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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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43)

“小表姐,我真走不动了,全因为这件沉甸甸的心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对你透个口风,这事儿的主人是你。”我顺势坐到大树根下,索性向她摊牌了,“你不是想去找骆江老师道歉吗?你爷爷为啥不让你去?不仅因为他心疼你这个宝贝孙女,更重要的是有人替你干了!”

“你这是夜里说梦话吧?”她说。

我不愿意再折磨自己,便把老爷子找到我爷爷,让我为她代笔认错之事的前前后后,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为了让她确信此事千真万确,我还把那封信的全文背给她听了一遍,并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往酒里掺水,对你说半句假话,就让我像王大痦子那样不得好死。”

在我记忆中,这是我和小表姐第一次更换了“主仆”位置——她蹲下身子,坐在我身旁,先是哆哆嗦嗦地哭了,后又拉紧我的手,对我倾吐她的心声:“小表弟(没叫我小和尚),你比我聪明,你比我懂事,你长成小大人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回我的良心债算是还清了,我痛快了!”

我说:“我也痛快了,不然的话我回家都睡不着觉。”

她扶我从树下站起身,得意地指着云天后钻出的一弯镰月,对天明愿说:“玉兔爷爷呀,你是天神,知道大地上人间的一切事儿,那你一定知道我和小表弟,再没有愧对天地良心的事儿了,你就保佑我们快快长大成人吧!”

是不是天意使然,我俩踏上回家小路之后,有两只喜鹊喳喳地飞过我俩的头顶。我连蹦带跳地喊道:“刚才出家门时是乌鸦报丧,现在归家门时是喜鹊报喜。学堂虽然封了,你我总会有个好去处的,信吗?”

“我信——”小表姐高声回答。

此时她已把我送到了家门口,便与我挥手告别。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和灵灵幻化成两只比翼双飞的雏雁,飞在碧蓝的天空。第二天早晨梦醒之后,小小年纪的我,对这童梦作了自我解梦:我之所以能做这么一个美梦,是应了古话说“梦是心中想”,因为生活变了轨迹,我们没学可上了,下一步不知该怎么办,才在梦幻中出现双飞之雏雁。而这两只天鸟,能到哪儿落脚筑巢呢?这是我无法自答的问号!

在无学可上的日子,我和灵灵虽然向老爷子表达了厌恶学习古文的意愿,但还是被灵灵爷爷叫去,关在他那间都是线装古书的屋子里,念起我俩都不愿意念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童声朗读,响起在这古老的庭院。灵灵爷爷为让我俩先安下心来读些古书,还特意对我俩做了工作。他说:“我老了,回忆我的大半生,是按着《三字经》中的这四句话,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你们来日方长,无论人间发生什么变化,都要广积善缘。”她爷爷离开屋子后,朗读古文之声顿时停止。我和她的话题,立刻转移到上学的事上。灵灵认为:“我爷爷和你爷爷,绝不会让我俩干当燕山山脉里的一块石头,或者冀东田野上的一粒草籽。至于到哪儿上学,只有天知道。”

“不,你到哪儿上学,我就到哪儿上学。”我说,“我从光腚时起,就是你身后的影子,要是你东我西天各一方,我简直就像是丢了魂儿的野狗,没有可以尾随的精灵,那该如何是好?”

灵灵只是沉默地想着什么,然后像发疯似的狠狠摸了几下我的光葫芦头,并用嘴唇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头顶说:“能替我代笔行书,说明你从一个傻傻的小和尚,正在成为一个男儿汉了。一个男儿汉,就该去勇闯天涯。”

当时我只认为这是灵灵对我的激励,没想到过了没几天,徐家和我家就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灵灵爷爷扒掉了原来身上穿的长袍马褂,改换上一套冀东庄稼汉的衣着。原来马厩里养着三匹红鬃马,有一天她爷爷带着两个人进家,牵走了其中两匹正当年的壮马,家里只剩下那匹八岁口的老马。我爷爷也照方抓药,把两头大青骡子和一头毛驴,让来的人一起牵走。过了几天,我才知道牵走牲口的都是八路军,而在中间牵线搭桥的就是乡医陈郎中。八路军打仗需要膘肥体壮的马匹拉运给养和火炮弹药等东西。后来,我去灵灵爷爷的书屋,在和她一起读古文《弟子规》的间隙,她才告诉我两家老人之所以捐赠马匹等牲口给八路军,全在于她爸爸给她爷爷的一封来信。那封信里说:“无产阶级革命要摧毁整个旧的世界,地主阶级属于旧世界的支柱之一。”信中建议爷爷将家中的一切财物,无偿献给革命。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革命”这个字眼,并确知灵灵爸爸是这盘战棋中的一颗棋子,走出天津北洋大学校门,到了南京依然与革命心息相依。该怎么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呢,我第一个动作是扔下手中的古书《弟子规》,然后追问灵灵道:“那天,闵济生说要去南京江宁了,是不是你也……”

“你真是长大了,居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去,爸爸提议我和我妈一起去。”灵灵坦诚地朝我一笑之后,为我解忧地说,“我们不当野娃子,就要有学上,我去南京你去北平——你叔叔从辅仁大学毕业后,不是在北平当老师嘛——咱俩一南一北,总会有个相见的时候!”

