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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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童年琐忆

卜毅

思公按:明天是母亲节,我母亲2007年年初去世,我一直很怀念,母亲一生的经历很丰富,她生长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原名樊巧,参加革命后改名卜毅(从化名“卜一”而来)。1943年高中没毕业参加了革命,一直在晋察冀边区城工部工作,参加过学运、工运等,也曾经被日本宪兵逮捕入狱,新中国成立后在天津市委和北京市委工作。50年代中,调到中央电力部,担任过华北电力设计院和电力部规划设计总院的领导。她的学习经历也很特别,在解放区就读过华北联大(人民大学前身),学生运动期间考入过南开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又在清华大学上了五年学。像她这样的革命经历和学习经历很少见,生前三所大学的校友会都和她保持着联系。她在“文革”中受到严重迫害,晚年离休后身体一直不好,七十多岁后,开始写一些回忆的东西,我常看她写作到深夜。她曾经希望写完后让我改改她的稿子,她说写点东西就是给家人留下些纪念,生前我也没仔细读她写的东西。母亲故去后,在一个大信封里我发现了她的稿子,虽然比较乱,但我读着很感动,也由此更了解了她的一生,现将整理完的稿子陆续发表,一是表达对母亲的怀念,二是表示母亲仍和我同在。


女儿单纯、纯朴,很喜欢听我讲古,就是讲我过去的事了。联系现在觉得很好笑,很有意思,当然包括甜、酸、苦、辣,不仅仅是好笑。我经历了国民党时代、日本统治时代、共产党时代,三个时代大有不同,造成了我这一代人,尝了甜、酸、苦、辣。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和我年龄相差不多的知识分子,例如我的同学,他们有学文的、搞科技的、当医生的、当教授的、当教师的、当职业革命者的……他们很多人的事业干得很出色。有了事业心,桃李满天下,觉得其乐无穷。可是人生是那么不由自己,历史是客观的,它让我走了一条不那么平坦的路。我七十多岁,体弱多病,记忆力差,只能想到多少说多少了,给你们留点儿我的记忆。

我的狗伙伴

我八岁以前,住在一个大宅门里。那个胡同比较宽,街的正中,七八层台阶上去有个大红门,台阶两旁有两个长方形石台,原本可在上面装一对石狮子的,但没有装。石台上面,经常趴着两只大黑狗,一个叫大黑,是公的,一个叫小星星,是母的,趴在那里似乎挺文静,但可恨的是,一见到有衣衫不整的穷人走过,它们就跳下来狂叫开咬,直到看门的出来,把狗喊开。如果有人被咬伤,看门人便主动地给抹些什么膏,再剪些狗的毛给粘上,再赔上几个铜板,然后把狗叫回来,痛骂一通。其实大黑十分可爱,我和它已有两三年交情了。因为我常随手拿吃的给它,它见我就趴在地上摇尾巴,天暖时索性躺下来,等我帮它拽“狗豆子”。狗豆子是种寄生虫,有绿豆大,和人身上的虱子一样,以吸动物的血为生,别人都嫌脏,我不嫌,细心地翻找,拽下来踩死。身上狗豆少了,大黑觉得很舒服,常用那昏昏欲睡的大眼睛瞟我一眼。大黑又胖又大,我能骑在它身上。家里人看我和它太亲密,都嫌我脏。

家里有个长辈也喜欢狗,但并不喜欢大黑和小黑,他有一只大洋狗,叫LUCK(幸运),它会跳高,搭个比我还高的竹竿,它也能蹿过去,还能把球形的东西捡起来。但它不熟悉我,也不跟我亲热。这位长辈还买过一只怪形的小狗,也就一尺长,四条腿奇短,像个小板凳,常常自觉地抬起双脚,坐在墙边,它的主人就拿东西给它吃。因为常坐着,屁股上的毛都磨秃了。这个大红门的院子不少,有八个院子、一个花园、一个马号,可能是怕院子太多,狗丢了不好找,就让它们集中住在一个院子里,还有个花墙,花墙门常关着。我很喜欢那只“小板凳”,但却接近不了它,后来小板凳又生了一窝四只小狗,一码全黑,油亮亮的,好玩极了,因为一时没送出去,只好养着,这样家里就有了八只狗,我也不再只是依恋小板凳了。

