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 高老头(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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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欧叶妮·格朗台(9)

她又从葡萄藤上摘下几片最绿的叶子,像摆酒筵的老手那样把葡萄摆得十分惹人喜爱,然后得意洋洋地端到餐桌上来。她又到厨房去把父亲点过数的梨子悉数取来,用绿叶衬托,摆成了金字塔形状。她走来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亲家里的东西搜刮干净;可是所有的东西都被上了锁,钥匙在她父亲身上。拿侬拿着两只新鲜鸡蛋回来了;欧叶妮一看见有鸡蛋,差点儿跳上去搂她的脖子。

“我看见朗德的佃户篮子里有鸡蛋,就向他要;这好小子为了讨好我,就给我了。”

经过两小时的精心准备,一顿非常简单的午餐终于准备好了;在这期间,欧叶妮放下手中的活计有二十来次,去看看咖啡煮开了没有,听听有没有堂兄弟起床的动静。这顿午餐很简单,也不花什么钱,但是家中的老规矩被彻底破坏了。按常规午餐是站着吃的;每人吃点面包、一个水果或是一点黄油,再加一杯葡萄酒。现在呢,壁炉旁边放着桌子,一把扶手椅前面摆着她堂兄弟的刀叉,桌上摆了两盘水果,一个蛋盅,一瓶白葡萄酒,面包,一小碟堆得高高的糖块。欧叶妮看着这一切,想到万一父亲这时候回家瞪着她的那种目光,不由得浑身哆嗦。因此她不时地望望挂钟,心中在计算,堂兄弟能否在父亲回来之前吃完这一顿午餐。

“放心吧,欧叶妮;如果你父亲回来,一切由我担当。”格朗台太太说。

欧叶妮忍不住掉下了一滴眼泪,叫道:

“啊,我的好妈妈!叫我怎么报答你呢!”

夏尔起床了,哼哼唱唱,在房间里不知转了几个圈,终于下楼来了。还好,时间还只有十一点。这个巴黎人啊!他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仿佛是正在苏格兰的贵妇人府邸里做客。他走进来时那种满面春风的潇洒的神情,同他正在焕发的青春是多么相配,让欧叶妮看了又高兴又心酸。他原来想象中的伯父的宫堡虽已成为泡影,但他仍满不在乎,高高兴兴地同伯母打招呼说:

“亲爱的伯母,您昨夜睡得好吗?堂姐,您呢?”

“很好,侄少爷,您呢?”格朗台太太说道。

“我吗?好极了。”

“您饿了吧,堂弟,”欧叶妮说,“请坐下吃吧。”

“可是我中午以前是从来不吃东西的,我中午才起床。不过,我一路上的伙食实在太差,也只能得过且过了,再说……”

说着他掏出著名巴黎钟表匠勃雷盖制造的一块精美绝伦的扁平的怀表。

“咦,只有十一点,我起早了。”

“起早了?……”格朗台太太说。

“是啊,我本来想整理一下东西。嗯,好吧,我就随便吃点吧,一点点,家禽啊,竹鸡呀,都可以。”

“圣母马利亚!”拿侬听了不禁叫了起来。

“竹鸡。”欧叶妮心里在想,她恨不得用她全部的积蓄去买一只竹鸡。

“过来坐吧。”伯母对他说。

时髦的公子懒洋洋地靠在扶手椅上,就像一个美貌女子摆着架子倚在一张长榻上。欧叶妮和她母亲也端来椅子放在壁炉前面,坐在他的旁边。

“你们一直住在这儿吗?”夏尔问,他发现这个厅堂比昨晚烛光下显得更丑了。

“是的,”欧叶妮望着他回答说,“除了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拿侬干活,都住在诺瓦叶修道院。”

“你们从来不出去逛逛吗?”

“有时候星期日,做完晚祷,又是晴天,”格朗台太太说,“我们就到桥上走走,或者在割草的季节看人割草。”

“你们这儿有戏院子吗?”

“去看戏!”格朗台太太大声说,“看戏子演戏?我的侄少爷,难道您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瞧,我亲爱的侄少爷,”拿侬端来鸡蛋说,“请您尝尝带壳的鸡蛋。”

“哦!新鲜鸡蛋。”夏尔说,他就像那些平时花天酒地的人一样,已经把他的竹鸡忘了,“好极了!有黄油吗?好嫂子。”

“啊,黄油,那么您不吃薄饼了吗?”老妈子说。

“拿侬,把黄油拿来吧!”欧叶妮大声说道。

年轻姑娘仔细地看着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块,就像巴黎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有好报的情节剧一样。夏尔自幼受过很有风度的母亲的教养,后来又受过一位时髦女子的熏陶,所以一举一动都显得娇媚、高雅和细腻,颇像一个小情妇。少女的同情和温柔真有一股磁石般的力量。夏尔看到堂姐和伯母对他体贴关怀,简直无法抗拒那种像潮水般冲来的感情。他微微笑着望望欧叶妮,目光中充满着善意和爱怜。在凝视中他发现欧叶妮纯洁的脸上线条柔和,神态天真,清澈而有魅力的眼睛里闪烁着年轻人对爱情的向往,心中有的只是愿望,而没有肉欲的成分。

