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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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12年——詹妮弗

詹妮弗扭头望向天空中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毛尾好似一个飞越世界的天使正灰溜溜地逃离地球。她从靠近走廊的床铺望去,只能看到局部景象。尽收眼底的是被修剪过的树枝和飘零的树叶。“这就像是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她暗自神伤,“所知甚少,只晓枝节。天空像是布满毫无联系的疑点,让人难以捉摸。”她的职业生涯还有许多未竟事业,与那些失去叶子的树枝有何不同。尽管她知道有缺憾感很正常,尤其是在心有苦楚时,但是还是免不了烦恼。

门外有人低语,大家都朝那里望去。是哈尼夫。匆匆与其他病人打过招呼后,他径直向她走来。“你好吗,亲爱的?”

“还好。就是有点发烧。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她的丈夫站在洗手池边,腰板笔直。他一回来就看着她喝水。

“你不坐下吗?”她问道。“你要急着走吗?”“没有,不急。”

她看到他脸上透着兴奋之色。他的呼吸与往日不太一样。“出什么事了?”她问。“印度那边都好吗?”

“帕翠莎很好。”他的嘴角漾起一个微笑。

但是她仍感到担忧。“鲁珀特怎么样?孙儿们呢?”

“不用担心,亲爱的。”他随手拉过来一张凳子。“我有事要告诉你。”

“是坏事吗?”

“不,是好事情。”

她转向左边。“说吧。”

“在莱斯特发现了一副骸骨。”

一副骸骨。还有更荒唐的吗?如果这是个玩笑,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玩笑。

她望着他严肃的黑色眼睛,喃喃自语:“莱斯特……”发愣一会后,她反应过来了。一阵旋风暗涌,彻底颠覆了一切。感觉就像身处隧道,两列车迎面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旋风席卷全身关节和血管,然后在她皮肤上慢慢停止。她的眼角充满泪水,滴落在床单而后蒸发。“是在停车场找到的吗?曾经是修道院的停车场?”她呼吸急促地问道,“在方济各会修道院的唱诗席下面。”

他温柔地望着她。

“快告诉我!”

他点点头。

“是真的?”

她从没看到过他这样咧嘴大笑。

“我们料到会这样!”多年来,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曾付之东流。协会从记录中得知,在修道院原址上曾有过一座带有花园和宅邸的乡村庄园,里面有一根刻有铭文的圆形石柱。如果像一些人想的那样,这个柱子是纪念已逝的理查三世国王的纪念碑,那可能在此地动土。他们有过许多筹集资金的活动。和理事会(理事会的办公室就在停车场旁边)以及大学(它起初保留考古部门,就是想着有天能派上用场,成就好事)的谈判终于有了成果。挖掘工作从夏天就已开始。可能因为考古学家们都不抱希望,现在的结果才显得可喜可贺。寻找一座修道院教堂是一回事,但是探究一个人的身世之谜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基于目前情况……哈尼夫眼睛闪烁着光芒。

“噢,你快点说嘛!”她催促道。

“再来些水吗?”

“你能拉一下窗帘吗?”她不想整个病房里的人都听到。哈尼夫礼貌地向其他人示意之后,便顺着窗帘导轨把它拉上了。他再次坐下握住了詹妮弗的手。

“接着讲。”詹妮弗低声道,“他们找到了什么?”

“一副骸骨,头盖骨还连着呢!”

她觉得口干舌燥。他的头盖骨。

“我刚从配药房过来,所以只赶上广播新闻的结尾。我径直过来,走得太快,在交叉路口几乎把一位老人撞倒。他惊得又踢又蹬。都是你的错。是你和你的激情让我如此莽撞。”

她微笑着把毛毯向上拉了拉。

“骸骨在唱诗席下呈挤压状态,人们认为他被匆忙葬在那里的一个过小的洞穴之中。”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你被埋在一处铺满碎石的黑土高地下,地面被一层柏油所覆盖。高跟的长筒靴,孩子们的运动鞋和男人们的粗革皮鞋踩过你,汽车轮胎在上面一次次施加抓力而后松开。日复一日。当初你向往在那儿过着单调乏味生活的修道士们。他们很少说话,有着他们灰修士的习惯,戴着兜帽,在黄杨树中除草。他们拔走野生的欧芹,高唱赞美诗。

哈尼夫松开了手。“你现在不太舒服。我今晚会再来。”

“不,现在就说!”

她必须要让他畅所欲言。她不遗余力地恢复这位15世纪国王的声誉——当然她并不是一个人,许多人为此不知疲倦地工作。但是她的努力与这一切相比只能算是微不足道。这真是难以置信。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将对骨头进行测试,与他后裔的DNA作比较,以确定这是否真的是理查三世。”

她的未竟事业感再次抬头,伴随着专业的保留。调查研究,是的。他们将需要确凿的证据。她坚信,饱受诋毁的最后一位金雀花王朝的国王正重返人们的记忆。至少是他的骸骨。我们不要夸大其词。可是它会造成任何不同吗?她完全清楚,只要最具影响力的专家观点不是如此,那么当权者就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她说:“也许最终他将得到他应得的身份。”

哈尼夫用他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那种DNA研究要长达数月。”

“要那么久?”他们看着彼此,而帘子后的病人有访客前来问候,带着鲜花,随意交谈着。她快速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以免他认为她太疲倦。

“你还记得第4频道播放的诉讼案件吗?”