八岁那年,我和父母迁到山西太原,我是独生女,缺少姐妹,就更想有个小狗作伴,不记得是怎么弄来一个刚生不久的小母狗,全身灰色,可能是太小还没变颜色,起名叫小灰。它的生活全由我负责,喂饭、喂水、洗澡……狗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不在屋里拉屎、撒尿,一定到屋外去,拉完我就用土盖上。我让父亲在屋顶梁上吊根绳子,下面拴只小篮子,像小孩的摇篮一样,把它放在里面,摇来摇去,这小家伙不大一会就睡着了,趁着这个时候,我就把作业赶出来了。之后,就抱出来喂饭,饭后我就带它上街去玩。它和大狗一样边走边撒尿,并不时地瞧我。有一天放学回家,小灰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有,母亲说可能是丢了,为什么丢了?可能是母亲不小心,让它跑出了大门,我没和母亲吵闹,但哭了好几天。长大我知道狗通人性,和人们交朋友,做军犬,做警犬,能找到各种物品,如大烟土、海洛因,等等,甚至可以寻人救人。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也是我童年时代的好伙伴,在我幼小的心里培养出了爱心。

我的大家庭

我出生在一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有个太祖叫樊山,他在清朝做过一个省级的官,学问不小,也是有心人,把自己办的案子,都一一记载,进行分析,写成二十四卷的书,名为《樊山政书》。他还善诗词、书法,有诗人、书法家的名气。清王朝被推翻后,他携家小带着书卷搬到北京,住进了一个大宅子里,过起了寓公生活。

我记得花园里有个池塘,有个大花窖里面放满了花,有座小土山,山上有个小小的亭子。马号里有两辆很好看的马车,车的四角吊着玻璃灯,马号里养着几匹马。在这里有两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一件是当时我可能只有五岁,常到那里玩,有一次坐在马车上玩了一会,马夫喜欢我,就让我坐到马车里,还抱着我出后门,上街买了两块塘给我,我都收下了。当时是不许男孩子进马车的,更不许骑马。我的小叔叔是个聪明的孩子,鼓动我说,“你想骑马吗?”我说“想”,可又不敢。他说你坐在前面我保护你就行了,于是我跟马夫说,“我想骑一下马”,马夫说,“不行,你太小,会滑下来”。我说,“让小叔叔抱我骑一回吧!”后来,他真同意了,扶我二人上马,在后院里环转了几圈。小叔叔一高兴松了手,差一点把我滑下来。

再有一件好事,就是和太祖坐马车去看戏,晚上回来时马车四面的挂灯都亮了,很是漂亮,我感到自己很神气。为给太祖过生日,提前半年多,家里给太祖的两个孙女和我请了位老师教唱戏,戏名《四五花洞》,并做表演。她们比我大几岁,学得快,学得好,我和她们一边唱一边扭,可因为我太小,只有五岁,最终没学好,半途而废。太祖生日那天,太祖和我两人坐马车去戏院,戏院楼上正中的三个包厢,坐满我家的人,正中包厢坐着太祖和他的两个女儿,我叫她们亲祖和干祖,太祖坐在中央,旁边有个椅子上放一个小凳子,我美美地坐在上面。后来太祖的孙女出来表演《四五花洞》,远远看到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扭来扭去,唱得很好,可声音太小,但鼓掌的不少。

从房子的规模看,我家应当是个大宅门。前门在一条街上,后门在另一条街上,有一个大院、几个中院、一个花园、一个马号,下人有至少四个老子(当时的叫法)、一个丫头、两个厨子、一个马夫、一个门房(是看大门的)。太祖樊山,当时已八十多岁,家当都是他挣来的,民国后他从外省回来定居北京,是个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他又是个文学家,对什么怪字都有研究,文章中也经常出现怪字,也是书法家,民国后他的字挂在琉璃厂的书画店可以卖钱。他常写诗,也有人称他诗人。民国后他写的诗文也很多,我小叔叔看过几篇,我没看过。他给人家写的对联也不少,我家各个房间一般都有,我们屋有他的两副对联,有一副的下联还署着“为玄孙阿巧”(给我写的)。我母亲会用缝纫机绣花,曾把这副对联用白缎子绣成与原来一模一样的对联,在“文革”中被抄走了,她自己也把一些旧相片、古字画几乎都毁了,因为是母亲自己的东西,她给毁了从不和别人讲。

