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8)
“一大早,我牵着驮着牲口套具的驴去赶集卖货,觉着集市上多了一些不熟的面孔。我还以为是周围镇甸来赶大集的人哩!真他娘的没有想到,这些都是便衣八路。九点多钟,这些八路从衣襟下掏出了铁家伙,先端了桥头的治安军岗楼,又爬上电线杆子断了日本兵的电话线。接着十三团的骑兵,冲向了日本兵的营房,乱枪响了好一阵子,就哑了下来。”
“您也没躲?”我三叔问。
“最初,我在门洞里躲枪子儿,后来他娘的一想,看八路军打日本鬼子,是一辈子难得见的眼福,便奓着胆子,爬上一棵古槐。看八路的骑兵,挥着刀片像削萝卜一样,砍下一个个鬼子的脑袋。”
只听三叔说道:“我心里正纳闷哩,大伯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还给两个孩子赶脚……”
我回头看了小芹一眼:“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芹诡秘地回答,“别出响动,爷爷还没说完哩!”
疙瘩爷爷似乎是返老还童了,他的烟袋锅子早已灭火,但他还在“吧嗒”着嘴,一边抽着不吐烟的烟锅一边继续对三叔倾吐着他心里藏着的乐事:“嘎巴利落脆,半个时辰的光景,鸦鸿桥就被八路给占了。八路没着急撤走,先把日本的军火枪械,运上了马背,后又把军饷,装满两辆早就准备好了的胶轮大车。最后,他们来到集市上张贴了一张张抗日告示,一个自称是李运昌手下的骑兵营长,穿着土黄色的二大褂子,还站在了碾盘上,向集市上的乡亲讲话。他说:搅了集市交易对不起乡亲,但这是为了抗日,最终是为了把小日本赶出中国。这位八路的官儿还说,骑兵冲进街市时,毁了哪位乡亲的货摊,他们用晋察冀的票儿赔偿。”说着,疙瘩爷爷在口兜里掏来掏去,终于摸出来两张票儿,递给三叔过目。
我两脚狠踢了驴肚子一下,好让毛驴走快一点,去看一眼八路用的票子。哪知驴儿猛地向前一蹿,没有防备的小芹尖叫一声,从驴屁股上被颠了下来。我慌了手脚,不知所措。疙瘩爷爷和三叔谈话的兴致,也被截断了。
“怨我——”我自责地说道。
“怨驴——”小芹为我开脱。
她在地上打个滚儿,一骨碌爬了起来。三叔支住自行车,走过来拍拍小芹衣裳上的尘土,用手一夹,就把小芹放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叔说:“我看既不怨和尚,也不怨毛驴,怨你们俩,谁叫你俩合骑一头毛驴的!”
疙瘩爷爷“嘿嘿”地笑了两声:“怨我吧,是我出的馊主意。说来说去,都因为我心里高兴,不然,哪儿见过一把胡子的老头,给嘴没毛的娃子赶脚的!”
