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族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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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帝国主义别有用心地向中国各族群输入“民族”意识

帝国主义在对外殖民扩张和划分全球势力范围的过程中,早就看中中国这片肥沃辽阔的土地和4亿人口的庞大市场。但是,这些帝国主义国家在历次侵略战争中也发现,尽管清朝军队武器装备十分落后,清朝官场非常腐败,但是清朝政府在下辖的许多族群当中仍然保有一定的权威,各族军民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外国侵略军。

自鸦片战争后,中华各族在清廷统一指挥下积极参与了抵御列强侵略的战争。如1841年桂、贵、鄂等省各族士兵参加广东抗英战争,四川松潘、建昌、大金的藏、羌、彝士兵支援江浙前线1842年2月,2000名藏族官兵在瓦寺土司守备哈克里、大金川土司千总阿木穰带领下抵达浙江,哈克里和阿木穰及许多藏族战士在与英军交战中英勇牺牲,当地百姓建“交节祠”以志纪念(王宇,2009)。; 1860年数万蒙古骑兵顽强阻击进军北京的英法联军;1885年壮、瑶、白、彝各族士兵参加了中法战争镇南关战役;1894年甲午战争,来自陕甘的回族将士在平壤保卫战中英勇抗击日军(中国近代史编写组,1979: 23, 95, 216, 233)。中国各族军民的顽强抵抗,使帝国主义侵略者受到重大损失,也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认识到,面对拥有4亿人口的中国,如果不能成功地把中国瓦解成几个部分并挑起内斗,只靠列强人数有限的远征军无法征服这个庞大的文明古国。

此后,帝国主义列强在华的最重要的策略,就是极力分化瓦解中国这个“多元帝国”,使其无法凝聚力量来有效对抗帝国主义的土地侵占、资源掠夺和市场倾销。

1.帝国主义列强分化瓦解中国的步骤

第一步,他们以中国各地不同群体在族源、语言、宗教、习俗、传统社会组织等方面的差异作为“民族识别”的素材和依据,把汉、满、蒙、回、藏等都称为“民族”(nation),作为一个分化瓦解中国的总体框架。晚清时期从日文汉字直接译成汉文的“汉民族”“蒙古民族”“满洲民族”“藏民族”等提法也由中国留日学生在介绍国际政治和西方文化理念时“囫囵吞枣”地引入中国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些概念有可能危害各族对中华国家的认同,1903年梁启超先生即提出应区分开“大民族主义”和“小民族主义”: “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诸族是也”(梁启超,1903: 75-76)。1902年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明确提出“中华民族”的观念:“上古时代,我 ‘中华民族’之有海权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梁启超,1902b: 21)。关于“中华民族”概念的提出与传播,参见黄兴涛,2002。。1905年“废科举、兴新学”之后“汉民族”“蒙古民族”“满洲民族”“藏民族”等提法充斥当时的学校教科书、报刊和其他出版物,正是这些提法造成国人在认识和使用“民族”一词时概念与认识混乱,贻害至今。

第二步,各国公使馆、洋人开办的学校,洋人主办的报刊和出版物极力向中华各族精英人物介绍西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one nation, one state)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观念,向中国各族精英宣讲“民族独立”是世界时代潮流,通过各类学术著作和新闻媒体宣传推动中华各族构建“汉民族”“满洲民族”“蒙古民族”“西藏民族”等群体的“民族意识”和“独立历史”,极力进行挑拨离间,激发各族之间的不信任和历史仇恨。这个时期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的“文化传播”和“学术交流”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煽动中华各族通过“驱除异族”(尤其是鼓励汉族的排满运动)来“独立建国”。

第三步,为了实质性地推动各“民族”的独立运动,各国均设立各类基金和许多专款项目吸引与资助汉、满、蒙、回、藏等各族青年赴俄、日、英、法和英属印度等国留学,努力培养一大批具有独立民族意识和政治理念的“民族”精英队伍1939年赴拉萨主持十四世达赖喇嘛坐床仪式的蒙藏委员会主任吴忠信在《西藏纪要》一书中曾罗列23名留学英国或英属印度的藏族青年名单(吴忠信,1953: 92-94)。其他如留日满人金璧辉(日名川岛芳子)等,都在帝国主义分裂中国的活动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作为各地区反清独立运动的领导者和中坚力量。

