟九边上,将它挡在身后:“梁姐姐莫怕,这是王爷的狗,长得是凶猛了些,但不伤人。”
“王爷的狗?倒是……倒是很威猛呢。”
卿卿牵着孟九走到梁嫣的身边:“你试试摸摸它。”
梁嫣不敢伸手,只道:“我娘不叫我碰这些。”
“是吗?其实这狗听话得很。”她想到孟九这个时间应该是饿了,便拿来包袱里的肉干喂给它。
“卿卿妹妹,你和王爷相识很久了吗?竟与他的狗如此亲近。”
“不久,我和王爷并不熟,只是我天生爱狗,这大狗也愿意和我亲近。”
孟九突然叫了一声,像在反驳卿卿方才的话,梁嫣被它这么一叫给吓到了,卿卿趁梁嫣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它委屈地伸着舌。
“那看来你也是不知了。”
“知道什么?”
“就是王爷他……可有喜好?”
再傻的人也知道了梁嫣的意图。卿卿思索一番,道:“我知道王爷嗜酒如命,喝酒的时候还喜欢吃点下酒小菜,梁姐姐厨艺那么好,若给他做些下酒的小点心,他一定喜欢。”
卿卿此刻巴不得霍遇赶快和这梁小姐郎情妾意。
正当这时,院子里传来喧哗声,女人的啼哭格外刺耳,卿卿随着梁嫣出去,只见院子里几个家丁蒙着口鼻,将一个女人架着走,梁嫣的丫鬟瞧见了,忙跑过来:“小姐您快进屋!白姬染了瘟疫,老爷命人将她抬出去呢!”
梁嫣一听瘟疫二字,忙携着卿卿进屋,“哐当”一声关住房门。
白柯子镇人人都对那瘟疫避之不及。
梁嫣喝了口水,拍桌道:“那白姬真是个灾星!那种风骚的女人,早些时候就该把她沉塘!我府里干干净净的,她一定是偷跑出去勾搭了野男人这才染上了瘟疫!”
被白姬的事一闹,府上人心惶惶,生怕瘟疫蔓延,梁达请道士夜里作法,这才稳下府里的人心。
霍遇深更半夜闯进卿卿住的屋子,挤在床上,卿卿早已习惯,翻身继续睡,霍遇身体包围过来,和她紧紧贴着。
“卿卿不怕吗?”
“怕什么?”
“瘟疫。”
“怎么会不怕呢……我若死在这里,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好啊。”霍遇想着便兴奋起来,一边去顶她后腰,一边道,“爷还没尝过女鬼是什么滋味呢。”
卿卿往里挪了挪,躲开他的动作。
“这梁府也是奇怪,有人得了瘟疫不请大夫,反倒请道士。以前战俘营有个人就是用鬼神之术骗人营生,他说那些都是假的,压根治不好人。”
霍遇脑袋钻进她颈窝里:“自然好不了,只怕咱们也得快点离开这镇子,冯康已经收到了信,人马一到便安全了。”
良久,他又道:“你是爷的女人,那天夜里的情况绝不会发生第二次。往后除非爷自身难保了,否则怎么也不会让你涉险。”
这才是霍遇!虽然护不好女人让他丢面儿,但若这女人能救自己一命,他会毫不犹豫地拿她做挡箭牌。
“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虽不会女红烹饪,就连字也念不全,可身体里流着的是孟家人的血,若不是……兴许,我现在已经是女将军了。”
“卿卿胆识过人,为夫佩服。”
“你乱说些什么。”不用面朝他,卿卿可以没有顾忌地流露出厌烦的神态,“就算没有父母之命,也得有媒妁之言,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呢。”
“我心悦你,你我又不止一次了,不是夫妻是什么?”
