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关山孤月 (8)
张议潮忙起身相扶,道:“石君不要见外就好。请坐。”料想对方寻来,是想与自己交往,也爱极对方气度,又道:“我看你我二人年纪差不多,若是石君不介意,你我兄弟相称如何?”石雄笑道:“正求之不得。我还生怕高攀了张兄,不敢开口呢。”又主动告道:“小弟来自大唐,想必张兄早已猜到。这次辗转取道回鹘来到敦煌,是为寻一个人,好了结先父遗愿,并无其他。”
张议潮道:“原来如此。”又解释道:“我其实并不是想探听石兄隐私,实是因为目下敦煌情形特殊。”石雄道:“是因为吐蕃赞普来了这里,张兄担心出意外?”张议潮道:“确实有此忧虑。毕竟赞普出巡河西,尚无前例。”
石雄沉吟道:“能与吐蕃争雄者,无非大唐、回鹘。大唐已与吐蕃结盟,回鹘牙帐[37]距离河西遥远,应该不知道吐蕃赞普驾临敦煌之事,至少我和那些回鹘商人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这件事的。”张议潮道:“我担心的不是大唐、回鹘,而是河西本地人,也就是吐蕃所设的东道五州。当年吐蕃攻占河西,荼毒杀戮极众[38],偏偏除沙州外,其他四州民风刚劲,若是有人趁机寻仇滋事,最终遭难的还不是敦煌百姓。”他语气平缓,却是眉头紧锁,流露出满腹忧思来。
石雄道:“难怪张兄格外留意外来人士。不过张兄也不必过于忧虑,赞普是吐蕃国君,出行是何等威风,他身边必定扈从如云,常人根本近不了身。”张议潮道:“话虽如此,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早在赞普进城前,我便听到流言,说是敦煌之行将是吐蕃一劫。这若不是走漏出来的风声,便是有心人先行放出的消息,都不会是好事。”石雄道:“要来的终究会来,怕是想挡也挡不住。”
张议潮道:“说的极是!这话题便不提了。石兄,我们敦煌风俗,异姓男子情志相投者要结为兄弟,称为‘同心契’。你我一见如故,就此义结金兰如何?”
敦煌结社、结义风气盛行,盖因人们失去故国,沦为外蕃子民,情感无可依托,只能靠互相扶持来渡过难关。石雄早从张议潮言谈知其胸怀大志,好结交四方朋友豪杰,将来必是有所为。区区弹丸之地,有此等见识人物,也算不凡。然他自己也有为难之处,当即实话告道:“不瞒张兄,我在大唐是逃犯身份,卑微低贱,实不敢高攀。”
张议潮哈哈一笑,道:“那么石兄可来对地方了,敦煌自远古起,便是著名的流放之地[39]。生活在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罪犯血质,张某也不例外。”
张议潮话语自然有玩笑的成分,却丝毫不嫌石雄身份,足见诚意。石雄便不再推辞,满口应允。二人一道走出酒肆。敦煌民房多是方方正正的平头屋[40],屋顶仿若大方盘,平坦如地,可用作晒场或堆放杂物。张议潮寻到梯子,引着石雄爬上酒肆房顶,并排朝东跪下。
二人先叙了年岁,石雄大上半岁,自然称兄,张议潮称弟。张议潮是主,先道:“皇天在上,我沙州张议潮,愿与……”石雄道:“徐州[41]。”张议潮道:“愿与徐州石雄结为兄弟。从此兄弟二人互助、互济、互慰、互勉,不得三心二意。愿山河为誓,日月证盟,地转天回,执物为验。”从腰带上解下环佩,交给石雄,道:“此为结义信物,义兄见佩如见弟。”
石雄欣然接了,自摸索一番,却是身无长物,便从靴子中取出短刀,道:“我是逃犯,已失去所有。这次来敦煌的路费还是另一位仆固义兄所赠。身上只有这柄短刀,先留给贤弟作信物。”张议潮道:“短刀防身,义兄还是留下的好。信物在信不在物,哪怕是一根头发,只要来自义兄身上,便弥足珍贵。”
石雄是个爽直性子,闻言便当真从头上割下一束头发来,张议潮也郑重收了。
二人重新回来酒肆。刚好阿昌打帘子出来,见张议潮、石雄进来,颇为惊讶,忙告道:“火才刚刚升起来,劳烦张使君再多等一会儿。”张议潮道:“无妨。”又道:“烦请小哥儿告知杨龄一声,再多来一碗浆水馎饦,给我这位义兄。”阿昌应了一声,又重新打帘子进去了。