“当然记得。”

那一切发生在很久以前。它是由伦敦周末电视台发起并于当年稍后播出的一件案子。最后,还有微妙联想的空间。她和她的同事曾经奋斗过,但是她会毫不犹豫再做一次。那是她的领域,她必须如此。但是现在这条新闻……难以置信。“我只是希望报纸别再从理查国王谋杀两位年轻王子着手——谋杀只是托马斯·莫尔的看法。”

“托马斯·莫尔写了一篇有关暴政的文章。”哈尼夫迅速地全面看待问题。

“但是他关注了错误的主角。”

他们俩都笑了。他们又在重复往日的争论。“今天你输过血了吗?”哈尼夫问。

“明天再输。”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恳切地对她说:“你会看到,你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按照自然法则和从历史观点来看都是如此。那些骨头的出现将带来一场巨变。”

“但是一具骸骨不会发声。”

“詹妮弗!不是每天都会在土地里挖掘到隐藏着秘密的骸骨。而现在像普通罪犯一样被乱葬的国王、你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在研究的这个人,在你的有生之年突然再次显现!”

她点了点头。设想一下,人类经过五个世纪的不断演化,创作远比你人生使命更加美丽的音乐与书籍,把新英雄人物搬上舞台银幕,继而发明了电,之后你听到了电钻刺耳的噪音。发掘区域用带子布置了警戒线,带子在风中近乎淘气般地嬉戏舞动,而残存的地基也被鹤嘴锄一点点挖掉。先用特制的刀子刮,然后用一些小刷子小心翼翼乃至温柔地一点点擦抹。工人们的黄色荧光背心透过柏油层隐约可见。通过围场周围的声音来判断,人们情绪越发兴奋。即使是最爱冷嘲热讽的人,嘴唇也抿起,心脏也剧烈跳动着。突然决定现在行动的科学家们下了车,长达几个月的研究在等着他们。在载着隆隆作响的卡车移除着受污染的土壤和现在毫无用处的石块,在此背景声中,科学家们热切期盼着,猛然关上了轿车门。

透过喧嚣声她听到哈尼夫的声音。“你的体温又升高了。”

“你还记得任何细节吗?”

“我确信今晚新闻还会再播一次。我会马上回来为你报道。”

“只是要偷偷溜过接待处。”

“这是一次紧急情况。”他轻声笑着说,“否则你必须得等到探视时间。我不可能那样对你。”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还说了他独自躺在那。首席考古学家认为搜索那个角落没多大意义,不过他们迅速地定位到唱诗席。他就在那,背部奇怪地弯曲着。”

“因为空间太小,”她推断,“但是在唱诗席下面。灰修士知道他是谁。”她试图想象自己的骨架。当时,尽管许多男人和男孩腐烂在泥中,但没有人知道你身体内部看起来如何。国王理查在博斯沃思倒下后,巨大的悲哀如同浪潮一般席卷城镇和乡村。在痛彻心扉的绝望中,骑士们四处疾驰,背负着这震惊的、可怕的消息。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为之感到心痛,都遮住了他们的眼睛,而在城堡里人们用天鹅绒布盖住了镜子以作悼念。她摇摇头。“我敢打赌新闻界正在说莎士比亚是正确的。”

“是的,正是如此。”

她费劲地翻身平躺,因为被褥和她的睡衣都被汗浸湿了。哈尼夫端详着她依然放在他手心里的手。

“会有会议召开。”她说,“你会看见。正义迟早会得到伸张。”

“睡吧,亲爱的,你体温又上升了。”

“实际上我感觉冷。”

他站起身。“今晚我会再来。”

“把你温暖的手留给我。”

“稍后我会把它带回的。”

“多么怪异……乔治·巴克……你记得的,不是吗?”

“谁?”

“17世纪的乔治·巴克。”

“我会给你多倒些水。你不会有问题吧?”

“听着,哈尼夫,这很重要……有传言说巴克写了一封批评判托马斯·莫尔和莎士比亚的信。”

“这样……”

她抓住他的衣袖。“这完全可能!乔治·巴克是宫廷庆典主事,因此他知道他在谈论什么。我指的不是他的历史研究,而是作为业余爱好所做的一些研究。你知道我在档案馆搜索过这些资料。”她用手腕来回地摩擦着她的前额。“……可从未找到过。”

帘子敞开了一点。冷空气进来了,不是她想要的。她感觉到一个吻落在她的脸颊上。这么多年都花在了搜索资料上。

现在,她在脑中再次快速地翻找它们,在那搁满文档的架子上。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尽量睡一会儿吧。待会儿见。”

“要是我找到了那封信,一切都会不同。”

他把头探向她,说:“也许一切会不同。现在我要走了!”

门附近传来阵阵气流。有新的探望者。托马斯·莫尔曾感到懊悔吗?当他被关在塔中,对比事业之初,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定更加深刻……“你知道你是错的。”她自言自语道。一张脸探过半掩的帘子,吓了她一跳。“对不起。”她又翻回左侧,远离了噪音,离窗户也远了些。不管怎样,黄昏正在降临。也许托马斯·莫尔能从他的囚室中瞥见河流。她所能看见的只有浅灰色帘子。从帘子打开的缝隙中,她依稀能够辨别出衣厨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