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八卷):子午山孩](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856009/b_856009.jpg)
第3章 自序
古人说“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我就因缺乏诗才,想学做诗而学不好。但我喜欢读诗,相信诗是文学之冠冕。无论哪个民族、哪个时代,其本质特征和精神风貌,往往在诗歌中得到最准确、鲜明和生动的展现。我又相信诗是文学(一切样式的文学)之灵魂,不学诗,无以言;文而无诗,行之不远。
吾国素称“诗国”,诗人灿若星汉,好诗不计其数。我对国风屈原、曹操左思、李杜小李杜、后主易安、稼轩放翁、纳兰容若龚定庵,固然都百读不厌;而爱其诗兼爱其人者,有陶渊明、苏东坡和郑子尹三家。定庵有《三别好诗》,陶、苏、郑就是我的“三别好”之一(之二则是辛、陆、龚)。而囿于根深蒂固的“布衣情结”,三位中又以自觉选择耕读生涯的陶、郑更觉亲近。东坡做过大小官职,身不由己,我心仪他的,是不论顺境逆境,都以一种审美眼光观察万事万物、无可无不可、把生活艺术化的那份胸襟和睿智。
读陶诗,心情比较单纯:跟着他享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就是了。好几位退了休的朋友索字,我就给他们写这四句。读苏诗,赏其清雄之余,更抱着一个天大的“屈”字:这样的人中龙凤,被一班宵小嫉恨,一再陷构,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万里都不打紧,要命的是不准回去,求做自食其力的渊明而不可得。这份苦太沉重了。
读郑诗,则是感同身受的两难。陶渊明是做了小官而自己放弃。郑子尹不同,他与生俱来的兴趣是乡居、学术,而家贫亲老的情势推搡着他往学优登仕的“正途”上走。如果真走上了,他必定能做个清正爱民的好官;然而他不肯做迎合判卷人兴趣的时髦文字,就做不成官。这个解不开的死结,有如双马分尸,令他吃尽苦头,不仅自己差点死在考棚里,更让两个孙子夭折在了赴任途中。
渊明、东坡,家喻户晓;郑子尹却寂寞之至。
子尹名珍,是晚清大诗人。贵州遵义人氏。“遵义会议会址”坐落的子尹路,就是以他命名的。
研究清诗的权威学者,对郑子尹《巢经巢诗》评价都极高。清末大诗人赵熙平生批注古近代诗数十百种,持论极严,不轻许可,而断然评子尹诗为“绝代经巢第一流”。吴敏树说:“子尹诗笔横绝一代,似为本朝人所无。”陈夔龙说:“近人为诗,多祧唐祢宋,号为步武黄、陈,实则《巢经》一集乃枕中鸿宝也。”(号称学的是黄庭坚、陈与义,实际是以郑子尹为秘密捷径。)钱仲联说:“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又说:“同光体诗人张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之帜,力尊《巢经巢诗》为宗祖。”汪辟疆更说:“唐宋人真正可称为大家者,仅太白、杜公、右丞、昌黎、香山、东坡、山谷、剑南、遗山、道园十家。名家甚多,吾只取元结、孟郊、李商隐、韩偓、梅尧臣、王安石、陈师道、陈与义、顾炎武、吴嘉纪、厉鹗、郑珍十二人。”(以上转引自白敦仁先生《巢经巢诗钞笺注·前言》)连眼光超卓的钱锺书先生,对郑子尹也赞誉有加。《谈艺录》中一处说:“清人号能学昌黎者,前则钱萚石(载),后则程春海、郑子尹,而朱竹君(筠)不与焉。萚石实非学人,诗佳处亦都在放笔直干,非以襞奥衍开生面。程郑皆经儒博识,然按两家遗集,挽硬盘空,鳌呿鲸掣,悟无本‘胆大过身’之旨,得昌黎以文为师之传,堪以宋之王广陵鼎足而三;妙能赤手白战,不借五七字为注疏考据尾闾之泄也。”这是说子尹学韩愈一路的诗,既有深厚的学问识见,又有诗心诗情,不像有的学人用诗的形式做注疏考据文章。钱先生在另一处说在抗战流离中读到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这说到子尹的另一路诗:以白描手法,描绘眼前情景。“写实尽俗,别饶姿致”八个字,评说无剩义了。
然而,今天的诗词爱好者,十有九人不知道郑珍其人其诗。
郑诗未能广泛流传,原因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他一项都不占。
贵州建省晚,僻处西南一角,从来不受先进地区、主流文化的青眼。曾见近代笔记中有一例证——光绪十二年丙戌科,皇帝钦点状元为贵阳人赵以炯。大学士翁同龢谏曰:点一个贵州人为状元,恐江南举子不服。状元如此,何况等而下之者。郑珍不仅是贵州人,而且是一辈子僻居山乡的贵州寒士,足罕履通都大邑,友不交大佬权贵,知音唯三五挚友,传播仅府县之间,何来地利与人和?至于天时,王瑶先生在《陶渊明集·前言》中说,陶诗在当时简直没有人注意,等到他在文学史上有了一个较高的地位,已经过去三个朝代了。他说:“为甚么陶诗在当时这样不受人重视呢?原因之一是他人微地轻。”郑子尹不仅人微地轻,而且天时尽失:身后五十多年,就兴起提倡白话文新文学的“五四运动”,整个旧体诗词都迅速被边缘化了。赵翼说得有道理:“后代时逾前代久,今人传比古人难。”