石雄奇怪地问道:“刚才那人是这家酒肆的伙计?”张议潮道:“是。有什么不对吗?”石雄道:“没有。”又道:“承蒙贤弟看得起,与愚兄这等罪囚结为兄弟,也该让贤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即实话告知了身世来历。
原来这石雄原是大唐军人,年少从军,因勇敢善战、气盖三军,年纪轻轻便升为牙校。后在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麾下任捉生兵马使,因作战勇敢,又爱护士卒,极得众将推服。而节度使王智兴为人残虐,士兵多怨怼。彼时藩镇多自立之事,王智兴亦是赶走了前任节度使崔群[42]而自代之,朝廷对之莫能奈何,只能予以承认。一年前,军中不满者密谋以武力逐王智兴而立兵马使石雄为节度使。石雄得知后极力阻止,甚至主动请求外调。王智兴遂趁石雄离军之际,杀其亲善将士数百人。又上报朝廷,称石雄扰乱军心,请行诛戮。好在之前被逐的崔群曾任宰相,是天下名士,深宫中的唐文宗极度厌恶王智兴逐崔群自代的行为,有意不肯如其所请,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藩镇,便将石雄逮捕后流放白州[43]。
张议潮听了经过,恍然大悟道:“难怪小弟第一眼就觉得义兄气度不凡,原来是大唐名将。”石雄道:“惭愧得紧,河西尽陷外番,蕃丑就在眼前,愚兄哪敢妄称名将!况且目下还是罪囚之身。”又说冒死逃脱的缘由。
石家家境贫寒,石父年轻时外出谋生,遭遇风寒,将死之时,为路过的乡绅所救。那乡绅即是天宝年间在西域战败、为大食军所俘虏的杜环,他归国后一直隐居乡野、潜心著述。之后石父一直跟在杜环身边侍奉。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昕派使者辗转取道回纥回朝奏报,还有私信带给杜环。杜环才意外得知原来自己尚有一子留在西域。当年他在安西主帅高仙芝手下任职时,曾娶龟兹国女子白古丽,后唐军战败,他被押往西方,就此永别西域。却不知白古丽当时已怀了他的骨肉。白古丽后来顺利产下一子,儿子长大后,得知生父出自京兆名门杜氏,便有归唐之意,但直到白古丽过世,才真正动身出发。
杜环读信后欣喜万状。彼时唐军虽据有安西、北庭,但东归通道已绝,河西唯有沙州尚为唐守。杜环料想爱子必是阻隔在了敦煌,立即想要去接他回来。然他年事已高,风烛残年,患有严重脚疾,大唐又是战乱纷繁,一时不得其便,思念成疾,郁郁而终。
石父有心替主人完成心愿,想设法接回杜家公子,只是后来沙州亦为吐蕃所据,寻人希望愈发渺茫。石父临死,尚念念不忘此事。石雄身在军营时,军务繁忙,倒未多想什么,等到被流放白州后,蓦然想到自身福祸难卜,若不再设法完成父亲遗愿,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正好流放之地亦有吐蕃俘囚,他便随其学习吐蕃语。但直到三个月前,他才最终下定决心,设法逃脱监视,辗转来到长安。
大唐虽已与吐蕃议和,但那只是因为二者都没有能力继续战争而已——大唐疲于应付国内此起彼伏的藩镇抗命叛乱;吐蕃向东扩张取得了巨大成功,占据吐谷浑故地及唐陇右、河西地区,往西虽击败大唐、回鹘联军,控制了西域,却被更为强大的大食帝国抑制住攻势,几度败阵后,国力已是大衰,开始了下坡路——两国并不真正和睦,其间依然只有使者往来,寻常百姓一旦进入蕃境,仍免不得被杀或是沦为奴婢的命运。要去敦煌,取道回鹘方是上策。而自代宗以来,回鹘自认助唐平叛有功,横行无忌,大唐君臣深为其苦,但又不敢得罪回鹘。更有诸多回鹘达官贵人留恋大唐繁华,滞留长安,势力风头无二。石雄冒着被抓获的风险来到京师,无非是想要结识回鹘贵人,获取穿行回鹘境内的通行证。
经过打听后,石雄得知京师回鹘首领是昭礼可汗之女、彰信可汗堂妹德禄公主,其夫安小白则是九姓胡领袖,长安东、西两市近一半商铺都是他的产业。然请托安氏夫妇办事者极多,二人亦大开收贿之门,不奉上厚礼,根本进不了大门。石雄一贫如洗,生活都成问题,又哪里有钱行贿?