这个樊山怎么当的大官呢?也有点小故事。据说我们的祖辈是苗人,有个苗人首领看清朝势力大,就培养一个儿子读书,习武中了举,当了一个省的总兵,太平天国时,带兵去长沙支援,和该省负责的左宗棠闹意见,闹得很凶,据说都上书到慈禧太后处,批文下来却是有利于左宗棠,结果这位总兵被撤职,怄了一肚子气,下决心让两个儿子读书,并要求他们将来的科举功名一定要超过左宗棠。临故前他说,当儿子的功名超过左宗棠时,要到坟前,向父亲禀报。更厉害的是他在家里盖了一个读书楼,一切用品、连吃饭都差专人送到楼上,为的是让孩子们专心读书。更怕他们偷偷下楼去玩,荒废学业,不许他们下楼,还给穿上女人的衣服,让他们出不了门。这两个孩子在当时来说也算有出息,都中了举,哥哥据说学问更好,但不幸染病,中年早逝。弟弟后来则中了进士,步步高升做到陕西省省长。可惜的是他直到离职,也没赶上左宗棠的官大,没能实现他父亲的遗愿。清朝倒台,他把夫人、子女、他喜爱的子孙一家和我的祖父(太祖哥哥的孩子)都带到北京定居,还有些亲眷留在了湖北。

这里再加一个小插曲。和我一同爱国画的小姑娘,比我大些,画得也比我好,小学五年级时我和她在这小家庭里办了一张小报,名字叫“兴盛报”。取名时我们俩都想不出好名字,后来索性用了我们这条街的一个油盐店的名字,就是“兴盛”二字,有条件就出一期。有一期是我写的连续小说,叫《反思》,写新娘待嫁的事。开头写的是,“天空乌云密布,有轻微的雷声,细雨下着,十几岁的小新娘当场落泪,她忐忑不安地想,抬我到哪里?他是谁?什么样的人?他家什么样?我想跑怎么办?”

有时我们的小报也出图画版,那个爱画画的姑娘,常得到家人的好评,这一回她画了两幅小画,一幅是一个烫发的少妇,正走在西单商场附近,当然是背面,从后面看少妇非常漂亮,打扮时髦:蹬一双高跟鞋,头发上别着一支浅色的花,后面跟了一大群男人指手画脚地评论什么(当然是说真漂亮……)。第二张仍然是那少妇,可能觉察到后面跟了不少人,于是回头看看—妈呀,是个细眼、大嘴巴的女人,把那群人吓得张口结舌,张开两手要向后面倒下。我们孩子看了哈哈大笑,完全能理解她画的是谁。她三姐一再嘱咐说,这张报可不能给大姑二姑看,孩子们看看得了。我和她们的大姑关系很好,就没听三姐的话,还是偷偷拿给大姑看了。因为那上面也有我的小说,更有那张我也很喜欢的漫画。她看后夸我写得好,当看到漫画时,出乎预料的,她轻声地笑出来了,也没有骂我们,只是说快收起来,不许在院子里传看。

我再说说太祖的两个女儿,我叫亲祖和干祖这两姐妹的不同性格。她们两个不仅长相很不同,内在性格的差别也很大。

姐妹二人和弟弟都在家庭教师那里读了很多年的书,诗、书、琴、画样样精通。姐姐每日习字,她的小楷,现在看也有字帖的水平,漂亮极了。她看书很多,能给我们讲些“古”(即历史故事),她和她父亲有共同爱好,爱研究文学,以前她老翻一本康熙字典,翻来翻去翻成一本大破书。家里人问她什么字,没有她不认识的,还要给你讲讲这个字的来龙去脉,我们都认为她是个学问家。她对妹妹奢侈、好玩的行为当然看不上,但她从不多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也要分析一下,她是结过婚两年多以后就自动回了娘家,再不回婆家了。所以她认为她没资格过问娘家的事,对妹妹弟弟的生活她虽然有不同看法,但从不过问。