“说实话,堂姐;要是您穿着盛装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我敢保证伯母的话没有错,您会让男人动心,让女人嫉妒,全都会犯下天大的罪过呢。”

这番恭维话欧叶妮根本听不懂,但抓住了她的心;她高兴得心儿怦怦直跳。

“哦!堂弟,您是在取笑我这个乡下姑娘吧。”

“堂姐,如果您了解我,您就会知道。我讨厌取笑,取笑会使人心寒,还会伤害所有的感情。”

说完他很有风度地咽下了一小块涂着黄油的面包。

“是啊,多半是因为我没有取笑别人的聪明,所以吃亏不少。在巴黎,‘他心地善良’这句话可以致人死地,因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他笨得像头牛’。但是因为我有钱,谁都知道我拿起随便什么手枪,便可在三十步开外第一枪就打中目标,而且是在野地里,所以谁也不敢取笑我。”

“您说的这些话,我的侄儿,说明您的心地好。”

“您的戒指真漂亮,”欧叶妮说,“让我看看可以吗?”

夏尔伸手摘下戒指;欧叶妮的手指和堂兄弟粉红色的指甲轻轻碰了一下,马上脸红了。

“妈妈,您瞧,多好的手工啊!”

“喔!有好多金子啊。”拿侬端咖啡进来,说道。

“这是什么?”夏尔笑着问道。

他指着一个圆柱形的褐色陶壶,外面上了釉彩,里面涂着珐琅,四周有一圈灰;煮开的咖啡在里面翻上来又沉下去。

“是煮开的咖啡呀。”拿侬回答。

“啊!亲爱的伯母,既然我来到这儿,总要做点好事留作纪念。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用夏塔尔咖啡壶来煮出好咖啡。”

接着他解释如何用夏塔尔咖啡壶煮咖啡的一套程序。

“喔唷!这么麻烦,”拿侬说,“简直要花一辈子的功夫。我才不高兴这样煮咖啡呢。不是吗?要照这样子煮咖啡谁去给我们的母牛割草呢?”

“我去割。”欧叶妮说。

“孩子!”格朗台太太望着女儿说。

这一声“孩子”使大家想起了已经降临到这个年轻人头上的灾祸,她们都不说话了,只是不胜怜悯地望着他。夏尔吓了一跳。

“堂姐,您怎么啦?”

“嘘!”欧叶妮正要说话,格朗台太太拦住了她说,“女儿,你知道你父亲会亲自对先生说的………”

“叫我夏尔吧。”年轻的格朗台说。

“啊,您名字叫夏尔?多美的名字啊!”欧叶妮大声说。

凡是预感到的祸事总会来到的。一想到老箍桶匠回来就会发抖的拿侬、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果然听到了门锤声,她们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谁。

“爸爸来了!”欧叶妮说。

她在桌布上留下几块糖,把糖碟子端走了。拿侬收走了盛鸡蛋的盘子;格朗台太太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蹦了起来。夏尔看到大家如此惊慌,感到莫名其妙。

“哎,哎!你们怎么啦?”他问道。

“我爸爸回来了。”欧叶妮说。

“那又怎么样呢?……”

格朗台先生走进厅堂,目光锐利的眼睛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夏尔,全明白了。

“噢,噢!你们在替侄儿摆酒呢,好,很好,太好了!”他一点也不结巴地说,“猫儿上了房,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了。”

“摆酒?……”夏尔心中很纳闷,根本想象不到这家人平时的伙食和饮食习惯。

“把我的酒拿来,拿侬。”老头儿说。

欧叶妮把他的酒端来。格朗台从腰包里掏出一把阔叶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仔细地涂上一些黄油,站在那儿吃了起来。这时夏尔正把糖放进咖啡,格朗台瞥见了那些糖块,向他的妻子瞪了一眼;她脸色发白,走上几步;格朗台附在可怜的老太太耳边问:

“你的糖是从哪儿来的?”