―惊。
一乍。
一乐。
当这一切都过去之后,毛驴脊梁上就坐着我一个人了。这倒便宜了小芹,她坐在洋车子的后座上,回头朝我看看,俨然是一副因祸得福的神气。因为她不但能清楚地看见那张八路票儿,还能聆听疙瘩爷爷没说完的事情。
“其实,八路军骑兵冲闯集市,并没毁伤着我的摊位。我卖的是皮子制成的骡马套具,不像鸭梨、苹果那么娇嫩,又怕摔又怕碰。”疙瘩爷爷兴致勃勃地说,“那位穿着‘二大褂子’的营长,之所以也给了我两张晋察冀的票子,是因为我把皮具都送给了骑兵。营长起先不收,我说:‘一个臭皮匠,难得有为打日本出力的时候,你们就收下吧!新马鞍子骑着松软,至于缰绳啥的,你们骑兵也能用上。’死说活说,算是把那位八路给说活了,他塞给我这两张票子,并拉紧我的手说:‘皮匠师傅,这钱您收下,到八路打下你们县城的时候,这钱就能使用了。’我推搡着不接那钱,说:‘我不是为钱,是为抗日。’那营长说:‘我们有纪律,您不收我们就犯错误!’我心里一动:收下这两张票儿也不错,啥时候想八路军了,就可以取出这票儿来看上几眼。它说明我这开皮铺的臭皮匠,还算得上一个中国人。跟那让日本人当马骑、甘当窑姐的大雁、二雁,跟那学堂里当汉奸的‘马训导’是两号人。于是我就牵着光杆毛驴回来了,要是骑兵也收毛驴,我也叫他们牵走,可惜这家什比不了马,上不了战场,打不了仗。”
疙瘩爷爷终于抖搂出来他的全部秘密。虽说他是讲给我三叔听的,却像铆钉穿壁一样,牢牢地镶嵌进了我小小的心田。至此,我才算悟出疙瘩爷爷为啥在这天返老还童,叫我俩合骑毛驴,又钻到高粱地为我俩去逮蝈蝈了。从这天起,我的童心又多了一种色彩,这种色彩就是红色:原来在中国的地盘上,不仅有日本马队,还有八路的骑兵;有欺侮瞎表姐的鬼子,也有让鬼子脑袋搬家的人——爸爸本来也属于其中的一个,可惜被大牢关死了。张叔叔大概也是其中的一个,逮鱼、卖鸟……不过是留在树上的伪装蝉壳。至于嘎子哥,我只知道他憎恶日本人,早就想去当八路,但他还不能算个八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六周岁,人还没有枪高,八路能收他这样的小尾巴吗?不知道。
少年的眼里充满了谜。嘎子哥就是无数不解之谜中的一个。小芹的又一声尖叫,夺走了我内心的解谜之趣。她在自行车后座上,突然向驴背上的我喊道:“咋听不到蝈蝈的叫唤了?”
我像兔子竖直耳朵听了听,当真只剩下毛驴的铃铛声了,便责问小芹道:
“疙瘩爷爷是让你拿着蝈蝈笼子的呀!”
“那一准是我掉下毛驴时,顺手扔出去了。”不容分说,她一下从车座上跳下来,“我回去找那蝈蝈笼儿去。”
三叔阻拦着说:“别了,明天我到野地里,再逮两只来。”
为了支持小芹的意见,我也从驴上跳下来,和三叔争辩道:“那蝈蝈是疙瘩爷爷钻高粱地为我俩逮的,不能丢在半路上叫鸟儿吃了或被车轮碾死。”
“和尚归了佛门,学会积德行善了。”疙瘩爷爷逗乐开心地一挥手说,“去吧,你俩把蝈蝈找回来,往窗棂上一挂,它‘咯咯’地一叫唤,就能让疙瘩爷爷想起八路为中国出气解恨的日子。”
[拜蝈蝈]
一次快乐的童心旅行,带给我的是紫色的忧郁。那镀银般的一穗穗芦花,那水中游弋的船儿,那被渔网溅起一波接一波的水中涟漪,以及被圈圈涟漪惊飞的水鸟,都成了往日梦的记忆,无法用文字追回。就是给岁月这匹铁骑插上羽翅,也无法重现那美丽的朦胧,再见那田园般的风景……
首先赐给我纷乱忧郁的是爷爷。他每次把我拉到他饭桌前,陪他吃下酒肉菜,都要对我讲起几千年来留下的“二十四孝”。有一次,他的酒喝多了,竟然老泪纵横地对我悲泣道:“和尚,爷爷瘫痪,没有几天的活头了,爷爷升了天,无法推断你是龙,还是没有出息的狗尾巴草。”
我无言以对。头脑中闪过猪圈外一丛丛狗尾巴草的样子,其实那东西不是草,一到盛夏就开出一串串花瓣,就和串枝红那般;不同于串枝红的,狗尾巴草开的是蓝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我挺喜欢那蓝色的小花。有一次,我和小芹在猪圏旁边看小猪吃奶,小芹还折下一枝狗尾巴花,弯成一个圆圈,套在她的头上,我还夸过这花真耐看哩!