她为什么出嫁两年多就回娘家了?据说是这样的,她是才女,所以老父亲给找的女婿是第一批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回来后当了官。我们两家和亲戚对这桩婚姻都十分满意。结婚一年就生了一个大儿子,又是一大喜事。可不知她怎么知道,丈夫曾去过妓院。知道此事后,她为了儿子,还勉强维持着面子,不幸的是,儿子一岁多去世了,丈夫在上海办事。她就把家里收拾好,自己找了位搬运夫,把她的嫁妆装车,回了娘家。到家时门房一通报,连老父亲也十分惊讶,女儿哭了。

她丈夫在上海听闻此事,匆忙回京,刚到京就赶到我家,但门房人说,早有了小姐的口话,让姑爷回去,以后也不用再来了,据说他来过三四次都进不了门。人是不来了,但每月都收到他的一封信,信送到大小姐手里,随手就撕了,从没有看过。我放学以后进门回来,路过她住的院子,偶尔听到她大声叫骂,旁人都说,姑爷认错了,别再扭着了,但她发起脾气来,人人都静悄悄的,谁也不敢来劝。我到她房间,有时见她坐在大竹椅上泪流满面,我就在她旁边,用她手中的手巾为她擦眼泪,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听着她一直哭,像她的知音一样。直到她丈夫又回到上海,仍有信来,后来没有信了,两家从此断交。以后的日子是女儿和父亲谈经论书,研究书法。亲祖喜爱我,我也爱在她屋中玩,她是玩骨牌的能手,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玩法,她开始教我,我们玩对子、拉大车、出牌比大小,常是我赢,高兴极了。后来她让我和她住了一段,睡一个床上,上床前一定要洗得干干净净,她常讲又小又短的故事,《受骗的乌鸦》等等,一些最原始的故事。每天放学回来,她还给我留好吃的,早晨桌上每天摆了四个铜板,让我吃早点。孩子是懂人意的,她对我好,我也很乐意为她服务,包括我坐在桌子上给她掏耳屎,拽白头发。干祖就没有文才,会在客厅里开舞会,客人几乎天天两桌麻将,两姐妹的区别太大了。

太祖的儿子我叫少祖,他娶亲要求很高,南方出美女,一定要在南方找,后来就真找来南京一个大官的女儿,南京出名的美人。娶过来了,夫妻恩爱,关系极好,一连气生了七个孩子,两男五女,除一个女孩长得稍差,其他女儿都长得标准清秀。特别是大姐、二姐,在家族中以美貌出名。两个儿子也是高大标致,人也大方,六妹七妹也十分清秀,我看她们都好看。可惜夫人生了老七不到一年,生病而亡。后面三个孩子,年纪都还很小,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少祖急于为孩子找后妈,后来从一个慈祥的上海人大家庭里,娶回一个上海小姐,这位夫人也生了两个女儿,都比我小,也很好看。不幸的是,不久少祖也患病辞世,这位夫人和两个女儿就都回到了上海娘家,每年就是在这个家住一段,上海家住一段。我们孩子们都认为这两个姑娘很神秘。她们单独吃饭,由一个叫阿金的丫头伺候,也是上海人,她们母女和丫头都说上海话,而且两个姑娘穿得极好看,我们感到她们和我们不是一家人似的。以后这家由姑婆二人掌管,遇事姑婆二人商量,但某些权财似乎在二姑手中,姑婆二人似乎也很融洽。待我长大一些,就发现这个家庭很不平等。厨房有两个厨子,要做多种菜饭,大爷、干爷、少婆的饭都是自己点菜送到自己房间单独吃,孩子们在饭厅开一大桌一块吃,连当时所谓的“下等人”也一起吃。

我和家里三个孩子同时在一个小学上学,学校离我家后门不远,我们四个每天早晨聚在一块走。在一二年级时,我记得是冬天,姐妹三人都穿得很厚的棉衣,而我是有兜的,她们没有。五六年级的夏天,我走在她们后面,看到两个女孩子鞋都破了,露着脚后跟,没人给她们缝补。家里住房的摆设,也是三六九等,大人和喜屋子里是红木的家具,少婆的住房有西式床铺桌椅、五座大柜、穿衣镜。但孩子们在大院东厢房,一间是二哥的,只有床和简单的桌椅,外屋两间,有三个女孩,是用一个大床、一个小床摆在板凳上当床用,只有一张方桌和椅子,三个孩子在上面做功课。我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常和他们凑在一块做作业。