我无法想象,从雏雁双飞转变为单飞之痛该怎么承受,因而低垂下头,久久无语。小表姐用手托起我的下颌,喜笑颜开地对我说道:“和尚,你不可能永远是我的跟屁虫。我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出嫁,你可能当陪嫁吗?你长大了要娶媳妇,我能去当二号新娘吗?要是你走不出娃子的童心,雏雁永远成不了展翅高飞的大雁,你说对吗?”

我很想反驳她的话,但是挖空心思,竟然回答不出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我的童真被撕碎了。记得,当天我离开灵灵家之后,特意到村边去看我和灵灵经常玩水的南河。此时已是初冬,昔日滚滚东流之水,已经被一层薄冰所覆盖。我本能地想到,冰层就是流逝了的岁月,它淹没了一路唱着欢歌东去的水,那晶莹剔透的水花,就曾是我的童真。我久久无言地站在河边,希望冬去春来,我与那一泓碧水重新相见。

没过几天,灵灵来到我家,约我一起进城。我说:“兵荒马乱的,进城去干什么?”

她说了一个字:“玩!”

我说:“县城里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要玩一块儿去河滩砸冰捞鱼。”

她问:“你知道钟鼓楼上的那匹木马吗?”

我说:“不仅我知道,东八县只要是有口气的活人都知道。”

她说:“据说只要用手摸摸它的头,就能替人消灾,连日本鬼子占据县城的时候,还去钟鼓楼抚摸神马之头,乞求平安呢!”

我立刻明白了小表姐的用心,她不是去玩,而是要为徐家消灾。土地改革的风声越刮越紧了,传说古北口那边活埋了八个恶霸地主。虽然徐家不断给冀东的八路军输血,但地主的帽子没法弄掉,包括我爷爷也是一样,将来还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呢。灵灵叫我同去,是一举两得的事儿,于是我答应灵灵一起去县里的钟鼓楼。

答应下来之后,我有点儿茫然。从徐家祠到县城有二十多里,其中多一半是疙疙瘩瘩的山路,该怎么去呢?到了她家才知道,进城去钟鼓楼摸马头的事,不是灵灵的主意,一辆套好的布篷篷车旁边,还站着灵灵的妈妈。昔日,她家套车出门,是两匹马拉着铁瓦轮子的大车,自从两匹壮马送给八路军后,家里就剩下这匹八岁口的老马了,为了让老马能拉起来不过于负重,只能选择这木轮子的布篷篷车进城。

灵灵头一个爬进车里,我则还在车辕旁呆傻地发愣。她呼唤我:“快上来呀,和尚。”

我说:“车把式还没来呢,钻进篷篷车里太憋气。等车把式来了再上也不晚。”

灵灵妈妈朝我一笑说:“车把式有事,今天我来赶车。”

我顿时脑袋大了。从我呱呱落地时起,还没有看见过女人赶车。乡里流传着民谣:“女人摸车鞭,车轴裂八段。”这真是阴阳倒转了,灵灵娘怎么能当车把式?我左看右看,徐家长工一个都看不见,我们三个人里,只有我这一个是站着撒尿的,便主动请缨说:“这事由我来吧,不然的话,一路上让人笑话咱们。”灵灵的娘不答应,还是催我快上车。

“姨妈,我是小大人了,灵灵可以证明,我在家里骑过没备鞍子的马。”我边说边从她手里夺过赶车的鞭子,“何况这是一匹老掉牙的马,您就别耽误时间了。”

灵灵妈妈还拿不定主意。多亏灵灵在这节骨眼上站在了我这边。她说:“妈,和尚确实骑着儿马蛋子上过山,您就让他掌鞭吧!”