再巧不过的是,石雄徘徊在安氏大门外,意外遇到了回鹘贵族仆固俊。仆固俊奉命出使大唐,正预备归返回鹘,临行前来向德禄公主道别。他第一眼看到石雄,便认定对方是个豪杰人物,主动邀酒。得知石雄意图后,当即笑道:“这件事容易,不必德禄公主出面,我也能办得到。”遂带石雄离开长安。
二人志趣相投,在途中结为异姓兄弟。到回鹘境内后,正好遇到一队回鹘商人要运送丝帛到敦煌,并已得到吐蕃一方的允准,高价买到了通关文书,仆固俊便设法将石雄安排进商队中,这才有石雄与阿陀、阿骨等人结伴同行之事。
张议潮闻言大为惊奇,道:“义兄要找的人叫什么?”石雄道:“我不知道杜公子名字,只知道他生母姓白,是龟兹国人。”张议潮道:“那就是杜贤杜公。噢,杜贤就是我适才提及的那位教书的夫子,沙州第一任都督。”
石雄一时难以置信,道:“什么?竟然是他?”张议潮道:“一定是。杜贤从未提过生父讯息,不过杜公子即生在大食之战一年后,正符合他的年纪。杜环公是在建中二年收到信,那么杜公子当早于此前离开西域。杜贤正好是在前两年从西域龟兹来到敦煌,一直以教书为生。周鼎周公爱他人才出众,还将女儿嫁给了他。”
石雄道:“周鼎?可是那位被缢杀的前河西节度使兼沙州刺史?”张议潮点点头道:“正是。当时吐蕃大军压境,周鼎料不能守,欲焚毁敦煌城池,率军东归。兵马使阎朝阎公劝阻不成,这才杀周鼎自代。”
这内中故事当真百转千回,一言难尽。石雄回味了好半晌,才问道:“杜贤杜公他人可还活着?”张议潮点点头,道:“他在龙兴寺出家为僧,由名僧摩诃衍那亲自剃度,目下已是八十余岁高龄。”
石雄立即霍然起身,道:“我这就去见杜公。”张议潮忙道:“义兄去不得。”石雄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张议潮道:“目下赞普一行住在城东北隅的龙兴寺中。那里守卫森严,义兄进不去。义兄先别着急,我来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匆匆奔了进来,叫道:“店家,可否还能匀一瓮葡萄酒出来?”大概是见到了门板上的“无酒”字样,心中却还抱有酒肆私藏有存货的希望。那少年不见柜台有人,“咦”了一声,这才转头看到张议潮,忙过来拜见。
张议潮喜道:“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杜公子,你来得正好,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义兄,这位就是杜贤杜公的爱子,姓杜,名湛,字东归。”
石雄愕然不已,忙将张议潮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适才贤弟不是说杜贤爱子被人谋害了吗?”张议潮道:“是,杜贤亲生儿子杜康被人当街杀死,凶案未破,迄今未能找到凶手。杜湛是杜公十余年前收的义子。”
石雄道:“那时杜公不是已经出家为僧了吗?”张议潮道:“嗯。但杜公并不是真的要出家,只是以出家的名义辞去吐蕃官职。况且自吐蕃入据以来,敦煌僧人日益世俗化,许多僧人不但有田地、产业,还有妻室,娶妻蓄婢,至于饮酒食肉更不在话下[44]。”料想义兄一时难以理解,也不多做解释,只拉着他的手走到杜湛面前,介绍道:“杜公子,这位石雄石君是张某新结拜的义兄。他新从大唐来,为的是寻令尊杜公下落。”
石雄当即单膝下拜道:“石雄参见杜小郎君。”他父亲既奉杜环为主,杜湛是杜环孙子,当然也是他的小主人。
杜湛忙道:“不敢当。石叔叔快些请起。”又问道:“石叔叔是京兆杜氏派来的吗?”石雄道:“不是。我万里迢迢来寻杜公子,只是为了完成杜环杜公和家父心愿。”当即大致说了往日情形。
杜湛虽然年少,却是少年老成,想来与其父经历和教诲有关。他凝神听完,轻轻舒了一口长气,道:“家父若知道大唐仍然有人念念不忘接他回去,死也可以瞑目了。”又问道:“石叔叔可否方便随我去龙兴寺见家父?”石雄忙道:“求之不得。”
杜湛问道:“张使君今日不去龙兴寺吗?”张议潮道:“我就不去了。”杜湛道:“不去也好,省得心烦。”
石雄便拱手道:“贤弟,我先告辞了。”张议潮道:“义兄既与那些回鹘人不和,不如暂时搬来我家,也方便照应。”石雄道:“好,等我去见了杜公,再回头来寻贤弟。”又问道:“小郎君可是还要买酒?”杜湛道:“不用了。我其实看到外面写着‘无酒’字样,只是家父嘱托,心中勉强抱了一线希望。现下有了石叔叔,强过美酒百倍。我们这就走吧。”石雄应了一声,随杜湛去了。
二人前脚刚走,酒肆杨龄后脚便托着两大碗馎饦出来,见店里只剩下张议潮一人,颇为奇怪,问道:“不是说张使君来了一位朋友吗,他走了吗?”张议潮道:“他有事临时离开了。杨龄,反正店里也不忙,来,你也坐,陪我一道吃馎饦。”杨龄不得已,勉强坐了下来。
吃下半碗时,张议潮才慢条斯理地道:“来酒肆的时候,我遇到了氾娘子,听说你休了她。我多嘴问一句,氾娘子可是做错了什么?”杨龄忙将筷子放下来,局促地道:“这件事一时也说不清,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请张使君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清楚。”
张议潮道:“这么说,你是没有考虑清楚就休了妻子?杨公可知道你休妻之事?”杨龄道:“父亲大人他……他知道的。”