穿衣服更不用说。亲祖很简朴,前面提到的干祖,则是一套又一套的新式衣服。因为是长孙、长孙女,都可以到裁缝铺做衣服,长孙有西服大身段,大姐也有好衣服,下面的孩子呢,我没见他们有什么好衣服。有意思的是,当大儿子结婚时,排场挺大,孩子们没有好衣服怎么办?他们继母也真有办法,她从她在北京的上海朋友家借来许多衣服(用洋车拉回来的),各式各样,质量还不错,样式也时兴,于是孩子们都来挑,找合适的穿,大家都挑到了自己合适的服装。当时是冬天,我记得自己有一套衣服,是一件深红的棉袄,上面配一条有绣花的深黄带子,虽然很漂亮,但我没有洋式大衣,于是挑了一件很不错的小大衣。少婆一再嘱咐不要跟人家说穿的衣服是借的,于是大家坐上很少见的小汽车去到大饭店去,客人一再说这个标致,那个水灵,结完婚回来后,脱下衣服还给人家。

孩子们都高兴过年,过年时,每个孩子都有一件漂亮的棉袄。在穿着打扮上我是不让人的,记得有一年我是穿金黄色的小旗袍,上面领子是天蓝色的,前面绣了一个大凤凰,后面绣的是一大牡丹,人人夸我的衣服漂亮,我也很高兴。但最不合理的是,家里排场挺大,大孩子可以随意挥霍,大哥上教会大学,大姐上到高中毕业,可三个小兄妹只上了小学,继母推说没钱,不让上中学。这样有钱的家庭,三个孩子居然不给受教育的机会。在他们力争之下,后来也只学了一些道德、绘画短期班。我自己靠外祖母家上学是没问题的,当然我也比较争气,初中全免学杂费,高中也没花多少钱,上大学也没问题。说起来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家庭竟不让孩子上中学。

外祖母的家庭

上中学后,我就一直住在外祖母家了。对这个家庭,我谈些点滴的记忆。外祖母家是南城有名的富商,在前门大街开有四间门面的老正兴金银首饰店,还有书画、文具店等,大栅栏里有个饭店(合股),还有二十几套大中小院子出租。自己的住房是在一条胡同里,并排四个大院,都是前后院,这条胡同没有别的人家,都是外祖母家的人住。三个大门在胡同里,两个大门在胡同外,后院四座楼并排着,半西式的,每座楼上下各六间,中间四间极大,各深六米、宽四米,大房间的地是所谓的金砖墁地(也就是用皇宫用的大砖),窗户一律是西式大被防窗。最东边院内有小桥流水、菊花池,有个院子有假山石苑,马号里放马车养马。房子都有宽大的走廊。因为楼房比较高级,所以在珠市口一带是无人不知的张家大楼。

外祖母住的这个院子最大,是青石地,有四个花草池,院里有苹果树、核桃树、海棠树,两百多盆的花。院中间两个很漂亮的大缸,里面种着很高的水葱,很好看。缸四周围着多盆石榴树,到了秋天,小碗大的大石榴挂在树上。楼后是至少六米宽的空院,放着许多盖楼时没用完的大块石头和金砖,后院里也种着枣树。外祖母家人很多,上有老人,中有兄妹,下有无数的子孙,后来分家了,这几座楼都分给了我外祖父。我去的时候,人口已经大大减少,外祖母和姨等都住在后院一座楼里,其他的楼房、平房全租出去了,家里只有三个女佣人和一个厨子兼门房。有两个佣人是在这家待了一辈子,是他们把我看大的。他们叫我巧姑娘,我和他们关系很好。