灵灵妈妈还在犹豫之际,我说:“我念书不如灵灵,干这个可比她强。您就快上车吧。”

灵灵妈妈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爬进了篷篷车。

我挥动皮鞭,篷篷车出了徐家宅院。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我费心,它拉着篷篷车很快爬上了去县城的山路。头一回赶车,给我带来了片刻的惊喜,但这种喜兴劲儿,很快被沉沉的心事淹没了。进城祈求平安已经不能当成玩了,再看灵灵妈妈的这身打扮,更勾起我的不安,她头上插的花不见了,昔日蓬蓬松松的头发后边,今天梳起一个圆圆的发髻(我们那儿称为髻儿),连身上的衣裳都变换了颜色。过去她冬天常常穿一身藕色的长袍,今天突然变成了藏蓝色的棉衣棉裤,连脚下穿的那双鞋,都换上了麻绳纳底子的登山鞋。除此之外,最刺激我眼睛的,是灵灵妈妈胸前多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这个上下垂直的玩意,过去我只在县里的教堂中看到过,想不到今天出现在她的胸口上了。从而,我联想到昔日灵灵从闵济生手里背回来厚厚的《圣经》,不单因为她和他比较亲密,也不是灵灵要看那又厚又沉的书,很可能是灵灵奉她娘之命,把它从徐家祠背回家的。这个新的发现,让我心神不安:为什么她娘早不把它挂在胸口,偏偏现在把它拿出来垂挂于她的胸前呢?不用问个究竟,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风是雨的头,眼下山雨虽然没到,可是风已然来了,她是在祈求平安?

初冬时节,山路两旁除了被风吹得东倒西斜枯干的玉米秸之外,就是漫天飞舞的乌鸦群了,那呱呱呱呱的鸣叫声,把我本来就不安的心,叫得七上八下。当车过老爷岭的时候,又一个惊异的发现让我心惊胆战,秋天王大痦子那辆被炸飞的摩托车的轮胎皮,还散落地摊在路边。我用鞭子指给灵灵看,灵灵长叹了一口气说:“他虽然遭到了报应,我俩却也几个月没学上了。”

“没学上也比去当恶鬼的好!”我解恨地说,“愿天地之间的恶人,都和王大痦子一样去阴曹地府。”

在我和灵灵抒发心头之恨的同时,我对灵灵妈妈有个惊奇的发现:她闭合着双目,一直在抚摸她胸前的十字架。难道她入教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了?但是我一直没见她进城做过礼拜。何故?我正在解析心中之谜时,八岁口的老马拉着的篷篷车已左摇右晃来到城门口。站岗的哨兵见马车由一个娃儿执鞭,便满脸惊异地把车拦住了,“哪儿来的?”他问。

我心跳得如同捶鼓:“从徐家祠来。”

万万想不到的是,徐家祠这个地名,让那荷枪的哨兵顿时紧张起来。他把头探过来,向里看了又看,仿佛车里藏着八路军似的。我猜得出来,王大痦子是查封徐家祠学堂后,在归途上一命归西的,对这辆来自徐家祠的马车,理所当然要另眼看待了。过去我每次进出这个城门,从来没有受到过盘诘,这次军帽上挂着“青天白日”帽徽的哨兵,左看右看了半天,还是不放这辆马车进城,就像那方寸大小的布篷篷车里藏着地雷似的。

我被吓得心跳不止。

灵灵气得面色红涨。

多亏她娘在这个时刻说话了:“我们是进城做礼拜的。你看……”说着她晃动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十字架竟然有那么大的作用,当哨兵确认车上坐着一个妇女和两个娃儿后,便一挥手放我们进城了。这是灵灵妈妈为了平安进城,有意演出的一场以假乱真的戏剧,还是真的要去教堂找牧师和闵济生,我当真无法判断。进城之后,篷篷车没有朝教堂方向,而是向钟鼓楼驶去。

县城的钟鼓楼始建于唐代。过去我从没有正眼看过它,直到这次来抚摸马头以求平安,我才觉得它的存在。让我小小心灵不解的是,过去冷冷清清的木制八角楼,此时竟有那么多的人来求助神马。我把马拴在一根树桩子上,跟着灵灵娘儿俩登上木楼后发现,抚摸木马头的人像赶集那般竟然要排队等候。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了,按辈分先老后小,当然是灵灵妈妈先参拜神灵。此时此刻她紧闭双眼,脸上似乎升腾起一层雾,不像别的祷告者那样,她心里默想着什么,一直在无言无语之中。直到最后,她才从嘴里吐出心声:先祈求灵灵爷爷晚年平安,后又为身在南京工作的灵灵爸爸祝福。在为灵灵爸爸祈求的话里,有几句让我非常耳生:“你在信中……带灵灵到南京上学的事……爷爷……最后同意放行了……老爷子觉得此事不仅涉及灵灵的前途……她到你身边……对你在南京的安全有利……”因为排在她身后来摸木马头的人,一直催促她快点,杂音的干扰令我没能听清她的全部祈求,但听清了话中的主旨,她们将要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