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依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依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诗出自《诗经·秦风》,名为《蒹葭》,所谓蒹葭即芦苇。这首诗令我感兴趣的不是它借芦苇变化抒发的相思之情,而是它一口气用了6个“在”字。《蒹葭》中的“在”字,用得十分流畅与精确,营造了非常美的意境。我由此猜想:最初,古人是怎样确认自身所处的方位与存在的?
“在”字是由“才”字演变而来的。“才”字最初的字形有很多,大都描绘的是草木生长的形象,近于“十”字,有枝有根。我猜,它应该有点“存在”的意思,也有点标示方位的意思。所以,甲骨卜辞中,借这个“才”,来当“在”用。
甲骨卜辞中的“才”,有很多近于今天“在”的用法,表达行为所涉及的空间与时间。如,“王才亳”“才六月甲申工”“彝才中丁宗才三月”。金文的“才”,旁边加了“士”,小篆将“士”又变为“土”,更加明确了空间概念的表达。金文中,“在”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仅《殷周金文集成》中,计有428次,可见古人对于“在”的重视。
中国的“在”,非常实在。圣贤之书,言之凿凿:《论语》有“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此言存在;《易经》有“在下位而不忧”,此言所处。市俗话语,情之切切:即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目标锁定;又有“新晴在在野花香”的处处留情好风光。
西方的“在”,非常玄妙。比苏格拉底资格还老的巴门尼德,一上手就用古希腊文将“在”涂抹得不清不楚:“存在物是存在的,存在物是不存在的”。巴门尼德用“在”这个词,指明了认识世界的两条道路,而后人多数迷离于这个“在”字之外,大致能辨认出它是个包含着“是、有、在”三层意思的一个动词。
“在”是一门重要的功课,漂浮于时空之间。时间不会变长,因为没有长度;空间可以变大,因为没有边界。时空中,“在”因事起意,有事则“在”,无事则“恒”。海德格尔写《存在与时间》,他的门徒则写《存在与虚无》。
没有“无”所启示出来的原始境界,就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没有自由。“无”并不是有了存在者之后才提出来的相对概念,而是原始地属于本质自身。这是海德格尔说的。在哲人那里,我们所说的“在”,它一会儿“在”,一会又不“在”了。方位与处所渐渐消失,剩下的不是指涉内心,就是关乎自由。
一个动词就这样升格为一个哲学的根本命题。
接下来,我还要说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一次不说“在”了,而是猜想:在水一方的“方”,最初是哪一方?
方字,甲骨字形与今天几乎没有大差别,有专家说是起土的锸,后引申为方形、方圆,沿着起土成形的意思,方圆与方国在空间概念上,找到了重合的理由。方与国的表达也就融为一体。
从考古上讲,商朝与“气血两亏”的夏朝不同,商有甲骨文撑腰,凝聚了信史的底气。商的国家在甲骨刻辞中,多以“方”记。如“危方以牛其蒸于甲申”,其“危方”即危国;再如“伐羌方”,即讨伐羌国;“鬼方”,即后来的匈奴(见图2.1)。甲骨刻辞中这一类记载,有一百多个。因而,后人称此时之诸侯国为——方国。
图2.1 鬼方是历史上著名的方国,即后来的匈奴。考古发掘出的甲骨中,刻有“鬼方”的甲骨,目前仅有3块,此为其一
商朝的方国,按《吕氏春秋》讲“至于汤而三千余国”,比现在联合国统计内的全世界国家多出十倍有余。这些方国虽多不可考,但从已知的方国地望,如周方(今陕西岐山一带)、商方(今河南商丘一带)、井方(今山西河津一带)、危方(今淮阴之西)……将其连接起来,可略知商朝方国的区域和文化圈。
方,在商朝除了代表国家、方国之外,还代表方神,即四方之神。方神不像其他自然神,它没有物象,只有方位。如“其求年于方,受年。”即向方神祈求好年成。方神有四方之神,也有单一方向的神,何方神圣都可以拜,都可以求。如“甲子卜,其求雨于东方”“南方受年”,即求东方之神,求南方之神,授雨顺丰年。商朝人能够将方向转化为一种崇拜对象,可见,斯此的人们对方位的认识已达到一定高度。
方是对自然的认识,也是对生活的感悟。但到了庄子时代,明明白白的方向,却被上升为玄玄乎乎的哲学。庄子说,彼方出于此方,此方也存于彼方,方是对立且互生的。所以,又有“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之论。庄子所说的“六合”,即天地及东南西北。本来各自分立的方,向外无限伸展的方,有多种可能的方……被庄子加底扣盖弄成一个“论内不论外”的盒子,谓之天下。显然,这是一种偏于消极的天下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