“拿侬到费萨尔铺子里去买的,家里的糖没有了。”

这无声的一幕给三个女人造成的恐慌简直难以想象。拿侬从厨房里出来,想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夏尔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想去拿糖,但已经被格朗台收起来了。

“侄儿,你想要什么?”老头儿问。

“要糖。”

“加些牛奶,”一家之主说,“咖啡就不苦了。”

欧叶妮把父亲收起来的糖碟子又拿出来放在桌上,镇静地望着父亲。真的,一个巴黎女人为了帮助情人逃走,用娇弱的双臂拉住从窗口挂到楼下的丝绸编成的绳梯时那种勇气,也未必胜过欧叶妮把糖重新放回到桌上时的胆量。再说,巴黎女人是有回报的,她可以骄傲地将受伤的玉臂给情人看,情人会用眼泪、亲吻和欢乐来清洗和治疗她臂上的每一道伤痕;而夏尔却永远不会知道他堂姐在老箍桶匠雷电般的目光的逼视下的痛苦的内心。

“你不吃些东西吗,太太?”格朗台问他的妻子。

可怜的女奴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切了块面包,拿了一只梨。欧叶妮大着胆子请父亲吃葡萄,说:

“爸爸,尝尝我留下的葡萄吧!夏尔堂弟,您也吃一点好吗?这些美丽的葡萄是我特地去为您找来的。”

“哼!要是我不制止的话,她们会为了你把索缪城抢劫一空的呢。侄儿,等你吃完以后,我们一起到花园里去,我有事跟你谈,那可不是甜的喽。”

欧叶妮和她母亲同时看了夏尔一眼,那种表情年轻人是不会弄错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伯父?打从我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说到‘母亲’两字时,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不可能再有什么不幸了……”

“侄儿,谁知道上帝会用什么苦难来磨炼我们呢?”他的伯母说。

“得,得,得,得!”格朗台叫道,“又要胡说八道了。侄儿,看到你这双漂亮白净的手,我心里真难受。”

他指了指夏尔那双白得像羊脂般的手。

“这双手天生是用来捞钱的!你被教养成把脚套进我们做公事包放票据用的羊皮里。不好啊!不好啊!”

“伯父,您在说些什么呀?我可以发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来吧。”格朗台说。

吝啬鬼咔嚓一声把刀折好,喝掉杯中剩下的白酒,开门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啊!”

年轻姑娘说话的语气使夏尔浑身发冷,他满怀焦虑跟在很怕人的伯父身后走了出去。欧叶妮、她母亲和拿侬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一起跑进了厨房,去偷看即将在潮湿的小花园中上演的那场戏的两位演员。伯父起先一声不吭地和夏尔一起走着。告诉夏尔说他父亲死了,格朗台并不为难,可是想到夏尔现在已经一文不名,倒有些同情,所以想尽量把这个悲惨的事实说得婉转一些。“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父亲总是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也没有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踩上去沙沙作响的小径上已经走了三个来回。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我们的心总是会紧紧地被发生悲欢离合的场所吸引;所以夏尔特别注意看小花园中的黄杨树,飘落的枯叶,剥落的围墙,奇形怪状的果树和一切别具特色的细节;这些将都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和这个关键时刻永远联系在一起,因为激动的情绪会产生特别强劲的记忆力。

“天气真热,多么晴朗。”格朗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嗯,是这样的,我的孩子,”伯父说,“我有些坏消息要告诉你,你父亲的情况很不好……”

“那么我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夏尔说,接着便喊:“拿侬,到驿站去备马,我总能找到一辆车的。”说完便转身看着他的伯父,可是他伯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马和车都是没有用的。”格朗台看着夏尔说,夏尔没有说话,眼睛呆滞,“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事,他是开枪自杀的……”

“我的父亲?……”

“是的,可是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指名道姓地评论他呢,喏,你看吧。”

格朗台拿出向克吕絮借来的报纸,把那篇可怕的文章送到夏尔眼前。这时候,可怜的年轻人还是个孩子,仍在天真而易动感情的年纪,他的眼泪涌出来了。

“啊,这下子好了,”格朗台心里想,“刚才他的眼睛吓了我一跳,现在哭出来了,没事了。”

“这还不算呢,我可怜的侄儿,”格朗台提高嗓门接着说,也不知道夏尔在不在听他,“这没有什么,会慢慢过去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我的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产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的父亲在哪里?我的父亲啊!”

凄惨的哭声和抽泣声在围墙中响成一片,而且还有阵阵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因为哭和笑同样是会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伯父说话了,他跑进院子,摸上楼梯,冲到房间里,横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窝里,避开亲人,尽情地哭了起来。

“让第一阵暴风雨过去后再说,”格朗台走进厅堂说道。欧叶妮和她母亲已经急匆匆回到原位,擦干了眼泪,哆哆嗦嗦的手重新又做起手中的活计。“可是这个年轻人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

欧叶妮听见父亲在别人痛失慈父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打了个寒战。从此她开始对父亲有自己的看法。夏尔的哭声虽然逐渐低了下去,但是在这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能听到他的抽噎。沉痛的呻吟仿佛来自地下,逐渐减弱,到傍晚时才完全停歇。

“可怜的年轻人!”格朗台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