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120. 梦魇重重
加兰德从一阵剧痛中醒来。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他浑身都是虚汗，四肢冰冷僵硬。后背冷得发抖，额头却烧得滚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说不出地痛苦。
腹部的伤口还有血渗出来，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怎么遇上北方士兵结下仇怨，怎么当上将军、又怎么战败，怎么落到这副田地……
他叹口气，心情突然轻松起来，从前很多包袱一口气卸下了。
“如果我死了，我就不是克孜的族人了，没有义务继续为部族战斗。我也不是加兰德，没有弟弟，没有家中姐妹，我不会再感到悲伤。以后，我也会变成一具枯骨吗……？”他看看天花板，又闭上眼睛。
许多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少年开始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那些人死了，他们都去哪了？
“族人供奉先祖，他们相信所有死去的族人都聚在一起，继续庇佑部族的子孙。虎嚇一家肯定都变成先祖了。但我不会去先祖那里，有他们在，也不会接纳我！”
不知不觉地，他又失去了意识。
思念着茉莉、羽龙，还有无数可爱的毛猴子，他满怀欣喜地醒来，睁开眼又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幸福感。
他攒足了力气捂着伤口坐起身。光是这个动作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伤口外翻，断裂的肠子清晰可见。
“不行……让我想想办法……”他把上衣脱下来裹在腰上，紧紧固定伤口。这样减少了一丝恐惧，也稍微有一点止痛的效果。
再看四周，哪里还有什么水草丰美的环形山。只是一片灰茫茫的天空和地面。
“奇怪，这次醒来的地方怎么不对了，我还在环形山附近吗？”加兰德试着打口哨。每次腹部用力，他都要忍受疼痛的折磨。可是口哨吹响了许久，也不见羽龙的踪影。
这时候，他感到孤单、无助，而且非常非常的焦虑。
“难道说因为我还没死，所以才能来这。等我真正地死了以后，连这里都看不到了？”不知不觉的，有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抹掉脸上的泪水。又强忍着疼痛试着迈开脚步。走了几步，看来自己还能动。只要迈步的时候屏住呼吸，就能忍一会疼痛。他就这样努力地往前面走……
前面，也说不清是不是前面，没有阳光、没有任何参照物。眼前一片灰色，睁着眼睛也好像瞎了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特别的累，累到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再迈出一步的时候，就体力不支躺了下来。灰尘飞进喉咙，引起咳嗽。每咳一声伤口都跟着疼，可是又没法阻止自己吸入灰尘。
这么折腾了一阵，他耗尽了力气，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又是囚牢的天花板。四下一片漆黑，一点声音都没有。身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不知什么时候上衣已经脱下来裹在腰上。用力按伤口，还会微微地涌出血来。
“这样醒着又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再睡一会吧。睡觉可以忘记痛苦，我希望能平静地迎来死亡。”
加兰德一边笑一边哭泣。又看了一会天花板，微弱地呼吸来减少疼痛。很快他又意识模糊了……
再次睁开眼，看见了灰蒙蒙的天空。
他完全没有搞懂“这里”究竟是怎么样一种世界，“这里”与“那里”又有着怎样的联系。有时候睡过去就会来“这里”。有时候又不能。
他稍微有了点力气，站起身来继续走。
慢慢地，他看到前面天空有一处奇怪的涡旋。那个形状跟自己环形山的积雨云不一样，看上去更加凶恶，云层中电光闪动，气流在激烈地运动。那个样子看着，肯定是下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他就朝那里走。走了有多久呢，如果在现实世界里，肯定已经有一天时间了。走到近前，他发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坑。
说“巨大”都不足以形容坑的大小。那个坑简直比环形山还要大得多，至少是四倍！
天坑的里面是斜坡，均匀的尘埃倾斜下去，最终都流淌进中心一个漆黑的终点。
少年站在天坑边缘，脚下的尘埃微微地坍塌，就迅速地流淌下去，坠入无底深渊。