第四步,由政府或民间人士出面,积极联络、组织、资助和指导汉人的“排满”运动,以颠覆清王朝。清朝末年的汉人反满组织,大多都有日本支持的背景或以日本为组织总部所在地,如孙中山建立的“兴中会”“同盟会”等孙中山1894年10月第一次来到日本,1894年11月在夏威夷与日本人菅原博相见,并通过菅原博认识曾根俊虎和小林樟等。1894年11月24日,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为宗旨的兴中会在檀香山成立。1897年日本众议员犬养毅对平冈浩太郎(长期在华搜集情报的日本“玄阳社”头子)说:“愿吾兄将彼等(孙中山等人)握住,以备他日之用,但目下不一定即时可用。彼等虽是一批无价值之物,但现在愿以重金购置之。”(陈锡祺,1991: 156)。“兴中会”入会誓词中广为人知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即是日本右翼黑龙会下属玄阳社向孙中山建议的。日本甚至造出“中国本部”这一概念顾颉刚先生认为,“(中国本部)这个名词就是从日本的地理教科书里钞来的……自从明治天皇定下政策,打算征服中国必先攫夺满蒙,便硬造出 ‘中国本部’这个名词,析出边疆于本部之外”(顾颉刚,1939a)。,为其分裂中国边疆地区埋下伏笔。甲午战争期间,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在为威海登陆日军起草的汉文安民告示《开诚忠告十八省之豪杰》中公开鼓吹“贵国民族(汉族)”应以“十八行省建立中华国家”, “逐满清氏于境外”摘自《日清战争实记》, http://mil.news.sina.com.cn/2004-09-17/2210228138.html。。这就是16年后辛亥革命最初打出的“十八星旗”的源头。

第五步,当清朝政府在列强侵略和汉人革命党“排满”运动冲击下日渐衰弱后,各帝国主义国家利用不平等条约获得的各种领事权和经贸、传教特权直接深入中国各边疆地区,他们与地方首领建立联系,以“民族解放”和“民族自决”为幌子公开或暗地里鼓动这些族群脱离中国。列强向一些具有分裂倾向的地方首领提供资金、顾问和军械,直接鼓励他们通过“民族自决”建立“自治政府”,承诺为独立运动提供财政、军械和外交支持,条件是独立后作为支持独立的“回报”,这些帝国主义国家将获得更多的特权和利益1911年11月,沙皇政府指示驻华公使努力“把中国分为几个独立国家,在我们看来,是与我们广泛的利益一致的”(中国近代史编写组,1979: 453)。。我们在外蒙古、内蒙古、西藏、新疆等地区的独立活动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列强的直接介入与公开支持。面对列强的煽动蛊惑,一些头脑清醒的少数民族首领公开反对这种分离倾向,坚决维护国家统一1911年9月,针对报刊传闻“四省土司同胞,将联合乞保护于法国,以抗清廷改土归流之政策”,贵州南龙桥彝族土司安健在《民立报》上发表《劝滇蜀桂黔诸土司文》,警告他们这是“将先代数千年之禋祀、子孙无穷之富贵孤注一掷,不忍小忿而陷大恶,速全国分崩离析之祸”(秦亮,2009)。

2.晚清政府的应对

面对这一严峻局势,晚清政府只能被迫改变原来“多元型帝国”的统治结构,采用多种措施来加强各边疆地区与中原地区之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整合,以防止边疆领土的进一步丧失与国家分裂。例如:为了化解汉人的“排满”运动当时汉人中最有影响的莫过于“排满”的汉民族主义。章太炎的《排满歌》、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等鼓吹“反满”“排满”在当年流传极广(王春霞,2005: 142)。,清廷大力提倡“化除满汉畛域”如考察海外宪政五大臣之一镇国公载泽提出:“方今列强逼迫,合中国全体之力,尚不足以御之,岂有四海一家、自分畛域之理?”暂署黑龙江巡抚程德全奏称:“此后无论满汉统称国民,有仍分满汉者按律科罪。”(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1979: 948);取消东北移民限制并组建府厅州县;在内蒙古各地设垦务局组织“放垦”移民并设立府厅州县(余元盦,1958;常安,2010: 10;赛航等,2007: 37-39);赵尔丰在西南地区推行“改土归流”;联豫和张荫棠在西藏施行“新政”;新疆1884年正式建立行省;1907年东北设立奉天、吉林、黑龙江三个行省。晚清政府希望通过这些措施在边疆少数族群聚居区逐步推进全国统一的行政建制和管理体系,把清朝入关后长期采用“多元式”管理体制的边疆地区逐步整合进一个统一政制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

同时,在平定太平天国的过程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湘军、淮军等汉人武装集团虽有能力改朝换代却始终效忠清朝,这也使清廷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对汉人的疑虑,并在所谓“同治中兴”之后不得不倚重汉人官僚和军队来维持自己的统治,积极吸收汉人和边疆各族精英人物进入中央与地方政权在平定太平天国后,以湘军、淮军为首的汉人官僚(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在清政府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在八国联军侵略中“护驾”有功的陕甘回回首领(马海晏、马麒父子等)得到朝廷的重用,为民国时期甘青宁马家军阀的统治打下基础。,取消或调整各级政府机构中“汉缺”“满缺”“蒙缺”等带有族群背景的职位限定,这对晚清的满汉关系产生了重大影响。

正是在这样严峻的国际干预形势和国内族群矛盾激化的态势下,在清末各族知识分子当中出现了应当坚持排满和建立“汉人国家”,还是维护五族共和和建立“中华国族”的大辩论,出现了关于君主立宪与共和体制的大辩论(王柯,2001: 189-194;王春霞,2005: 146-216)。这些有关“民族”、“国民”、“国族”和国家体制的大讨论为清帝退位后建立的新国家奠定了政治认同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