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枯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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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幻与现实、自我与非我、毛坯与装修、浅睡与深困之间,诗人轻巧地来往于诸种事物的边际,编织了一个复杂的意义迷宫。表面上看,在一个全民装修的时代,诗人玩味的是一个关于现实与魔幻的哲学命题。但请注意,作为一首“元诗”,在“装修”、“游戏”、“写作”之间,一种螺旋在曲折展开。在螺旋之中,诗人的语言“幽闭症”不仅没有被化解,反而扩大成一种无边无际的生存梦魇。作为诗人,也作为一个居家男人,那个飘忽的主体一样被困于符号、影像的囚牢中,无法找到自身。在颓废而迷人的玄学气息背后,一种强烈的现实隐喻,不言自明。

试想一下在经典的“元诗”模式中,诗歌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呢?它或是济慈的“希腊古瓮”,或是史蒂文斯的“田纳西坛子”,或者是冯至《十四行集》中那面“把握住把不住的事体”的风旗,或是布罗茨基的“蝴蝶”。这些形象虽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基于词与物的现代分离之上的诗歌对现实秩序的挣脱。从这种挣脱出发,语言能够在惰性的现实之外,发展出一种更高、更自由的秩序。在《全装修》中,“装修”则成了一种新的写作类比物。在“全装修”的世界中,复制的、仿真的现代性逻辑统摄了一切,也为一切抹上了幻想的铀彩,支撑语言“解放”神话的一系列二元区分,如原本与模仿、虚构与实在、词与物、现实与超现实等,都被纷纷动摇了,代之以一种崭新的经验。用诗人欧阳江河的话来说,在这种新的经验中,“不仅词是站在虚构一边的,物似乎也站在虚构一边”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第135页,三联书店,2001年。。显然,消费时代的生存现实,为“写作”与“装修”的类比,提供了历史依据。在数码、图像、广告的覆盖下,消费的神话将一切变成商品,又接着将商品变成迷人的符号。“生活世界”的各个领域,无论是公共的政治、经济、文化,还是私人的欲望、游戏、起居,都被卷入与“符号的搏斗中”,正像一首诗卷入“与语言的搏斗中”。这情形相当于一首诗吗?新的灵感当然会产生,请看欧阳江河《时装店》一诗的片段:


……你迷恋针脚呢

还是韵脚?蜀绣,还是湘绣?闲暇

并非处处追忆着闲笔。关于江南之恋

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

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会不会抽去线头

整件单衣就变了公主的云,往下抛绣球?

云的裤子是棉花地里种出来的,转眼

被剪刀剪成雨:没拉链能拉紧的牛仔雨,

下着下着就晒干了,省了买熨斗的钱。

用来买鸭舌帽吗?帽子能换个头戴,

路,也可以掉过头来走:清朝和后现代

只隔一条街。华尔街不就是秀水街吗


蒙太奇的原则,曾是现代艺术的“金科玉律”,但如今也扩张成全球化的消费时代的原则,不同地域、不同时空、不同性质的经验被穿插、并置在一起,形成刺绣、衣着、时尚的繁复流变。在世界这个无边的“时装店”中,诗人裸露的语言器官,显然也兴奋起来。他不仅在谈论时尚,而且用自己的语言回应、效仿着时尚的原则,在诸多元素间穿走、编织,使得一首诗同构于这个“花花世界”。

在陈东东的近作中,读者也会不只一次接触到“魔幻化的现实”,但他显然没有那么兴奋,《全装修》中飞奔的色目人也罢,客厅里电脑的沉迷者也罢,私生活中狂热的装修者也罢,连同在语言中“设想”万物的诗人,他们的命运又何其相似,都被封闭在这样一个审美的、却也是吊诡的幻境里。诗人在最后的惊叹之外,或许还隐藏了另一重的疑问:当诗歌的原则成为一切的原则,那么“一首诗又究竟在哪儿”?当文学的自主性被大幅削弱,文学性却作为一种“幽灵”,散播于生活的各个角落之时,已有批评家欢呼在这样一个泛文学的时代,凭着原来的专业技巧,蜕变为“文化研究”的批评仍大有可为。那么对于诗人来说,当想象的原则不战而胜,这是诗人的胜利吗?

作为一个消费时代的抒情诗人,他不可能拥有明确的答案,也没有义务和能力去承担诗歌之外的道德批判,但如果他仍然有某种妄念,想使诗歌成为一种进入现实的独特方式,那么如何打破修辞与现实的合谋,如何挣脱“无边的仿象”的囚禁,或许仍是清新的诗歌感性得以脱颖而出的关键。在这个意义上,陈东东写作中的元诗意识,的确发生于“为诗一辨”的传统中,因为它仍然涉及对诗歌位置、形象的艰苦辨认。但那种高调的现代诗歌神话,却被转换成一种语言“幽闭症”。这意味着,当代诗人对“语言本体的沉浸”,曾针对着写作自由的被剥夺,但当剥夺变得更为隐晦、更为内在的时候,“元诗”意识指向的,不应再是语言的无穷镜像,而恰恰是指向循环之境的打破。

附:

全装修


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W.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

1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

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


他的头盔显然更急切

顶一篷红缨,要超越马头

他的脊椎几乎弯成弓


被要求斜对着傍晚的水景

上足了釉彩的锁子甲闪烁

提醒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他当胸涂沫

水银的护心镜,把落日之光


折射,如箭簇,从镶嵌在

2

卫生间墙上这片瓷砖的

装饰图案里,弹出舌尖去舔


去舔破——客厅里那个人

却正以更为夸张的霓虹腰身

将脑袋顶入液晶显示屏


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

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在帝国时代帝国时代:一款电脑游戏。里,他的赤裸

被几个无眠黄袍加身

茅庐变城邦……一枚银币


往返于海盗和温州炒房团

之间的无间道——重又落入他

抽离内裤,赶紧去一掬虚无的


手中之时,那个人已经用

追风马忽必烈装潢了赤裸

锁子甲闪烁,高挂于卫生间


浴缸的弧度则顺从着腰身

而一抹霓虹斜跨人工湖

没于灯海,令夜色成


夜色笼罩小区

令一番心血

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3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

溜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

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


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

脑袋退出了电脑虚拟的

包月制现实,并且用赤裸投身


超现实,镶嵌进卫生间墙上

这片瓷砖画装修的悠远

披上浴袍像披上锁子甲,凭窗


望星空,构思又一种

魔幻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或许他只不过

自小区水景和不锈钢假山

择路返回。这情形相当于一首


翻译诗:它来自沙漠的

月全食之夜,不免对自己说

——天哪,我在哪儿


(2003.写给波波)


——原载《文艺研究》,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