他心中一悸，甚是害怕。这样得无底天坑若是掉下去，还不晓得要跌入什么样的深渊里面呢！他本能地后退，再后退，然后转身往反方向走。
走了不远，他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了许多人。都是一些从四面八方缓缓走来的人。他们的脸上满是迷茫。看到这些人，并没有让加兰德感到一丝一毫的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恐惧。
那群人什么打扮的都有，身上带着不同的致命伤。看神情他们全都已经死了，眼窝黑洞洞的。他们的动作非常僵硬，走路跌跌撞撞。
“喂——！”加兰德喊了一声，没有人理睬他。
他们看不见加兰德，却好像能听到某种来自深渊的召唤，全都朝着无底深坑走去。黑洞洞的眼睛死盯着坑洞的中心。
这时，一阵响彻天际的低沉声音从身后传来。那种奇怪的声音很难形容是什么动物或是某种自然现象的声音，它就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闷响。声波穿透心脏，全身的脏器都跟着一起震动。
天坑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不好……”加兰德隐约觉得这声音是某种巨型生物发出来的。如此巨大低沉的声音，传播的方式与寻常的声音定然不同。虽然四周都能感受到振聋发聩的巨响，但声音真正的源头，只在黑洞之中！
他一边拼尽全力逃离这里，却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窥探。
这个时候，天上的涡旋开始飞速旋转，天际的灰尘汇集在一处，盘旋着下降，形成一条龙卷风一直深入黑洞。天坑四周的灰尘也被卷起来，漫天的尘埃纷纷被吸入。
脚下的大地大幅度地震颤起来。震动由小到大，逐渐剧烈。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伴随着震动达到最剧烈地程度，那低沉的声音也最强烈，震得耳畔都跟着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出天坑，如同火山爆发那样壮观。
弥散着尘埃的空气中，隐约露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当然，“巨大”本身也不足以形容大小。那黑影就跟天坑一样广阔。它向上喷涌着，直入天际。
这股气流夹带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四周笼罩在黑色的浓雾中。远处的人影变的模糊，只有隆隆的鸣响不绝于耳。
不好的感觉笼罩在心头。
“这绝不是玩笑！”加兰德感受到威胁，开始加速逃离这片区域。哪怕快死了，他也仍然“怕死”。少年强忍着伤痛挪动。越是心急，就越觉得双脚使不上力气。
那沉闷的声音又从云层上方传下来，四面八方无处不在。震得人心里发慌。
不知怎么的，他偏偏在紧要关头摔倒了。再想迈开腿，发现双脚都不听使唤。他双手用力往前面爬，最后扭动身体往前滚。无论那黑洞里出来什么玩意，只要能离得足够远，就对了！
而汇聚在这里的人没有逃离的意思，他们听到声音后反而变得安详，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加兰德穿过他们，人群的数量远超预想。有几十人聚在一起的，根本推不开只好绕路。
这时声音的角度有变化，什么东西朝云层下面来了！加兰德抬起头，眼前的一幕惊得他动也不敢动。
那足以丈量天际的巨怪，从黑洞中升起又从云层上探下来，身躯犹如彩虹一般划过天际。不，它不止一头，而是三个！加兰德看到视线的尽头，更远的远方，还有两个类似的模糊影子。
而面前这个头，弯下来的跨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少年逃离的距离。这时候逃得更远，反而距离怪物的嘴巴更近。
再仔细看怪物的头，那漆黑的脖子上，并没有任何生物头颅的样子。那脖子的尽头，就是一个圆形的嘴巴。无数的倒刺放射状地排列。那嘴巴也不像普通动物的嘴那样可以张合，根本就是一个翻版的黑洞。
怪兽的身躯与天坑一般粗壮，伸下来的嘴巴却是仅有两丈。这怪物大概是三根锥子的形状，漆黑的外皮看上去富有弹性，类似通天的水蛭，非常恶心。
圆形的嘴巴一伸一缩，四处嗅探。每当遇到一个迷茫的人，就张开来将那人吸进去。大多数人并不反抗，偶尔有人稍微抗拒一下，却也逃不过。
这么多人，怎么就只有加兰德在清醒地感受恐惧？他四下都找不到跟自己一样的人。只有他浑身颤抖，吓得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
慌乱之际，加兰德竟然看到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一同战斗的族人么！莫非这里不是他专属的幻境，其他人也会进来？