和霍遇谈礼法,就是对牛弹琴。卿卿不想为此事和他多费口舌。
“卿卿若想做女将军,我便给你当战马骑。”
卿卿若是现在回头,就知道他在闭着眼睛说瞎话。这些话他是信口拈来,心情愉悦时,便说出来哄哄人。
“孟卿枝……”
他突然叫卿卿全名,她一个激灵。
他的手落在卿卿胸前,紧紧桎梏那里的柔软:“你若敢骗本王,那些活着的,本王叫他们生不如死;那些死了的,本王将他们挫骨扬灰。本王要让他们看看,不论你姓什么,骨子里流着谁的血液,不论你对他们而言有多重要,你都注定是本王的女人。”
梁嫣情窦初开,少女春怀难掩,母亲和几个姨娘揶揄她之余,也为她出谋划策,教她怎么笼络住一个男人的心。
梁嫣重拾绣了一半的荷包,托二姨娘重新打样,趁夜绣了一对锦鲤。姨娘说绣的时候在旁边熏香,香味会更持久。
绣完荷包只是迈出第一步,最重要的一步还是把荷包送出去。梁嫣只怕他不喜欢这样式,送出之前又去卿卿那里寻求她的意见。
卿卿纳闷了,梁嫣是给霍遇送礼物,来问她做什么?
梁嫣的绣活自然是十分精致,卿卿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
“王爷是个武人,这样式对他来说未免太秀气了点。”
梁嫣眉头竖起:“那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不过既然是你一番心意,他一定会收下的。”
卿卿所言无误,霍遇果真大方地收下了,还说了一番心灵手巧之类的话。梁嫣听他一夸,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霍遇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抬手将她鬓前垂下的一缕发挽向耳后:“梁姑娘为霍某所费心思,霍某当何以为报?”
“我……”梁嫣说不出以身相许这种话来,可这确确实实是她现在的念头。
她被霍遇手指上的动作这般撩拨,脖子上都染了红晕,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不要王爷的回报……只希望王爷……以后能记着我。”
这梁嫣也确实是个美娘子,人若一朵含羞待放的花,向他做出了采撷姿态,他没有理由不收。
等战事结束,纳她做个侧妃也是桩美事。
卿卿夜里见霍遇手里握着梁嫣送的荷包,望着窗前明月出神,心想或许他是对梁嫣动了心思,她倒是巴不得他赶快去找别人,放过自己。
卿卿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霍遇,让他注意到自己,但孟九那家伙却不懂眼色,跑过去咬霍遇的衣摆,结果霍遇一脚踹开它:“规矩呢?”
孟九厉声而吠,像是在吼霍遇,卿卿被孟九那凶巴巴的模样逗笑了,拍手招它过来。
霍遇瞥了眼,只见一人一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没半点矜持可言。
恍惚间听到卿卿一声痛斥,他以为自己听错,看过去,是孟九的爪子扯住了卿卿的头发。
“叫你惯着它。”他冷言嘲讽。
卿卿揪回自己的头发,又抱着孟九的脖子亲昵一阵:“孟九是狗中豪杰,不得巴结巴结它啊?”
“有那工夫,不如来巴结本王。”
“您不已经有人巴结了吗?”卿卿意有所指。
她不知这句话怎么触恼了霍遇,他三步跨上前,提着她的衣领,再将孟九踹开。孟九识趣地躲去了桌子底下,卿卿被他扔到榻上,他翻身上来,压在卿卿身上面。
“你盼着本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当然不是……可你若喜欢,我又能如何……”
他自下而上挑起她下巴,眯眼审视:“卿卿这说谎的功夫日渐精进,不过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得爷欢心。”
卿卿被他擒着下巴,无法张口。
“梁家姑娘姿容不比你差,更是比你矜持温婉,卿卿不知男人就喜欢那模样的,不过你不必担忧,日后入了王府,也是你做正房,你毕竟年纪小小就跟了我,爷怎舍得你给别人伏低做小?”