外祖父经商,学问不大,但非常喜好读书、写字、画画、弹琴,极羡慕有学问的官宦家庭,所以把两个女儿都嫁到了这种人家。三姨也嫁给了一个学问很好的书法学家。外祖父母都信佛教,所以楼上全部是佛堂,因为崇拜有学问的人,在一间房子里还供着一个八尺多高、站着的孔夫子像,和佛爷同等待遇,每天接受供茶。外祖父常常盘腿坐在蒲团上,前面一个红木小矮条桌,上面放一把古琴,右面小桌上放着一炉香和一杯清茶,常弹《高山流水》,那样子十分清雅。我小时有一次掉了眉毛,就是住在外祖母家调养的,每天早晚外祖母给敷两次药,有时又给加白糖,糖渣子往下掉,我就把它吃掉。这是我和外祖母最亲近的一段时间。后来我的伤基本好了,爷爷催着要把我接回去,外祖父也舍不得我,争抢了半天,才让我走。外祖父除了自己弹古琴,又把古琴当古董玩物,所以古琴极多,我记得很清楚,至少是十七八把挂在屋子高高的后墙上,套着黄色的套子,十分好看。可怜的老人后来得了脑溢血,年仅四十八岁就病故了。从此外祖母家少了琴声,这个家从此也由外祖母掌管。

外祖母虽然生长在“封建家庭”,但可以算是比较开明的老人。她自己能读书、看报,围棋、象棋下得都挺好,后到绣花学校学习,还把我母亲也带了去。我母亲可是绣花能手,绣出花不是死板的,有各种动物、飞鸟、花草树木,有阴阳背影,用单蚕丝染的有色线,每幅都是用几十种线绣出来的,所以绣出来很美,好似照片,我至今保存着十来种。家里有书房,有老师教子女读书,所以母亲姐妹都能看书。

外祖母读经书,拜如来佛、观世音等,有一个比人还大的坐式汉白玉观世音。五间佛堂,每天都要上供茶,由大儿媳妇陪着,一一磕头,到寒暑假就由我每天陪着,扶她上楼。她很胖,我一般是先把她扶上楼,再下楼提一壶开水,在每个佛爷前面的杯子里沏上供茶,再敲一个大的铜制器物数下,然后由我代她磕头,要深深磕下去,恭恭敬敬的,每桌佛爷磕三个头,但当我外祖母双手合十、背诵经文时,我常常在十来个佛像前,每处点三下头,算完差,十分不认真。偶尔她睁开双眼时,我就恭敬从事。有些时候还上些供物,如很多的糕点水果。我们孩子都不爱吃撤下的东西,一般都分给下人吃。每个寒暑假,我都如期完成任务,外祖母嘉奖我说,我一定身体健壮,长命百岁。

外祖母家也有穷本家、穷亲戚,都想得到她一些帮助,我观察她挺有原则,她常说“救急救不了穷”,另一条是绝对不主动帮助别人。有人求到门上,帮两三次,多了就加以劝导,分文不出了。

我父亲远在重庆,我和母亲在北京属沦陷区,彼此封锁。我和母亲就在外祖母家常住着,除吃、住外,我生活的一切需要都由母亲供给(当然就是外祖母供给的),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六年,外祖母没给过我一分钱,我也没跟她要过一分钱,唯一的一次是外祖母带我到花市,买了几尺很漂亮的古铜花色的绸布,由裁缝给我做了一伴长衫,我很喜欢。另外就是某个冬天,外祖母给我了小姨的一件黑呢料子的小大衣,我穿了好几年。

我小姨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读的都是教会学校(我们一般也叫贵族学校),所以穿戴都很讲究,她的衣服很多,春、夏、秋、冬都到裁缝店做新衣服。她花钱极多,睡在外祖母床后面的一个大床上,旁边是书桌和装衣服的大柜子。有部分时间我母亲和小表妹睡在一起,我睡在外祖母里间的一个小床上。小姨住校,又没时间回来,我就总在小姨的大床上玩,一个大白猫伴着我们。高中时我就常用她的书桌做作业。有一天我做作业时,书桌上洒了很多水,我想在床底下找双鞋,暂时换一下。掀开床单后发现床底下无数的铁盒子和纸盒子,巧克力盒、糖果盒,都是吃光的,但平时又没见她吃,小姨长得那么胖,就是吃这些东西吃的,但她从来没给过我们小孩子一块糖。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自幼不馋嘴,所以当时既不羡慕也没不平的心理,记得的就只是,小姨好自己偷着吃东西,从来不给别人吃。