“你听见爷爷的话没有?”
“听见了。”我缓缓抬起头来。
“你爸生前,考北洋大学中了理科头名状元。”
我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你四叔也成诗人了。”爷爷指指插鸡毛掸子的瓶罐,瓶口卷放着一堆报纸,“你三叔小时候贪玩,大了成了老在家里待的闲人……”爷爷感慨地放下酒盅,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淌着,“他从小猴头八脑,私塾先生的手板,没有少打你三叔的巴掌,有时肿起来一指厚;可是他天生不是成材的料,天天在老家的北山上疯跑。唉!”
我心里明白:爷爷讲小时候的叔,是说给我听的。可是我也不明白,爷爷常对我讲“男儿流血不流泪”,现时爷爷已到大把胡子的年纪,咋又软得如同鼻涕一般?想来想去,我仿佛解过闷儿来了: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我头一次背叛了他的意愿,独自跑到五里桥去玩耍了。他疼我,爱我,生怕我这只风筝断了线儿,但又舍不得对我打手板或用拐杖敲打我日渐萌生的野性,便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我进行感化了。我看爷爷的神态怪可怜的,先从吊竿上拉下毛巾,给爷爷擦去脸上的泪痕,然后安慰爷爷说:“下回,我再不单独去五里桥了,行不?”
“不是不能玩,要看去跟谁玩。”爷爷那只好手,抓起那两颗被磨得紫红紫红的核桃,在掌心转来转去,“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孔圣人的第一大弟子孟轲的母亲,就留下择邻而居的典故。”爷爷啰啰唆唆地对我讲了孟子之母,怕孟子年幼时受到不良影响,不惜三次搬家的故事。我听得出来,爷爷不是指疙瘩爷爷一家,也不是指春儿和小石头,指的是在我心灵中越来越压秤砣的嘎子哥。
看爷爷唠叨个没完,我只好说:“我今后不爬狗洞钻到隔壁找嘎子哥了。我和小芹一块儿玩。”
爷爷脸上略微有了一丝笑意。他把紫红核桃往桌子上一放,大拇指和食指一掰,分成了一个“八”字:“这小子,干上这个了。”
我熟悉这个手形,是指八路的意思,便不解地说:“嘎子哥才十五六岁,咋会当上这个?”我的手指一伸,也比画了一个“八”字。那样儿,就像跟爷爷喝酒划拳似的,我挺惬意。
“‘老八’有儿童团。”爷爷说,“再说嘎子身骨长得像他爸王柱儿,岁数不足十八,可个儿像过二十的汉子了。”
“我爸不也是想去投‘老八’,才……”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爷爷脸上刚才出现的那一点快意,像被大风刮跑了似的,舒展开的眉心,重新皱成肉疙瘩,“谁都恨东洋鬼子,有打鬼子的八路。你的心,要放在书本上。”
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心里却用尺衡量着我的两个爷爷:要是我爷爷开皮铺,一准干不出疙瘩爷爷把牲口套具一股脑儿送给八路的事儿来。被称为“知识篓子”的爷爷,居然也有不如疙瘩爷爷的地方。一文一武,一粗一细,竟有这么大的差异,我挺为爷爷难过的。
“你想啥哩?”爷爷问我。
“没……没想啥。”我撒谎地摇摇头,之后想出一条金蝉脱壳之计说,“我想……我在这儿陪爷爷吃酒菜,挂在我屋窗棂上的蝈蝈,肚子该饿瘪了,我该到南菜园,去给它摘几朵倭瓜花吃。您听,它叫的声音,一个劲地喊‘饿饿——饿饿——’”说着,我从饭桌旁的凳子上滑下来。
“爷爷的话,还没说完哩!”爷爷正颜厉色地盯着我。我乖乖地坐回到凳子上,继续聆听爷爷对我的教导,“和尚,今后再不许你去五里桥了,万一掉在河里淹死,你娘也得跟着跳河。她就你一个,你该知道孝顺。甭说人啦,连猪还知道孝顺母亲哩!”