他故意刺卿卿痛处,偏偏又说得云淡风轻。
卿卿终于知道为什么朝中臣子都恨他恨得牙痒痒,若不是自己性命暂且握在他手上,她已经一口啐过去了。
“今儿个梁嫣赠我私礼,卿卿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他脸上露出一个回味无穷的笑容,“卿卿不是比这梁姬更早看上了爷吗?那时卿卿一个低贱的奴隶,收集别人扔下的竹片自己粘成竹简,用染布的朱砂在上面画爷的画像,爷看后都险些感动了。”
他说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若不是今日提起,她都快要忘了。
那时春季,她去牧马时在山坡下偷懒,常常见到一英挺男子或在树下看书,或打盹儿,或拿剑挑水花,他令她怀念起父兄的样子,又恰逢情窦初开的年纪,便捡来竹片,连成可以作画的竹简,画下他的身影。这不过是北邙山萧条岁月里用来消磨时间罢了,后来她知道了所画之人便是自己的灭国仇人,原本想烧了那些竹简的,可战俘营不许私下点火,她就把那些东西通通埋了。
霍遇又是怎么发现的?
他和她画中男子,可真是除了相貌,无一相像。
“卿卿没有骗七郎……我对你,情根深种……”假话说了这么久,她已经信口拈来。
霍遇投来赞许的眼神——这丫头得他真传,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让他都叹服。
“也许是你的出身让我高看了你……玩过之后,也不过是个平庸女子。”
卿卿眼睛一亮:“真的?”
“不过薛时安和太子都对你有意,本王留你在身边也无害。”
她大失所望,那分明不是她的罪责,为何要她来受苦果?
她负气道:“既然嫌我姿色平平,请王爷另觅窈窕娇娥,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看我给王爷养狗也挺合适的。”
“爷也想留你养一辈子狗。”他突然沉默,可狗的寿命是那样短暂,孟九还能陪他多久?最多也不过五六个年头。
“只要孟九不嫌我,我就能一直养着它。”
谈起孟九,氛围就轻松多了。卿卿见霍遇双臂支起,给她留了缝隙,迅速从他身下爬出来。她手脚并用爬到桌下去哄孟九,孟九伸舌舔她的脸,却被她无情嫌弃。
怕伤孟九自尊,卿卿和孟九脸贴脸,亲昵了一阵。
梁家上下全部储粮拿出来也不够霍遇这几千士兵吃的,霍遇去镇里征粮,也没征到多少。
常言清点完他们剩余的粮草,若每日两餐清粥,还能勉强等到冯康的增援。
霍遇还想去抢些粮食,常言制止道:“这镇上已经落败成这景象了,怕是抢也抢不来。王爷何必再落个恶名呢?”
他们走访了几家药堂,皆是闭门。镇上染病者有六成,街市萧条,百姓都在家中避难。
当地官府的人早跑光了,县衙现在是患者集中区域,三里外就能闻到尸臭味。
常言将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跟霍遇汇报:“听说梁老爷和其他乡绅都在想法子将所有染上瘟疫的人聚在县衙里,说是隔离起来集中医治,但我打听过了,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医馆还都开着门,还有大夫义诊放药,可后来这瘟疫蔓延实在太快,药品且不说有没有用,根本无法维持供应,医馆、药堂相继倒闭。昨天我带着弟兄们去抢药,听老板说这疫情根本没法子控制,受感染的人从头晕目眩到面部长青斑只需一日,长了青斑,那就只能等死,幸运者熬个十天半月就能死了,不幸的得熬一月才能死。那梁老爷他们说的集中就医就是个幌子,这瘟疫太容易感染了,为了防止扩散,他们其实是打算把所有患者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
霍遇深思了一阵:“烧掉倒是个好办法,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他欲向前再探探情况,脚下被什么东西禁锢,难以前行,低头一看,是个衣衫破烂的老妇。
“恩人,救救我……给我口水喝……”
老妇抬起一张树皮般干瘪的脸,她右半边脸爬满青斑。霍遇踹开老妇,问一旁的常言:“染疫之人,怎还没被扔进县衙?”
常言道:“兴许是刚染上的,还没来得及扔进去。”
他想了想:“去打口水给她搁边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