郑诗的特点,一般认为主要学韩愈。或曰:“推源杜陵,又能融香山之平易、昌黎之奇奥于一炉,而又诗中有我,自成一家面目。”(钱仲联语)或曰:郑诗是以韩愈的语言写白居易的内容。其实,郑诗转益多师,风格丰富,除了“以文为诗”的韩愈,李贺的诙诡、义山的缠绵、东坡的清豪、山谷的奇拗,在他的诗巢里总能找得到。然而尽管风格多样,郑诗就是郑诗,并非“百衲衣”或“聚宝盆”。有人认为郑诗古奥深邃、晦涩难懂,影响它的传播,其实郑诗中“赤手白战”、平易如话的作品又多又好。
郑诗更有一大价值:郑子尹生活于中华古国最痛苦的历史转折期——内忧外患相煎迫的晚清。他把一生经历的些少欢乐和巨大苦难、他置身其中的心路旅程,都写成了诗,不自知地为这个历史分娩期做了翔实记录,为后世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巢经巢诗集》像一部诗体断代史,更像一部诗体日记,能为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提供许多难得一见的材料。可以说,这是诗歌群星中罕见的贡献。
想写写郑子尹,是多年的心愿,但一直苦于找不到一种惬心的叙述方式。
一般说,介绍一位诗人,不外乎两种体裁:传记和诗选。我读通行的诗人传记,总觉传主像一座塑像,矗在那儿让别人介绍评说,他与我之间多了个“第三者”,如雾中看人,眉眼不真切。而读一般的诗选,虽然诗人就在眼前,却又是一首首诗各自独立,把诗人的一生割裂了。两种方式都有“隔了一层”的感觉,于是迟迟不能动手。
二〇〇四年,想出一个“以人驭诗,以诗证人,因人及诗,人诗共见”的写法,庶几能产生传主面对读者、现身说法的真切感,也试着写出了几段。一晃几年过去,写写停停,直到最近把几种难度小些的书稿弄完了,才集中心思来对付这个把几种体裁糅在一起的“四不像”。
采用这种写法,要干的活儿主要是使郑诗“今文化”。
旧体诗词使用的是古代书面文字,又有格律限制(句式、平仄、对仗等),因此词与句极度浓缩,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暗藏着许多空白,加上常用经典故实,乃至形成今天读者欣赏旧体诗词的主要障碍。郑子尹是学者兼诗人,这种障碍尤其突出。如何消减这些障碍,使郑珍其人其诗与读者之间亲切无隔膜?那就得让他说今人的话。
怎么“说”呢?常见的是逐句今译。实践一段,觉得不理想:如果只从字面上把文言换成白话,往往前言不搭后语,更加不知其意。如果对那些“空白”填进许多外加的字(有的加在括弧里),又会变得拖泥带水,全失阅读的快感。更重要的还在于:许多言外之意、“潜台词”,不加以阐发会损害深度,写入译文又似强加。这是诗词今译本中常见的现象。几经试验,同时参考多位外文翻译名家的经验,决定用包含了我对郑诗的解读、感受和阐发的一种综合性散文复述,以期“从译文获得原作的精神,而不是它的字面意义”(诗人、翻译家绿原先生语),从而形成一种原诗、复述、释典、简议的“四段式”结构,希望多少能达到亲切不隔、流畅简约的阅读效果,让读者“因诗见人,史外传心”。诗人邵燕祥先生在《我的诗人词典》一书中论及:“他(陈明远)曾把郭沫若的一些旧体诗译为新体,使其中的诗意得到很好的阐发和表达。”我想对郑诗做的,正是想让隐藏在字面以下的诗意能得到较好的阐发和表达(因此在词语、语气、句式等方面,不一定悉循原文)。至于能够做到几分,不敢有太多自信。
以我个人的观点,郑诗的精华有三类:一是如实状写当时诸多社会问题(如洪灾、大旱、狼患、战乱、腐败、贫困、苦旅、科举仕途等的作品),绪承了杜甫“三吏”“三别”、元结《贼退示官吏》、白居易《卖炭翁》、韦庄《秦妇吟》的传统,而且写得更多、更细、更生动、更深刻,具有极大的认识价值和历史价值。二是真挚倾诉亲情、友情的作品,感人肺腑。三是描绘山水景观、乡村风物的作品。苏轼说文与可画竹,“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郑子尹一置身大自然间,就真像与眼中之物同化,天人合一,描绘出一幅幅清新的“有声画”。三类作品同出一源:出自子尹博大的爱心、精微的诗心和“万物笔下难遁形”的笔力。我的选择,也着重在这三个方面。
母亲和书,再加上挚友,构成郑子尹的精神家园。母亲在世时,他像个小孩,成天除了读书,就是尾着母亲走进走出,受到弟妹打趣;一切喜怒哀乐,都诉诸诗歌,与友人共同担当。母亲去世后,他葬母于子午山,自号“子午山孩”。此即书名的出处。
个人定位:这是一部写“人”的文学文本,而且只是我一个人读出来的郑珍其人。所以有意不接触有关的学术论著,以保持直接阅读的新鲜感;只采用四川白敦仁先生《巢经巢诗钞笺注》(巴蜀书社一九九六年三月第一版,包括所附凌惕安先生《郑珍年谱》)、贵州杨元桢先生《郑珍巢经巢诗集校注》(贵州大学古典文学教研室校订,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五月第一版)两书对郑诗典故语词出处的注释,这对我理解原诗很有帮助,但也有若干不从二书处。郑氏族序方面,则依据贵州省社科院黄万机研究员的《沙滩文化志》(中国文史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十月第一版)。万机兄是遵义人,与沙滩三氏有戚谊,对有关历史研究十分详赡,成果累累。他的另一种大著《郑珍评传》也承惠赐,我因怕形成先入之见,还一直没有开读。在此,谨对三家致以由衷之谢!至于对郑诗的理解和诠释,则纯出己意。自揣谫陋,谬误难免,不敢推卸也。
二〇一一年八月六日适斋灯下
二〇一二年八月廿八日挥汗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