我实在不知爷爷哪儿趸来那么多的故事,爷爷一边一盅一盅地喝着玉田老酒,一边半醒半醉地为我讲了个比“孟母择邻”还要有味的古迹。爷爷说,古辈子有个宰猪的屠户。一天,这屠户把老母猪的四只蹄儿捆绑起来,趁这屠户回到屋里去拿牛耳尖刀的空儿,四只吃母奶长大的小猪崽,一块儿扑上来,一只猪崽咬开了一个母猪蹄上的绳扣。当那屠户拿着尖刀回到猪圈,被四只救母的小猪孝心感动了,扔下屠刀,再也不干杀猪这个行业不说,还把这窝猪一直养到老死为止。爷爷讲这段故事时,声音时而沙哑低沉,时而唏嘘感叹——我明白爷爷的用心,爷爷是用小猪崽救母的事,告诫我应该孝敬母亲。
我听着只觉得有趣,起腻地拉起爷爷那只好手,请求着爷爷说:“真好听,您再给我说一个听听吧!”
“没了。”
“您肚子里藏着的故事多着哩!”
“这一个故事,就够你一辈子用了。”爷爷甩开那只被我拉着的胳膊,那两只圆核桃一下被碰下桌面,“骨碌碌”地乱滚一阵,转动到爷爷的书箱底下去了。
我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把手伸进箱底,为爷爷去摸那两只核桃,可惜胳膊太短,瞎摸了半天也没能把核桃摸出来。爷爷递给我他架着瘫痪身子走路的拐杖,鼓捣了半天,才算把爷爷那手不能离的两个宝贝疙瘩给拨拉出来。
“出屋去拍拍身上的土。”爷爷说,“把手上粘住的蛛网也洗干净。”
当我把洗净的核桃重新放到爷爷面前时,爷爷笑了,拍拍我的“拉毛”头说:“还行。成龙凤我不敢保险,看样儿长大了不会长成一株狗尾巴草。爷爷就是闭眼,也放心了。”
“爷爷……”我说我还想听像小猪救母一样的故事。
爷爷一挥手说:“蝈蝈不是饿了吗,去摘倭瓜花喂蝈蝈吧!”
在过堂间,母亲拦住我,知道我去南菜园,低声对我说:“和尚,你把蝈蝈笼子挂到小芹屋窗棂上去吧!”
“为啥?”我十分诧异。
“我嫌它吵。”母亲说。
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爷爷说,那是唱的秋歌。”直来直去的三婶,正在盆里涮洗碗筷,插嘴道:“你娘叫你挂小芹屋去,你去挂就是了。你知道这为啥吗,蝈蝈老辈子名叫‘哥哥’;小芹爹娘天天盼着生养个小子,挂上蝈蝈,小芹娘就该生下带小鸡的男娃来了。”
我瞠目结舌地听着,心里转开了磨盘。我想:这蝈蝈笼子是小芹编的,蝈蝈是疙瘩爷爷送给我的。我不但喜欢听它不停地唱歌,还爱看蝈蝈的长须铜镜。它的模样,常使我想到戏台上头插翎毛、身穿盔甲、手持刀枪的武生。那折跟头、打把式的武生,也只能在戏台上唱一出戏,而这两只蝈蝈,则从天亮唱到天黑,比戏台上武生的嗓门还要豁亮……转念一想,三婶的话,也挺占理。小芹娘不是常因不会生个小子下来,而挨小芹爹的拳打脚踢吗?要是蝈蝈——哥哥——真在窗棂上叫出一个小男娃来,便会少了小芹爹娘之间的许多争吵。心里那盘磨停下了,我跑到院里,爬上窗台,把那只蝈蝈笼子摘了下来,便朝后院小芹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