过去的大家庭多是重男轻女,外祖母家也有这种传统,比如对九个孙子孙女就区别挺大。例如大孙女,祖母对她亲情不多。大舅不喜欢旧式婚姻的妻子,常年在天津的银行工作,平均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也不理妻子和孩子。但在这个家里,我和大舅妈、小表妹最亲。大孙子因为母亲早年去世,祖母很疼爱他,但亲中带冷,和外祖母睡在一个床上的是大孙子的弟弟,年纪很小。二舅妈生了三个小孩,对大男孩,祖母十分喜爱,到二孙女就不如对老大了,二孙女到外祖母屋里玩玩,还常给点零食吃;但到老三时就差了,我印象中照顾她的人很少,她好像也有自知之明,不常到外祖母那里玩。有一次我放学,看到这个两岁左右的孩子,一个人躺在地上,滚了一身的土。对面一只母鸡正在吃她地上的玉米粒,她也用小手指头一颗颗地捡来吃,令我十分惊讶!天啊?这是她家最小的孙女,怎么就没人管呢?!我只好把她抱了起来。后来这个孩子长大,很聪明,读书好,清华大学毕业。

过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日子,没常住外婆家以前,到过节也到外婆家来过。家里很早就开始做准备,印象中是过年会来两个帮工,做两大缸桃形的馒头和花卷,吃到正月初五。准备这么多是为了给老佛爷上供,另有用处是有穷亲戚、本家来拜年时,每家送一大包,另给一个红包里是一些钱。大年三十都不睡觉,家家自己过年,没有客人。但外祖母家在客厅里要开好多桌麻将牌,十二点前家里妇女开一桌,十二点开始,和下人一同包饺子,饺子包得很多。另外,二舅有两个艺术专科学校的同学,都是外地人,可能有困难,又是二舅的好朋友,所以他们常年住在楼上一间屋里,也和我们一同吃饭。过年时他们也不回家,到晚上,外地的几个同学共同晚餐,然后开两桌麻将玩一夜,有他们在家里就显得热闹多了。第二天吃完饺子才算过年,年初一,正房的堂屋、墙上挂了三张大条幅,是外祖父和上辈祖穿着清朝官服、坐在大椅子上的大画像,跟真人一般大小。画像前摆上供桌,桌上满是供品、铜制大香炉、大烟台、大红蜡烛,周围也挂着不少红灯笼,灯火辉煌。外祖母则坐在供桌旁的大椅子上,接受全家大小轮流拜年,孩子们各得红包一个,里面常常是圆圆的一个大银元。这就不少了,当时下人一个月也才两三元钱的收入,然后孩子们一人一大包水果(冬天水果极少,很贵),我只爱吃香蕉和桃,其他的分给别人。

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事,是初二时外祖母请来女亲戚过年打麻将。我此时已经是麻将好手,大舅是个好开玩笑的人,通常由我们二人陪两个老太太玩。事前,我们俩做了许多暗号,他要什么,我要什么,互相供给,还在桌下互相换牌,这样两个老太太的钱就源源不断地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事后,大舅就会带我去下饭店,觉得十分有意思。过年时,大舅还带我们两个孩子去拜年。拜年不兴带孩子,有孩子去人家必然要给过年钱,那不是成心去要钱吗?他带我们去是这样的,例如我们到一个姓查的大宅门,是我母亲七姑的家,这家是商人,非常有钱,排场极大,出手也大方,到大门口,人家也很熟悉,大舅就自己进去拜年了。过了一会,我们孩子就在大门口大声嚷嚷“大舅快出来,我们饿了”,看门房的人,听我们喊就出来问我们找谁。一听说找大舅,就招呼我们,进去通报,七姑见是我们,就埋怨大舅,干吗不让孩子进来玩玩,我们进去就拜年,磕头。大舅说今天请客,带孩子们去吃饭。七姑就到账房去拿几个红包给我们。一会人家放我们走了,刚出大门口,就看红包,每人钞票五元,别提多么高兴啦,于是到祥瑞饭馆吃饭,这也是过年一乐。