族人的胸口上是箭伤，他面无表情，平静地接受终结。
“别过去啊！”
无论如何呼喊，族人都无动于衷。加兰德一把拉住他的脚，对他大喊。对方只茫然地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嫌恶的神情。最终族人踢开加兰德，径直走向巨兽。
加兰德亲眼看着族人被巨兽吸食，身躯被无数利齿碾碎，化为一滩血肉消失不见。
“对不起……是我仓促的征讨害你客死他乡，不能回到先祖之列了。”加兰德闭上眼睛。
“我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啊？如果我醒了，就回到囚牢里了。可我快死了，无论醒着还是睡下都得不到安宁！”
渐渐地，巨兽吸食的范围在缩小。外围的人都吃光，巨大得嘴开始贴近身躯寻找食物。加兰德跑不动，而且他知道，现在跑起来也只是往巨兽嘴里送肉。他情急之下想出一个点子，挖坑！
“把自己埋起来，就能藏住气味。那怪兽没眼睛，吃人应该是靠气味。只要我藏好，就能躲过一劫……”
有了这个想法，他开始原地刨坑。尘埃还算松散，挖个浅坑不是问题。眼看着周围的人都陆续被吃掉。他滚进坑里掩埋自己。他一只手把自己的脸盖住，只留两个孔出气，然后手也迅速钻进尘埃。
巨嘴呼哧呼哧的声音已经临近了。加兰德连气都不敢喘。巨嘴几乎已经嗅到加兰德鼻孔下面了。那嘴巴散发着恶臭，它身体里积蓄着无数腐烂的玩意。
“我醒了、我现在就醒了……”少年不断暗示自己，恨不得立即就昏死过去。
“成功了！”加兰德猛然吸气、伴随着伤口剧烈的疼痛睁开眼睛。再看周围，又是囚牢的天花板。他惊魂未定，长吁一口气。
此时已是深夜，四周一片漆黑，连月光都没有。
这样的环境令他痛苦难耐。可是如果再睡下去，他又担心会回到那片可怕地梦境。他只好坚持着清醒。生命在缓慢地流逝，脑子不那么清楚了，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
有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躺在白色的小帐篷里，微弱的油灯光亮下，娆娆正在缝补衣服。娇娇也在身旁坐着，她还是小女孩的样子，正在玩几颗羊嘎拉哈。
“这样得光景，怕是年少的时候才有的吧……”
恍惚之中，加兰德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后来的遭遇都不复存在，他和两姐妹永远安逸地生活在那片荒原上。
一会伤口的疼痛又浮现，他回想起后来经历的许多磨难，再也找不回她们二人了。
有一会儿少年又迷糊了。看见阿赞坐在身边，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梦里的阿赞还是少女的打扮。她轻声说，我的心上人是你，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不多时美梦结束，他回想起阿赞已经嫁给萨吉了。然后他看见了萨吉、扎卡力，都在喊自己的名字……
大概又睡了一会，只是浅浅地睡，没有再回到幻境。
“小主人啊，我来看你了。”
熟悉的声音贱兮兮，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听到他的声音，加兰德也感到一丝怀念。毕竟古温克不是坏人，和他在一起也蛮久了。
“哎呀，小主人。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古温克哭着鼻子，“我去找点水来给你擦擦吧！”
加兰德觉得一阵好笑，这家伙在梦里还那么猥琐。清凉的水擦在伤口上，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古温克在面前。
“？”
“嘿嘿，我又回来了。”古温克抹着眼泪，“我没走远，一直躲在附近。我想等你被卖到采石场以后，在半路上救你。没想到……唉！”
“小主人，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们这是要诀别了么！”
加兰德叹口气说：“是啊，原来我真的活不过十四岁。”
古温克又洗了毛巾。加兰德心里一阵难过。
“我在恍惚之中已经看到身后的世界了。死后没什么好事儿，还是活着的时候好。”
古温克沉默了。他没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垂头丧气的像条老狗。
擦净伤口表面的血，很快又有新的血涌出来。少年摆摆手不让他擦了。
“小主人，你这么累不睡一会吗？”
“不行！一睡着那个怪物就会把我吃了！和我说话，什么话都行……”
“哎呀，小主人……你还记得我以前说，城里的女人会用香喷喷的肥皂洗澡，洗完了还擦脂抹粉的，把脸蛋涂得白白嫩的，头上戴个花……”
古温克抹着眼泪，怎么说都不觉得好笑。他再低头查看时，加兰德已经一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