我初中时来外祖母家,是日寇侵占华北、进驻北京之时,老百姓生活水平大降,外祖母家也家道中落,当时主要靠收房租为生。但房租又往往不能收全,各方面开支都收缩较大,外祖母让二舅每日查看买东西的账单。二舅本是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毕业,从小拜齐白石为师,学国画,本是艺术家(新中国成立前在国画界已有相当的名声),但可能是受家庭的影响,他非常看重钱,用钱愈来愈紧。记得有一次,他和老厨子侯顺站在院子里查看前一天的账单,因为前一天是星期日,我大姨妈家的表哥表弟也来外婆家,他们个头都很高,不过十三四岁,饭量极大,在外婆家住了两天,账单上的早点买得极多。侯顺平时一般是按人头买早点,大人每人买两套(一个烧饼、一个焦圈为一套),孩子不一定,平均是每人两套,表哥表弟就大不相同了,至少每人吃五六套,也许还要剩余点。就因为这样,这项早点的钱花了不少。只记得当时我二舅跳起双脚大喊“早点干吗花这么多钱”,旁边在我家多年的侯顺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肚子大就吃得多,到姥姥家,早点都不给孩子吃够了!”侯顺说的话是十分有理的,他从少年起就在这个家当听差,后来跟老厨子学手艺,老厨子走后,他升为主要厨师,要是请客就由他雇来两个帮手,能同时做几桌饭,所以他在这个家既是老辈,又是厨师,地位挺高,对二舅的叫喊全不在乎。二舅也不过瞎吵一气,最后不了了之。

这个侯顺说起来也很有意思,他是河北省某县农村的,来时年轻,但已结了婚,曾回过一两次老家,也有了一个儿子。但过了一些年,就不回去了,因为他和外祖母的一个女佣人同居了,在外祖母家后门的一条街上租了房子,生儿育女。我们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他们至少有四个孩子。这种情况,他必须找些外快养家。厨房里米、面、肉类蔬菜,都由他负责,谁也不知用多少,当然随便取用。大舅妈常把衣服等物品,一点一点地给他,外祖母家过去人多(有几间客房),不用的东西多极了,剩下来的大都给了他。外祖母家的金店和画店等关张后,大部分东西兄弟们都分了,留下一些零碎,有十几个大柜子,都搬到了楼上,有一些学习用品我们表兄妹上楼随便取用,没有人过问。还有一些金店里的装饰品和小佛像、大小花瓶等等,我们孩子从来不动,但慢慢地减少了。长大后我曾问过大舅妈,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大舅妈说最大可能是侯顺拿走了。我说东西在楼上,他怎么拿出去呢?大舅妈说:“那还不容易,他就住在后街上,楼后有个大平台(约四十平方米),没有栏杆(因为后街地基低),外祖母楼的平台有五六米高,可以用个竹筐放下去,那边他家人接应就行了。”直到外祖母故去,大家庭变成小家庭,侯顺才离去。可不论怎么说,他对我们孩子极好,他常说,到外婆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外祖母拿我们都当客人,每次吃饭都是我们想吃什么做什么,侯顺也如此,他不问家里的人,见到我就总问,巧姑娘今天想吃什么?到吃饭时准有我喜欢吃的,小时候他常和我玩,让我帮他浇花,所以我也喜欢他。

我长大后,1944年从解放区回北京开展地下工作,先住外祖母家,后来表弟也从解放区回来了。每逢我们走进大门,总有几个下人在走廊吃饭或聊天,我们一走过去,侯顺就用右手比个八字点点头,给其他人看,意思是“八路来了”。他们都是受苦人,在一些大家子,往往有个别的佣人会待一辈子。比如外祖母家的老王乾儿(乾是亲热和乾亲的意思),她是二舅的奶妈,二舅长大后,她就干一般的杂活,性情善良,会关心人。她没儿女,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和外祖母、大舅妈的关系都好。我在外祖母家时,我的生活都由她照顾,包括洗头、洗澡、浆洗衣服,我放学晚些时,她给我做饭,也为我热饭,比母亲管得还多。她喜欢我,但对我也有不好的印象,有件事可以证明,那会儿在外祖母家,小时候的我和母亲发过一次脾气,大哭、大喊,闹个没完,仅此一次,她看在眼里。新中国成立后我因为工作太忙,想请她到我家照顾一下孩子,我和大舅妈谈到此事,大舅妈说:王乾儿不敢去,她说巧娘脾气太大了。“文革”前我脾气很好,几乎没发过脾气,大概和那时王乾儿对我的“警告”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